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不懂,二是怕她看懂了會被移了性情。所以沈采薇只好捧着那三本書做書呆子。
沈采薇深知她這種“別人家的孩子”有多惹人厭,加上沈采蘅本就是小孩子脾氣,對比更是明顯。她只好平日裏抽空引着沈采蘅一起看書,倒是沒讓沈采蘅落下太多。沈采薇為了一張臉只得拿出抗日游擊隊的努力勁,整日裏抽空看書,然後第二天起床照鏡子,看看那胎記小了多少。
認真說起來,自從她開始讀書起,那胎記就真的一點兒一點兒的小了下去。伺候的人和裴氏都只當作是小孩兒長大,胎記漸漸去了,還暗地裏替沈采薇道一聲好運氣卻不知道這是美人鏡和沈采薇本人共同的功勞。
你又不是瑪麗蘇,本就沒有多少理所當然的好運氣,無數光鮮的背後自有無數汗水。
但是,漸漸地,随着三本書前前後後的被看了好幾遍,那美人鏡對胎記的作用就開始幾近于無。沈采薇知道,這是需要看其他書了。這時候的沈采薇卻已經沒了最初急功近利一般的執迷,反倒漸漸從這上面讀出的味道。
書中自有萬千世界,她也當一心以對。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既然她有美人鏡也尋到了方法,總有一日會去掉那胎記。
☆、桃花湯
因有了這麽一出事情,吃過點心之後幾個孩子各自回去了。沈懷景五歲時就被搬到前院了,只有沈采薇和沈采蘅仍舊住在裴氏的院子裏。沈采薇住東暖閣,沈采蘅住西暖閣。
沈采蘅被裴氏教訓了一通,雖然過了一會兒又緩過神來說說笑笑,但到底心裏憋着氣,再不像往常一般跟着沈采薇去東暖閣玩,徑直回去了。沈采薇只得讓梁嬷嬷抱着自己回東暖閣去。
裴氏雖然萬事不着心,但面上對着兩個女孩還是一模一樣的。都是四個貼身丫頭一個嬷嬷,剩下的小丫頭就不用太上心了,至于沈采薇小時候的那個王養娘,那是早就因為倚老賣老被打發去外邊莊子上了。沈采薇身邊的是綠焦、綠衣、綠菊、綠袖外加一個梁嬷嬷。沈采蘅身邊的是紅芍、紅衣、紅芷、紅玉外加一個徐嬷嬷。
綠焦不過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身量纖長,一身碧衣就像是一彎柳樹,窈窈窕窕的。她此時正侯在門邊,見梁嬷嬷抱着沈采薇回來,便急忙禮了禮,然後掀開簾子笑着道:“今日怎麽回來的這麽早?”按理應該要在正院再看會書或是和裴氏說會兒話。
沈采蘅被放到了鋪了厚毯的地上,腳下也是軟軟的,她開口說道:“太太累了要歇會兒,我便回來了。”
這麽小的女孩的閨房說到底拿主意布置的人還是裴氏,所以這房間的也是一式的富麗堂皇,只是住的人不一樣,久了便也和最初的不太一樣了。
挂的是水晶簾子,引枕靠背則是一貫的櫻粉色,繡着瓣蘭或是一團團的百合花,下面的毯子是姜黃色,邊上偶爾添點湖藍色的點綴,顏色都嬌嫩的很。幾架瓷屏則是山水花鳥,博古架上是一些沈老太太送來的玉器或是沈三爺偶爾給帶的小玩意、沈大爺給的牙雕,總之是精雕細琢的渾然天成。
裴氏是個不管事又好哄的傻白甜,沈三爺是個真性情、好脾氣的當家人,沈老太太則是個不管事、一心寵人的奶奶。這樣的氛圍裏,沈采薇越發覺得自己是被嬌養的小了年紀。她前世在孤兒院裏雖然仗着一張好臉比其他人更加松快,可如今想來卻也不曾如此安逸。日子便如流水一般的飛馳而去,前世的許多事都已經記得不太清了,就好像是隔了一層似的,猶如看電影一般的走馬觀花。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些是否只是南柯一夢。
莊周夢蝶,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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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和綠菊便上來替她脫了厚重的外衣,又給她遞了個半透明雲紋蓮花瓷碗,裏面盛着桂花百合湯,顏色亦是極好的。她溫言勸道:“還是熱的,先吃一點兒暖暖。”想了想又問,“小姐今天還練字嗎?”
