第38章 昆侖雪原

世界在輪回中浮沉着,人宛如飛翔的鳥,卻不知道該停落在何處。

辛鐵石忽然醒了過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醒了過來了。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夢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若華,神醫,荀無咎,九華老人,靈鈞,全都在他的夢中出現。

夢中仍如現實一樣,充滿了殺戮苦難。江玉樓與若華交疊在他面前浮現着,時而深颦淺笑,時而披發浴血。但兩個人都仿佛是不可觸摸的影子,無論他怎麽追逐,都離得那麽近又那麽遠。

他的痛苦宛如烈火燒灼着虛弱的身軀。

然後他忽然就醒了過來。

他垂頭坐着,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這只是個夢而已。一絲苦笑爬上了他的面頰,就算是夢又怎樣?現實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沉重的疲倦感襲上心頭,他想躺下來,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就這樣靜靜地躺着,哪管生死成毀。

但他不能,他知道他的生命中,又多了一個尋覓的對象:江玉樓。

他知道那懸崖很高,下面都是棱嶒的巨石,何況還有着魔的荀無咎,江玉樓能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他仍要去尋找她,因為他的生命已經沒有了別的意義。若華,江玉樓,每個人他都欠了很多很多,終這一生,都無法償還完。

他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他已決定,找到若華之後,将她送上九華山,讓她長伴自己的師父。

然後,他就去尋找江玉樓,尋到的是骨,他就與她一起埋骨;尋到的要是人,他就與她終生厮守。

這想法讓他的心稍微寬了寬。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這是座山,荒山。

山上覆蓋了厚厚的積雪,隐約可見山上極為貧瘠,幾乎看不到樹木。雄鷹在極高的天上飛着,不時發出一聲嘹亮的鷹唳。慘淡的日光下,山中一片雪白。這裏荒涼,寂靜,閉塞,偏僻。

辛鐵石不禁有些驚訝。他想不到一夢醒來,怎會到了如此陌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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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昏迷過去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神醫又去了哪裏?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感覺體內真氣已能自由運轉,斷臂傷勢并沒有惡化,禦風訣仍能逆着這股寒風施展出來,不禁放心了許多。

四顧茫茫,積雪群山連綿,也不知能不能走出去。辛鐵石躊躇了片刻,粗略辨識了方向,向南行去。

九華當在東南。

山中積雪極厚,且極為冰寒,山高風大,吹面如鐵,山勢陡峭,幾乎無法行走。辛鐵石越走心越沉,他身上沒有行李幹糧,眼見山荒地貧,只怕還未走出這座高山,就已生生餓死。

突然,一道極亮的劍光沖天而起,高飛的雄鷹一聲慘叫,被這道劍光将頭顱生生斬去,一頭栽了下來。

辛鐵石一驚,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已看清,這道劍光乃是一柄圓月般的彎刃,就憑着這一飛數十丈,劍斬飛鷹的一式,此人的武功就絕不在他之下!但有人總是好的,至少可以問清道路,免得像現在這樣瞎撞。辛鐵石精神一振,向着劍光落下之處奔去。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坳,寒風吹到此處,被山石擋住了,山坳中暖和了許多,甚至生長了一大片茂密的樹林。辛鐵石絕沒想到,竟會看到這麽多人。

一人盤膝坐在地上,一雙鷹般的眼睛緊緊盯着高空盤旋的雄鷹,一只鷹俯沖得稍微低了些,他的手便迅速擡起,雪亮的劍光再度破空而上,只一斬,雄鷹便斷頭而墜。他身邊另一人手一張,他手心中仿佛有一股極大的吸力,鷹屍自動向他飛來。他伸手接着鷹屍,便丢給另一人。這人右手墨如玄冰,在鷹頭斷處輕輕一擦,噴湧的鮮血立即凍住,他的手慢慢撫過鷹身,那只鷹竟在片刻之間,周身覆滿冰霜,被他扔進了一只裝滿冰雪的箱子裏。

辛鐵石更驚,這手九天翔舞的劍術,擒龍控鶴的掌力,凝雪化冰的內息,就算在中原武林,也極為罕見,不想這三人随手就施展出來,而且只是為了殺一只鷹!

