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節
無雙剛剛進入魏宮,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古怪的情形。
事實上,她在老遠之外就聽到了魏王的怒吼聲。所有的宮人都禁若寒蟬又安之若素,對于他們來說,近年來,魏王與清河王之間的争執已經成了每日千篇一律的例行公事。
然後她便看見那棵挂着侍女屍體的李樹。
在這個季節裏,李花早都謝光了,染滿鮮血的女體妖異而誘惑地迎風招展,如同是敗軍的旗幟。
宮人團團圍立,面容空洞而冷漠。在侍女屍體旁邊則是被倒吊着的清河王拓跋紹,他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水缸,此時他的上半截身子就被浸泡在水缸之中。
無雙想魏王并不真地怕會淹死清河王,這樣的方法不象是對待自己的兒子,倒象是對待囚犯。
侍者高聲喝道:“秦國公主到。”
這聲吆喝似乎使魏王吃了一驚,他停下咆哮有些意外地注視着無雙。
無雙微微一笑,斂衽為禮:“秦國姚無雙參見魏王。”
拓跋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無雙,他是一個三十八歲的中年人,身形健壯,眼睛中時時流露着兇殘的光芒,然而他的面容卻奇異地浮腫起來,這大概與他近年來經常服食五石散有關。
“你就是那個姚無雙?”
無雙道:“正是。”
拓跋圭冷笑道:“我聽說你很聰明?”
無雙笑道:“無雙只是略通機巧,如何能夠說得上聰明?”
拓跋圭冷笑道:“我的叔父死了,人們都傳聞他是死于你的安排。我早就聽說秦國有一個世間無雙的公主,可是你知不知道這世上什麽樣的女人最令人讨厭?”
無雙眨了眨眼睛:“自然是那種自以為是,自命不凡的女人最令人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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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圭笑道:“你果然很聰明,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不錯,這世上最令人讨厭的就是那種自以為聰明的女人。通常我遇到這種女人一定會先強奸她,令她生不如死,然後再一刀一刀将她淩遲處死。”
無雙笑道:“那無雙豈非很危險?”
拓跋圭冷笑不語。
無雙笑道:“不過幸好,有一樣東西比我的命更值錢,魏國既然能夠出動舉國的士兵去搶奪這樣東西,想必這樣東西比我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的命要重要得多吧!”
拓跋圭怒道:“你不必提醒我饕餮獸的事情,饕餮獸固然重要,可也不放在我的眼中。”
無雙笑道:“那我只有求魏王看在秦魏兩國向來交好的面上,放過小女子了。”
她雖然說請求,但語氣裏卻全無請求之意。
拓跋圭冷冷地盯着她的臉,見無雙笑嘻嘻地回視着他,四目相投,無雙居然全無懼意。他向來以兇殘著稱,即便是朝中最骁勇的大将也不敢與他如此對視。他心道,這個小女子居然一點也不怕我,難怪人人都說秦國的公主世間無雙呢。
他的怒氣卻莫名地有些平息下來,他似乎終于想起被浸在水缸中的兒子。他揮了揮手,大聲道:“将他拉起來。”
兩名侍者将拓跋紹從水缸中拉出時,他似乎已經全無氣息。侍者們狠狠地将他丢在地上,如同丢下一尾死魚。
拓跋圭重重地踢了拓跋紹一腳,“以後不要再打翻我的五石散,要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
原來他如此憤怒并非是因為拓跋紹殺了那名宮人,只是因為他打翻了五石散而已。
拓跋紹躺在地上,貪婪地呼吸着空氣,拓跋圭說的那句話使他覺得無比滑稽,他便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他卻氣息奄然,因而笑聲聽起來如同是微弱的打咯聲。魏王走後,侍者們便都散去了,只剩下仍然挂在樹上的屍體,和全身濕透的拓跋紹。
他的笑聲也漸漸地強了起來,卻開始有些象是嗚咽了。
無雙輕嘆,這世上的人活着的目的就是互相傷害嗎?
她只覺得這魏宮之中,處處古怪,居然再也沒有人理睬她。就算不把她當成敵國的公主,也至少要當做囚犯,難道不怕她逃跑嗎?