沈采薇笑了笑:“自然是練的。”書香可以生文氣,練字亦是可以生文氣,美人鏡這是逼着她往學霸才女的路上走。所以自啓蒙起,她便每日寫五張大字,久而久之便是心都靜了許多。
她前世便是高考都不曾如此認真,現在想想重活一輩子,自然是不一樣的。
等晚間沈三爺回來了,裴氏親自上前服侍着他脫了外袍,在雙魚戲水的銀盆裏用熱水擰帕子替他擦了面,猶豫來猶豫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說咱們三娘,不會是傻的吧?”
“這是什麽話?”沈三爺正喝茶呢,被裴氏這麽一說,嘴裏那口茶險些沒咳出來。
裴氏卻很是忐忑:“我瞧着二娘小大人似的,讀書認真人又懂事,別說幾本書倒背如流,便是釋意都通透的很。偏三娘卻整日裏只知道玩兒,書也不喜歡讀,馬上就要進學了,這可怎麽好?”她越想越憂心,忍不住推了沈三爺一下,“唉,她日後要是考不上女學怎麽辦?裴家和沈家可沒幾個考不上女學的呢!”
其實,裴氏這話卻是說得太誇張了。
自光烈皇後建立女學一來,本朝一直都是提倡女子進學的,所以民間亦是有許多讓普通人家的女孩進學的女子學堂。只是,如沈家、裴家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女孩兒卻只會考慮四大女學——京都女學、松江女學、橫川女學、嘉陵女學。因為若是考不上這四所女學,與其屈就于那些普通學堂還不如請先生在家中教授。
這四大女學出入皆是嚴格的很,又有名師在內,自然是叫人趨之若鹜。因為名門世家的女孩早在六歲上下就請了名師學習,起/點比普通人家高,考上的概率自然會高很多。
沈三爺見她一雙黛眉蹙着,仿佛籠着一層薄霧似的,是當真憂心的很。他只好緩下聲,溫聲勸道:“你啊,就是瞎操心。二娘那般的性子才是真正的少見,所以我才忍不住贊一句。我瞧着三娘天真浪漫,一派自然反倒更惹人疼。再說,她也聰明的很,平日裏吃吃玩玩的卻也沒落下二娘許多。”
裴氏聽了也算是安了一半的心,随手拿起青瓷茶盞喝了一口,緩緩的籲出一口氣來:“你不知道!為着三娘,我這頭都疼了一日......”随後又接着道,“不行!明日我還得給她換個懂事識字的丫頭,至少要讓她把那《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給背下來,要不然我這顆心都松不下來。”這三本都是啓蒙用的,沈采薇自然是早已背的流利。
沈三爺拿裴氏無法,只得撫了撫她的肩頭,安慰道:“好了好了,就別操心了。”他想了想又轉開話題道,“子煥兄前些日子帶着他家九郎在書院住下了,他不喜太多仆從,日常又只是以書院的用度來。你若有心便常叫人去看看是否有缺的,也好照顧照顧九郎,他一個孩子跟着裴兄住在書院,日子總有些不妥當。”
裴子煥乃是裴氏的堂兄,名赫,子煥乃是他的字。他是裴氏的堂兄,汝陽王妃的同胞兄長,不知怎的忽而從京中跑了出來到松江學院做先生。那裴夫人也是個有趣的,雖然要留在家中照顧公婆,倒是把幼子給捎了過來,只說是叫夫君照看順便在育人書院上學。
裴氏和這個堂兄關系倒也不錯,聽到這裏邊禁不住笑了:“我那堂兄也是讀書讀得太仙兒了,禁不住京城裏那股子專營的風,居然跑到這裏來養氣。只可惜拖着九郎那麽一小小一個人,大約也是顧得了前、顧不了後。”她笑過之後又跟着道,“也是大哥講學講出名頭了,這育人書院,說不得又有引領文壇三十年的風光了。”
提起長兄,沈三爺亦是一臉欽佩,跟着點了點頭。
他和裴氏說了一會兒裴赫的事情,眼見着裴氏漸漸寬了心,便道,“我瞧着湯水也備好了,一齊沐浴去?”