他心中驚異,腳步不禁慢了下來。突然,身旁傳來一陣叮叮之聲,他急忙轉頭,就見一人手握巨錘,一錘錘向岩石上擊去。錘雖巨,那人內力更是了得,幾錘下去,巨石便裂開,碎成兩尺多的一片片。另一人一掌掀起一片,遠遠抛出。那石頭仿佛長了眼睛般,整整齊齊地摞在了一起,就算是積年的工匠來擺,也擺不那麽整齊。

此外還有人用掌伐木,有人用指力将大片泥土生生挖出,無一人顯露的不是深湛的武功,但他們的年紀卻都極小,最年長的也不過十七八歲而已。他們無論在做什麽,都極為專心,絕沒人向辛鐵石望一眼,更沒人留意到辛鐵石的驚訝。

辛鐵石已不僅僅是驚訝,而是震驚。

九華山弟子為武林翹楚,每一個弟子都是人中龍鳳,武功超凡脫俗,江湖聞名。但這裏的每位少年,武功都絕不比辛鐵石師兄弟差多少!

這豈能不令辛鐵石動容?

更令辛鐵石大惑不解的是,這些人并不是在修煉武功,殺鷹的就是為了殺鷹,采石的就是為了采石,伐木的就是為了伐木。他們絕世的武功,仿佛就是為這些勞役而修煉的。

突然,他看到一位老妪手裏提着滿滿的兩大桶雪水,踉踉跄跄地向這邊走了過來。那老妪實在太老了,而水桶又實在太大,老妪苦苦掙紮着,每一步都幾乎要滑倒在地。那些人殺鷹的殺鷹,斬石的斬石,竟似都未看到一般。辛鐵石心中大為不忍,就在老妪踩在一塊碎石上,身子幾乎跌倒時,他沖了上去,将老妪扶住。

他伸手接過水桶,想幫她一下。那老妪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吓,拼命奪過捅來,逃也似地提桶沖了出去。仿佛辛鐵石要搶她的性命一般!

辛鐵石怔住了,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也不明白老妪為何這麽怕自己。突然,頭頂一個聲音悠悠傳了下來:“你一定覺得奇怪,是不是?”

辛鐵石擡頭,就見一個少年躺在樹上,那樹很細,枝條就跟手指一樣粗,但少年躺着,卻似很舒服,樹枝一動都不動。他臉上帶着一個青銅的面具,青森森的,看不見面目。

辛鐵石道:“我只是想幫她提一下水,哪知……”

青面少年淡淡道:“因為她若是接受了你的幫助,那就證明她已不能養活自己,那她就必須要死。”

辛鐵石身子一震,脫口道:“死?”

少年道:“你一路行來,當然知道這裏極為貧瘠,普通的人費盡全部心力,也不過僅僅能養活自己。所以,不能勞作的人,就只有死。”

辛鐵石道:“就沒有人……沒有人願意分她一點食物?”

少年道:“當然有,只要你有足夠的食物。但能夠分她多少?每個人都有要養的人,那個使劍的,他拼力殺鷹,能夠養活五人,除了他的三個家人,他還可以多周濟一位老人;那個斬石的,他能養活三人,但他卻有四個兄弟,全都幼小,只能饑一頓飽一頓。一份力氣,掙一份食物,能夠勞作,便有飯吃。在這裏,非常公平,若是不能勞作了,又沒有人肯養,那就只能死。因為這裏絕沒有多餘的食物。喬嫲嫲的兒子女兒全都死了,她若是不能養活自己,她就只能死。”

他說到死的時候,語音平穩之極,絕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們在艱苦地勞作着,眼神也沒有絲毫的悲憫,同情。

這座被冰雪充滿的大山中,本就沒有同情。

只因他們早就接受了這裏的荒寒,貧瘠。

他們的血,早就已冷。

辛鐵石無言,良久道:“那為什麽不走出去呢?山外面多的是食物,以這些人的武功,可以輕松養活幾百人的!”

那少年擡起頭,望着遠方,悠悠道:“是啊,為什麽不走出去呢?我也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他突然笑了笑,問辛鐵石道:“你不覺得奇怪麽,為什麽我就可以不用勞作,而且似乎還過得比他們都好呢?”

這的确是個奇怪的問題,辛鐵石本也想問的!

青面少年淡淡道:“他們每個人都将勞作所得分我十分之一,讓我不勞而獲,就是因為他們相信,我能夠想出走出出去的答案!”

辛鐵石皺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這個答案有什麽特異之處。雖然冰雪封山,走出去有些艱難,但以這些人的武功,選擇春暖花開、冰消雪融之時,當能夠越過層層山嶺。

難道這座雪山,竟非人力所能越?