她走過去扶起拓跋紹,只覺他冰冷如同死屍。
她道:“你的寝宮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拓跋圭斜睨了她一眼:“你送我回去?你不怕我強奸你嗎?”
無雙笑道:“難道除了強奸之外,你們不會說別的話嗎?這個詞并不需要說那麽多次,說得越多,反而顯得越是心虛。”
拓跋紹笑了笑:“怪不得大哥會喜歡你,你真地有些不一樣。我還沒見過象你一樣勇敢的女人呢!”
他忽然又高興了起來:“不過大哥一定會很失望,因為我馬上就要娶你為妻了,到時候,大哥一定會很傷心的。”
無雙笑道:“若是如此,那倒是我的福氣,只怕魏王未必肯應充。”
拓跋紹道:“他為何不應充?魏國的王子娶秦國的公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無雙笑道:“天道豈可猜測?人們以為天經地義也許反而是有違天道,若真地有那麽多天經地義,世間就少了許多痛苦了。”
拓跋紹苦笑道:“你說得不錯,天又怎麽會如人願呢?”他似又想起了什麽傷心事,摸索着花間的酒壇道:“我的酒呢?酒在哪裏?”
無雙按住他的手道:“沉醉與否都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就算你天天都能喝醉也必然會有醒的時候,而世上的事情也不會因你是否清醒而有所改變,何不學着讓自己去控制它,而非讓世事控制自己呢?”
拓跋紹皺起眉頭:“你在教訓我?”
無雙笑道:“我自然不敢教訓清河王,但清河王如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
拓跋紹倔強地仰起頭:“誰說我折磨自己?我明明是在折磨別人。”
無雙笑道:“你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卻已經先傷害了自己。”
拓跋紹怔了怔,道:“你別說了,我的寝宮在前面,你扶我回去。”
無雙微微一笑,真地扶起拓跋紹。
拓跋紹被無雙扶着,只覺得無雙甚是清香,他道:“你們長安的香料真好聞,以後我一定買上幾桶,讓我宮裏的女人都用這種香料。”
無雙笑笑不語。
拓跋紹道:“是不是長安的女人也都象你這樣?要是這樣,我以後的宮女也一定都要從長安找來。”
無雙仍然只是笑。
拓跋紹道:“你為什麽不說話?”
無雙道:“你說的話都讓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拓跋紹便高興起來:“人人都說你很聰明,但你卻不知道怎麽回答我的話,看來我比你還聰明。”
無雙側着頭看他,見他蒼白的臉上泛起頗為欣喜的神色,她心裏一動,暗想他還似一個孩子一樣,卻為何要做出這樣變态的事情。
她忽然看見不遠處的高閣上,一個豔麗無匹的婦人正向着他們張望,她似已經站在那裏很久了,看她的服飾明明便應該是魏國的皇後,然而她臉上的神情卻頗為冷漠,似乎拓跋紹全與她無關。
無雙道:“你母親在看你呢!”
拓跋紹頭也不回地道:“我知道。”
無雙道:“你父親和母親真奇怪,你父親打你的時候,你母親都不阻止嗎?”
拓跋紹淡淡地道:“為什麽母親要阻止?”
無雙想了想:“許多人家都是這樣,父親責打兒子的時候,母親就會在旁邊阻止,因為母親比父親更加疼愛自己的孩子。”
拓跋紹道:“你怎麽知道?難道你父親也責打你嗎?”
無雙道:“我父親從未責打過我,而且我剛剛出生不久,我母親就死去了。”
拓跋紹道:“那不更好?我也很想我母親死,可是她卻一直活着,而且我覺得就算我死了,她也還會活下去。”
無雙一怔:“你為何會希望自己的母親死?”
拓跋紹默然,無雙覺得他的神情看起來悲傷得就要哭了,然而他卻忽然笑了起來:“因為我是一個魔鬼,宮人們都在背後說我一定是魔鬼投胎的。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知道。你知不知道,不僅他們是這樣想,連我的母親也一樣認為我是魔鬼,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讨厭我,所以我也很讨厭她,不久讨厭她,也讨厭我的父親。我并不想來到這個世間,他們卻要生下我,為什麽在生我以前不先問我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