裴氏面一紅,心思就被他引走了,推了他一下:“你不是不耐煩我用花瓣熬湯沐浴嗎?”
正所謂“春取桃花,夏取荷花,秋取芙蓉花,冬取雪花為湯”,裴氏過日子是怎麽舒服怎麽來,每日裏使人用那桃花煮湯沐浴,滋潤肌膚又養顏。沈三爺身為男子自然不喜歡這太甜的香氣,甚少和裴氏一同沐浴。
沈三爺笑了笑:“今日就只能婦唱夫随啦。”
這一晚上過得是說不出的春意燦然,反正第二日去沈老太太院裏請安,裴氏是晚了那麽一刻鐘。不過,雖然那話是叫沈三爺帶過去了,但裴氏心裏惦記着,往日裏自然督促得更加厲害了。
因有了裴氏在後面揚鞭子,沈采薇在邊上遞書本,沈采蘅過了很快便利落的把書給背完了,把這些囫囵的說個大概。
裴氏本就是随意的性子,原本還因為沈采薇的關系擔心自個女兒腦子笨,跟不上進度。後來見她受教,便又和沒事人似的丢開手随她去了。
倒是沈三爺,眼見着兩個女孩兒馬上就要進學,整日裏被拘在家中悶讀書,很是無趣。便起意帶她們兩個去松山逛一逛,瞧一瞧傳說中天下四大女學之一的松江女學。
這就好比是後世的家長帶孩子去逛北大清華,提早給他們立志。
不過沈采薇很少能夠出得院門,此時忽而被提溜出來,居然真的挺高興的。她也和沈采蘅一樣,就像是站在樹上悄悄望着外邊的小松鼠似的,趴在馬車上悄悄望外邊。
沈三爺懶懶的靠坐在一邊,翻了翻手上的書卷,擡眼看見兩個女孩兒新奇的樣子便開口道:“松江女學和育人書院只隔了一道牆,一個在前山,一個在後山,你們等會兒可別亂跑,要是跑到育人書院就不好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聽到這話自然是乖乖的點頭稱是。
沈采薇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三叔,我聽說松江書院的天一樓乃是松江最大的書樓。是真的嗎?”
沈采蘅似懂非懂的坐在那裏,雖然不知就裏但還是和沈采薇似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沈三叔。
沈三爺笑了笑:“确是如此。易經有雲‘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書樓藏書豐富,最重要的就是防火,所以在樓前修了天一池,‘天一’二字夜是取其“以水克火”之意。”
沈采薇若有所得——這倒是和前世裏的天一閣有些相似,她托着腮看着沈三爺:“一定也有天下第一的意思吧?”