青面少年看透了他的心,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辛鐵石當然想,因為他必須要走出去。

只有越過這座山,他才能回到九華山,尋找若華與江玉樓。

那是他的宿命,他不斷尋找着的宿命。他無法逃避,也無法忘記。

他點了點頭。青面少年道:“這十數年來,只有一個人能夠自由出入這座山,我苦思走出山去的答案,也是受了這個人的啓迪。”

能夠自由出入這座山?

辛鐵石精神一長。

青面少年淡淡道:“你想見他?”

辛鐵石急忙點頭。他的确想見!不管付出什麽代價,他都要求這個人帶他出去,他一定要回九華山!

青面少年伸出手指,向辛鐵石的身後一指。

辛鐵石急忙回頭。

他再也沒想到,竟會見到這個人!

還劍山莊莊主謝钺。

淡如遠山,青衫落落的謝钺。

難道謝钺就是能夠自由出入本山的人?謝钺又怎會在此出現?

謝钺背後,沉靜地站着一個人,他就仿佛是一座高山,巍峨而不可攀,他又仿佛是長空,覆蓋在所有人之上。他的一雙眸子如火如焰,仿佛欲焚萬物而舞。

辛鐵石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此人正是九華山上人人聞風喪膽的魔教教主!

辛鐵石更是一驚,謝钺怎會跟魔教教主在一起?

難道……

謝钺仿佛知道他想的是什麽,淡淡道:“你想的沒錯,我正是魔教中人。”他随手指了指,道:“你看到的這些人,都是魔教教徒。”

辛鐵石吃驚之極,忍不住道:“你……”

他想不通,任何人都想不通,還劍山莊莊主乃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聲望地位絕不亞于任何一派掌門,就連武林宗主九華老人,每次見了謝钺也是分庭抗禮,江湖中人,誰提起謝钺來,不是肅然起敬?

這樣一個淡如遠山之人,又怎會是魔教中人?

謝钺淡淡道:“我不但是魔教中人,而且是真正的魔教教主!”

辛鐵石駭然,謝钺怎會是魔教教主?

那旁邊那位呢?難道江湖傳言,都是錯的麽?

謝钺笑了笑,道:“雲荊天确實是魔教教主,但他為了挑戰于長空,硬行修煉天魔功,在破天欲關時,走火入魔,失去了心智。他在入關之前就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失敗,便将教主之位傳給了我。現在……”

他看着雲荊天,目中有一絲哀傷:“現在他腦已殘毀,只知道聽我命令行事,雖然武功已屆天魔境界,但卻無疑一具行屍走肉。”說着,深深嘆息了一聲。

辛鐵石心中并無正邪之見,否則也不會與江玉樓相交如此之深。但正道魔教交鋒數十年,他又是九華老人弟子,內心深處,總是以魔教為邪道。

何況天下千千萬萬人都可入魔教,只有謝钺不能!

因為謝钺乃是正道核心,是深知正道所有秘密的七位掌門之一。

——謝钺若入魔教,則正道傾覆在即。

——九華秘窟中丢失的《正道詳錄》,是否便是謝钺盜走的呢?當時他也在場,必定有盜書的機會!

辛鐵石冷冷看了謝钺一眼,怒道:“謝莊主,人人敬你是當世大俠,但想不到你竟為魔所誘,你……”

唰的一聲,青陽劍出鞘,辛鐵石朗聲道:“辛某自知深入虎穴,只有拼了這條命周旋到底。謝莊主,請了!”

他一直稱謝钺為“謝莊主”而非“謝教主”,便是盼着他尚有一絲悔悟之心,幡然改過。

哪知謝钺淡淡一笑,絲毫不看他手中長劍一眼,道:“二十年前,我同你一樣,深谙正道魔教之別,發誓與魔教誓不兩立。我的血比你還要熱,竟然單人獨劍,殺入此處。但當我見到他們的境遇時,我放下了手中長劍。你可知道,這裏便是魔教總壇?”

辛鐵石心中一震,這裏便是西昆侖山麽?

傳說西昆侖山上有大光明,乃是西方聖山,只不過被魔教盤踞,中原之人很少踏足。魔教殘忍兇惡,盤踞山上,無惡不作,這是辛鐵石自小聽慣的。

但他卻沒有想到,真正的西昆侖山,竟是如此的荒寒、貧瘠。

謝钺淡淡道:“你又可知,魔教教徒,已僅僅只剩下了七百五十二人。”

辛鐵石心中又是一震。

西昆侖山上高手如雲,人多勢衆,就算武林正道傾巢而出,也未必能贏的了,是以多年以來,武林正道與魔教大小争鬥不斷,卻從不敢攻入魔教的根本重地西昆侖山。

但這座山中,竟只有七百五十二人!