沈三爺笑了笑,伸手撫了撫沈采薇頭上的兩個“包子”,一貫溫淡的聲音裏帶着一種隐而不露的傲氣:“正所謂‘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我們育人書院和松江女學求的可不是所謂的中庸之道。我們做學問,自然是要勇于攀登高峰、勇于趕超前人,求的是俯視群山、兼濟天下。”
他生有弱疾,雖然平日裏沒什麽妨礙,但總是顯得比尋常男人瘦些,但只是此時微微一笑,眉目間便含了一分叫人不可小視的傲氣和豪情。
沈采薇在旁看着,只覺得心頭一熱,有種東西從心底緩緩然的湧出,猶如春風拂過,凍土漸漸浮上熱氣。
沈三爺說到這裏,許是覺得這話對兩個孩子來說或許太深了一些,便轉開話頭道:“這書樓乃是松江女學和育人書院共用的,為了避嫌,一三五日是女學生可以入樓看書的時間,二四六日則是男學生入樓看書的時間。”
沈采薇“哦”了一聲,想着日後有緣可以去瞧瞧,心裏頗是向往。
只是,她們這一次到底沒能去成天一樓。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太好了,他們一行人到了山腳下就湊巧遇上了裴氏的堂兄裴赫從外邊回來。裴赫可是個傳說中的大忙人,既然難得遇上了,他們索性一起去了裴赫的住所說會兒話。
☆、玫瑰清露
這兩人性情相投又都是飽學之士,說起話來都是十分的投契,一時間竟是插不下第二人。
一盞茶後,沈三爺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擱下手中的茶盞,見下面兩個梳着兩個鬏鬏頭的女孩兒都睜着一雙眼睛等在那裏,懵懵懂懂的樣子,不由笑道:“我光顧着和裴兄說話倒是把你們兩個給忘了!”
裴赫聞弦而知雅意,于是側頭和人吩咐道:“帶二娘和三娘去外間坐一會兒。”
沈三爺笑着加了一句:“給二娘拿本書,給三娘端碟點心。”
裴赫忍俊不禁的跟着笑了,笑着笑着便成了嘆氣:“還是女孩兒好,一本書一碟點心就能哄好了。我家那個混世魔星,簡直叫人操碎了心。”他到底是主人家,還是細心的跟着也囑咐了一句,“讓人沖兩杯玫瑰清露端過去,這東西味道甜又有些香,怕是能入口些,女孩兒會喜歡。”
玫瑰清露比往日裏在家吃的玫瑰鹵沖水更金貴一些,乃是進上的東西。小小的瓶子上還有鵝黃箋子,也就只有裴赫這般有來歷的才能這樣輕易的拿出來。
沈采蘅一聽有東西吃,立刻松開了眉頭,乖乖的跟着嬷嬷走了,要多乖就有多乖。沈采薇想到可以看會兒書便也跟着一起過去。
那嬷嬷将沈采蘅和沈采薇抱上靠近窗口的黃花梨木雕雲紋的羅漢榻上羅漢榻上,在窄腰小幾上擺好點心和沖好的玫瑰清露,很是溫和的道:“二姑娘和三姑娘都等一等,三爺那邊說好話了就回來帶你們回去。”
随後就有人從書房拿了一本詩經來——裴赫這般的大學問家府上的書自然是極多的,只是适合沈采薇這般年紀的小女孩讀的卻沒有多少,只得拿了一本詩經來。
那拿書來的丫頭只有十多歲的樣子,生的眉目秀美,穿着秋香色的衣裳,體态婀娜。她顯然是慣常在裴赫書房伺候的,笑起來的時候,眉目盈盈,端得猶如春江水暖一般叫人心軟:“二姑娘怕是快要進學了吧?這《詩經》到時候定然是要學的,不如現下先看看。”
沈采薇客氣的道了一聲謝,然後才接過詩經慢慢的看了起來。這是進學的必讀科目,她在家自然也是看過的,可是此時靜心再看,依舊是不能抑制的墜入那充滿詩意的世界,幾乎有一種如飲好酒一般的微醺感。
拿書的丫頭說了一會兒話便禮貌的退了出去,只留一個劉嬷嬷在邊上伺候。只是不知出了什麽事,後面來了個小丫頭跑進來說了一會兒話,便把那個劉嬷嬷給叫走了。
劉嬷嬷也不太放心沈采蘅和沈采薇,上前說道:“後面出了一些事,老奴要去看看,兩位姑娘且坐一會兒,千萬別亂走。”她心裏放心不下,一連說了好幾次“別亂走”。
沈采薇心知崔赫這是剛剛搬來,又不喜歡太多人伺候,所以緊要關頭怕是人手不夠。她很是體諒的點了點頭,奶聲奶氣的道:“嗯,我們不會亂走的。”
劉嬷嬷想來也是急了,得了話後就急忙跑了出去。
沈采蘅本是小孩子脾氣,有時候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沈采薇便像是安撫似的塞了一塊玫瑰酥到她的嘴裏,重新低頭看書。她正看得起勁,剛要伸手去端玫瑰清露喝上一口,忽而聽到窗外有人叫了一聲:“雪團兒。”
一只雪白色的貓兒不知怎的從窗口竄了進來,快的就像是一道閃電。沈采薇手中的杯子一時沒能拿穩,歪了一下,手上的詩經都被澆濕了。
沈采蘅吓了一跳,愣愣張開嘴說道:“哪兒來的貓啊......”她反應了過來,随即又大呼小叫道,“二姐,這書是裴伯伯的,弄濕了一定會被罵的。可怎麽好啊?”
沈采薇心裏也有些不安,但到底還是先開口安撫沈采蘅:“沒事的,我去和裴伯伯道個錯。”她雖是這般說,心裏卻也很是沒底。看裴赫那般樣子,怕是很愛惜書冊,若真是個愛書如命的,她豈不是闖了大禍,便是回去也少不了領罰。
就算她把原因說出來。可這“被貓兒驚了”這種話本身聽上去就像是小孩子推卸責任的話,反而是要叫人反感。再者,這邊上也沒個裴家的證人。
沈采薇一想到回去之後可能會被罰抄家訓就覺得跟咽了一大口苦水似的。她是愛讀書沒錯但這裏可不包括拗口又麻煩的沈家家訓。沈家家訓雖然整理出來只有那麽幾百字,字字珠玑,但原件還是有一小本冊子的分量。她現下只有六歲,臂力不足,字也還需練,若要抄家訓,怕是要抄很久呢。
沈采薇已經許久不曾吃過這般的虧了,瞪了一眼那只算是“罪魁禍首”的貓兒。
那貓生的極好,落在地上真如一個雪團兒似的,沒有一點雜色。它一雙眼睛碧綠的就像是上好的翡翠,也不怕人,轉了個身就又往門口跑。
沈采薇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跟着貓兒轉了一轉,就那樣落在門口站着的少年身上。
少年大約只有七八歲的年紀,五官雖然還未脫稚氣,鼻梁挺直,已經顯露出幾分棱角,帶着少有的少年英氣來。按理說女孩比男孩發育早,他本該高不到哪裏去。只是想來是習過武的,身量比同齡人要高上一些,只見他一身湖藍色的織金雲紋袍子,就立在門口處,居然還真叫他站出了一種如松如玉的感覺。
看樣子,他便是這貓兒的主人,估計也是随着裴赫一起從京裏來的裴家九郎了。
眼見着對方抱了貓兒就要走了,沈采薇一急,連忙跳下羅漢榻,蹬蹬蹬的跑過去:“等等!”