江湖中超過千人的大派,不下于十個。武當、少林等派,弟子數目更是超過三千。

但令武林中人聞風喪膽的魔教,卻只有七百五十二人。

辛鐵石雖未見過,可也想見,這七百五十二人中,又一大半是老弱病殘,剩餘的還有一半是女人,少壯中年人,尚不足兩百人。

這兩百人,就天天在這裏斬鷹,裂石,伐木,擔水。

他們的武功,只是為了獲取食物、溫暖。他們不再為了争殺,而僅僅為了生存。

他們為什麽不走出去?

謝钺輕輕嘆息:“你還記得那本《正道詳錄》麽?九華老人說的不錯,那裏面記載着正道這幾十年來積蓄的力量,幾乎是正道最強的武器。但這些武器,卻被布在西昆侖山周圍,保證魔教之人絕不會踏出西昆侖山一步!”

他笑了笑,道:“他們生恐魔教出山,便會覆滅整個武林,因此,他們寧願将我們全都困死在這座山中,他們絕不給我們絲毫的活路!”

謝钺雙目擡起,精光暴射:“我們,難道就不是人麽?”

他伸出手,指着那些全神貫注勞作的人,指着艱難提水、幾乎摔倒卻仍然在掙紮着的老妪:“這些,難道就不是人麽?難道他們就該死?”

辛鐵石心又是一震!

謝钺緊緊盯着他,目中神光漸漸收縮。“所以,我留下來,我不願再做還劍山莊的莊主,我要跟他們一起,走出這座山!”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并沒有魔教,只有受苦的人。”

“沒有人天生就要受苦,絕沒有人!”

辛鐵石無言。

他忽然有些明白謝钺,因為他的心中本就沒有正道魔教的分別。

謝钺道:“我這些年來,雖身為魔教教主,卻從未洩漏過正道的機密,我相信,總有一天,魔教能走出這座山,卻不是為了複仇、殺戮,而是為了不再受苦。”

他仰望着這座覆蓋滿冰雪的山,緩緩道:“我只希望,再沒有人被困在這座山中,無論他是正道,還是魔教。”

辛鐵石動容。

那是怎樣的心懷?那又是怎樣的慈悲?

會有這樣的一天麽?

正道魔教,能夠不再争殺,不再有人被逼入西昆侖山,永遠受苦麽?

謝钺道:“我不希望你能認同我,我只希望你能看到他們受的苦。”他的目光投向一群勞作着的,臉上還帶着稚氣的少年:“他們雖為魔教中人,但卻只是孩子。”

“孩子”這個詞,讓辛鐵石的心有些刺痛。是的,他們只是孩子,他們的臉上并沒有兇殘、狠厲,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從未見過正道中人的面,更談不上殺戮。

他們怎會該死、該受苦?

謝钺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一物,絕對會讓你驚訝的一物!”

他的面容極為鄭重,什麽東西竟能讓謝钺如此看重?

山坳背後,是一個小小的村落,一見到有人來,好多人都移目觀看,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顯然,這裏很久沒人來了。

謝钺的笑容有些哀傷:“相信麽?這就是魔教總壇!”

辛鐵石再度震驚了,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極為破舊,滿臉菜色,周圍房屋簡陋,比中原山村還要敝舊。

這裏居然就是魔教的總壇!

比起少林寺的莊嚴,武當派的恢弘,這裏有的,只是貧寒——不是說魔教極具霸氣麽?這霸氣又何在?

辛鐵石無言!

他跟在謝钺的背後,甚至不敢去看那些人。他竟然與這些人為敵!

他們走進了村中最大的茅屋,那是村中唯一能夠說得上莊嚴的地方,房子極大,裏面卻簡陋之極,只有兩溜擺開的十三張椅子。在大廳的正中央,懸着一塊巨大的冰塊,冰的裏面,是兩具屍體。

辛鐵石才看了一眼,就矍然大驚!

這兩具屍體每一具他都見過,一具是在九華靈堂的棺材中,而另一具,則是在夭桃的屋子裏。

兩具屍體的眉目長得極為相似,就連衣衫也一模一樣。

難道竟然有兩個夭桃?

辛鐵石緊緊皺起了眉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棺木中看到了夭桃,為什麽還會在她的房間裏再度見到她!

但怎會有兩個夭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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