裴九郎生性古怪,平素甚少去理那些不認得的人。他本也不想理沈采薇,可眼見着小女孩兒在後面跑得氣喘籲籲,便只好停住腳步,真的等了一等。
沈采薇少運動,這一路跑起來,免不了雙頰生暈,粉嫩嫩的。她這般的小女孩兒,穿着黛綠色遍地散金銀暗花的春衫,那鮮妍的顏色便如清晨的露水一樣清透,使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剛剛露出一點顏色的花骨朵,俏生生的。只是右眼那邊露出的一點胎記令她那八分的顏色少了四分。
裴九郎不自覺的抿了抿唇,面部的輪廓顯得更加清晰了。他雖然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裏不知怎的忽然很想像是摸雪團兒似的摸一摸這姑娘的頭。
沈采薇的略比裴九郎矮一些,伸手便拉住了他的衣袖,輕輕道:“你的貓兒剛才驚了我,害得我把書給弄濕了,你得陪我去向裴伯伯道歉。”
有裴九郎跟着墊底,說不準她還能脫罪呢。
裴九郎沒成想對方會說這個,一雙眼睛定定的看了一會兒沈采薇,面色不變的道:“這事與我何幹?”他很是認真的接着道,“是你把書弄濕了,如何怪的到雪團兒和我身上。”
因為家教的緣故,他說話時候也是彬彬有禮的模樣,但聽在沈采薇耳裏卻是刻薄的很。
這便好似火上澆油,沈采薇氣結,不由得仰頭瞪了對方一眼,雙頰氣得鼓鼓的:“你怎麽不講道理!”
她說話的時候嬌聲嬌氣的,就像是撒嬌,雖是生氣居然也可愛的很。裴九郎眼見着這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氣得雙頰生暈,便如同雪團兒鬧氣炸毛似的。他心裏越發覺得有趣,但還是刻意板着臉逗她道:“家父素來愛護書冊,你把書給弄濕了,還是先想一想要如何賠罪吧。”
沈采薇只覺得一股氣從心底冒出來,氣急反笑,唇角的笑渦若隐若現:“那好,我這就去和裴伯伯說這書是被你弄濕的。”她故意擡起眼梢去看裴九郎,一字一句的道,“反正你沒證人,我還有個妹妹,我看裴伯伯會信誰!”
雖然欺負小孩子太丢臉,可熊孩子太惹人厭了,不欺負簡直是叫自己難受。再說,裴九郎這模樣,說不準還真是一說就讓人信了。
這話也不知觸到裴九郎哪一根敏感的神經了,他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他幹脆冷笑了一下:“随便你,醜八怪。”
他眉梢輕挑,居高臨下的打量着沈采薇,刻意将後面三個字拖得長長的,說不出的輕慢譏诮,仿佛在譏嘲對方“醜人多作怪”。
不等雙眼冒火的沈采薇說些什麽,他已經幹脆利落的扯回自己的袖子,抱着貓兒直接就走熱人了。人高腿長走得又快,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沈采蘅這只會馬後炮的家夥時候才慢吞吞的湊過來,很有點姐妹情誼的替她擔心道:“怎麽辦?”她是真心替沈采薇擔心的。
沈采薇憋了會兒氣,半天才咬着牙接口道:“當然去認錯。”
剛才她那話本就是拿來威脅對方的。就算不提推卸責任這事有多LOW,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沈采蘅這丫頭一說謊話就結結巴巴的,根本做不得僞證,沒有拖後腿就算不錯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去認錯呢。
沈采薇忍下這口氣,心裏卻是狠狠的給裴九郎畫了個大叉叉。
雖然還是個小屁孩,但一點君子風度都沒有,居然連小女孩都欺負。若有機會,她一定要叫他知道什麽是“寧得罪小人不得罪女子”。
來日方長,且瞧着吧。
☆、五果羹
沈采薇說是認錯道歉,自然是真的認錯道歉。恰好那奉命照顧她們的劉嬷嬷還未回來,她便牽着沈采蘅的手一起去尋裴赫認錯了。
她們兩個小女孩兒,便是連邁門檻都有些吃力,此時忽然跑過去,倒是叫那兩個喝茶說話的人吃了一驚。
“你們怎麽跑來了?”沈三爺喝了口茶,打量了一下往這裏走來的兩人問道。他的眼神在沈采薇被打濕的衣角和手上拿着的書冊,心下一動,已有幾分了然。
裴赫倒也有些吃驚,問的卻有些不一樣:“照顧你們的劉嬷嬷呢?”
“嬷嬷還有其他事呢。”沈采薇禮貌的答了一聲,然後拿着書冊走過去,鄭重的擡頭去看裴赫:“裴伯伯,我把你借我的書打濕了。”
她看着裴赫清瘦的面孔和略有些淩厲的長眉,心裏微微有些忐忑,但還是硬着頭皮認真道歉道:“對不起。”
她和沈采蘅一樣都是嬌養的,即便是前世,到了後面也多是經紀人哄着她,厚着臉皮不認錯的事情多得是,甚少這般正正經經的對着人道歉,話一出口,心裏很有些難為情。
不過,以裴赫的風度,固然愛惜書本,但也不會對沈采薇這般的小姑娘生氣。
他聽了沈采薇稚聲稚氣的認錯話,愣了愣,然後反而哈哈大笑着将沈采薇抱了起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二娘小小年紀就知道虛心認錯,當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他用自己用額頭頂了頂沈采薇嬌嫩的額頭,對着那嫣紅的胎記視而不見,笑得十分高興。
沈采薇臉紅了紅,心裏卻也因為裴赫這一笑而放松了許多,她咬咬唇,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小笑意。
裴赫又安慰了幾句:“這本就不是什麽孤本,令人再買一本就是了。二娘不用太在意的。”他将沈采薇放到了地上,寬大的手掌在她頭頂輕輕的撫了撫,就像是個慈祥的長者一般。
沈三爺此時也站了起來,溫聲道:“這可不行,二娘弄濕了裴兄的書,又怎麽好叫裴兄自己再買?我等會回去就讓人送一本來。”
裴赫笑着打趣道:“聽說你們家還有阜陽出土的漢版《詩經》,別有不同。我這可是占了便宜。”
“裴兄說笑了。”沈三爺拱手禮了禮,看了看天色便道,“這時候也不早了,我便帶兩個孩子先回去了。”
說着,他又看了看沈采薇和一邊裝木頭人的沈采蘅,板了板臉:“你們兩個整日冒冒失失的,再有一次,下回可別想出門了。”
沈采蘅一下子就被吓到了,急忙去拉沈三爺的衣角,別別扭扭的說不出什麽話來。
倒是沈采薇,很有負罪感的垂着頭,乖乖的束手站在那裏聽教訓。
正所謂‘枕邊教妻,堂前訓子’,沈三爺只說這麽一句話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雖然裴赫不計較,但他作為家長自然是要在也是在形式上表一表态度。
裴赫在旁勸了幾句,然後才親自起身,周到的送了沈三爺和兩個孩子離開。
等送走了客人,裴赫立刻就令人叫了伺候人的劉嬷嬷過來,不動聲色的問道:“我不是令你等好好伺候沈家小姐?此次幸好只是毀了一本書,若是沈家兩位小姐出了事,你可擔待得起?”
劉嬷嬷早就吓得伏在地上連連磕頭:“是老奴一時忙得糊塗了。”她不敢在裴赫面前敷衍,老實的道,“實在是九哥兒一時不見了人影,下面的人都心裏擔憂,一時急糊塗了。”
她們這些人送來的時候就被交代了要照顧好九郎。因此才會在聽到九郎不見的時候慌了神。此時想起來才真是覺得自己糊塗了。
裴赫心中一嘆,阖眼道:“叫九郎上來。”認真想一想,說不準就是那兔崽子惹得禍,簡直叫人想要揍一頓。
裴赫發了話,裴九郎又是在家的,自然很快就被人人喚了上來。
“阿爹。”裴九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他對着裴赫也如對着沈采薇似的,冷冷淡淡的。
裴赫擡眼看他,神色肅然:“說吧,你今日又闖了什麽禍。”自從接手了裴九郎,這話都成了裴赫與裴九郎日常對話的開頭句了。裴赫偶爾想想都覺得心酸酸,簡直是欠了他的。
裴九郎倒也沒有撒謊的打算,十分光棍的把事情給說了。
裴赫聽着聽着就覺得手癢,恨不得卷袖子先揍一頓再說。他大怒道:“混賬!人家小女孩都知道不能推卸責任,你竟不如一女童?”
裴九郎雖然心知自己錯了,但這年紀的少年自尊心本就強,被這麽一說反倒梗着脖子不吭聲。
裴赫看着這樣子就覺得頭疼——簡直是前世修來的孽障。他擺擺手:“行了,行了,你給我滾回書齋看書去。讀書明理,讀書啓智,你也給我多懂點兒事吧。”
裴九郎對他行了一禮,這才冷着臉退下了。
裴赫站在屋內眼見着裴九郎就要出門了,輕輕出聲道:“明日就讓人把你那只‘雪團兒’送回去吧。”
裴九郎忽而轉頭去看裴赫,一雙眼睛就像是被點了火似的:“那是姑姑給我的!”他故意把‘姑姑’兩字咬得重重的,顯然這裏的姑姑便是汝陽王妃。
裴赫卻全然不在意的樣子:“難不成我連一只貓的主都做不了嗎?”他垂眼看了看裴九郎,眼神猶如沉水深淵一般的平靜無波,少見的平聲靜氣,“你娘她們讓你随我來松江乃是為了讓你進育人書院好好進學,而不是叫你來惹是生非的。如今天下文事昌盛,松江才子輩出,你能在此學習,是你的福分。”
裴九郎咬着唇不說話。
裴赫轉開視線,負手于後:“你也別以為闖些小禍我就會把你送回去,你一男兒,休要扭扭捏捏做那婦人之态,還是靜心學習的好。”
裴九郎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臉本就生的幾乎白嫩,這一紅便白裏透紅,猶如滴血似的,一時間竟有一種可憐又可愛的樣子。
裴赫心知這孩子長于婦人之手,自小便被寵壞了,現在又跟着自己遠離親故,思念京中親友,難免有些壞脾氣。這樣一想,心裏反倒一軟,揮揮手道:“行了,先歇一歇,明日再去看書吧。”他緩了緩神色,溫聲道,“過些日子我帶你去瞧你小姑姑,順便給沈家姑娘道個歉。”
裴九郎硬邦邦的點了點頭,默不作聲的退了下去。
他走到門口,聽到裴赫在身後的嘆氣聲。
“九郎,你也該懂事了。你生于這世上第一等的權貴之家,若是不求其他,自然可于先輩餘蔭下安度一生。只是,男兒生于世,豈可只是如此?”
裴九郎咬了咬,白着一張臉出去了。
有道是一家歡喜一家愁,相對于裴家父子這邊的凄風苦雨,沈采薇顯然是更樂呵一點兒。沈采蘅這丫頭本就不會說謊,一到馬車上沒了外人立刻就把沈采薇賣了個底朝天。
沈三爺沉默片刻,便擡頭去問沈采薇:“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把話說個清楚。”
“人前不言子過。”沈采薇認真的道,“這事我和裴九郎各有一半責任。若是把裴九扯出來,他人又不在眼前,裴先生面子上必然過不去。還不如我先把事認下來。裴先生若是心裏明白,一查一問就清楚了。大家面上都好看。”
“二娘說得有道理,做得也好。”沈三爺擡眼打量了一下小大人似的沈采薇和糊裏糊塗的沈采蘅,先贊了一句,然後才道,“那就只罰你抄一遍家規吧,順便把詩經給我抄一遍。”
沈采薇立時就苦了臉,嘟起嘴不說話。
結果沈三爺又慢條斯理的加了一句:“三娘也要抄。”
“啊!”這次輪到沈采蘅張口結舌了,這事和她根本沒有一毛線的關系啊。
沈三爺笑了笑,很是和氣的解釋道:“你們兩姐妹,本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二娘犯了錯,三娘自該連坐。”
沈采蘅跟着苦了臉,她一時想不出什麽好詞,只好解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