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桃夭
? 幽閑小時候經常為自己總有一天要回紅葉庵做尼姑而郁悶,她很清楚,即使然鏡揮刀自宮,也不可能變成尼姑,她必須要和他分開了。
所以她三番五次的建議主持十方:師傅啊,你幹脆把紅葉庵的無疏師太娶回來吧!
“為——為什麽”,十方臉紅了,難道自己那點小心思連一個小毛孩都能看破嗎?
幽閑滴溜溜轉動着墨葡萄般的大眼睛,純真而透明,“你娶了無疏師太,師太就帶着嫁妝來紅葉
寺,我就不用去紅葉庵了,您把紅葉庵賣了換成錢,可以買好多好多糖餅吃!”
嗚嗚,幽閑是個自私的小魔鬼!十方和尚咬着佛珠淚奔。
在絕大部分人的觀念裏,嫁娶,就是愛情最完美的歸宿。
十方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認為,他是個天生的軍人。
軍人,這個擁有世上最爆裂的破壞欲和最溫柔的保護欲的職業,有時候是非常悶騷且郁悶的。
他們對書坊裏熱銷的才子佳人小說呲之以鼻,說這是最虛幻可笑的事情,其實內心的嫉妒欲已經爆棚了——為什麽都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抱得美人歸?!保家衛國的其實都是我們軍人!有木有!有木有!為什麽我們就得不到美人的垂青?漂亮的胸肌鬥不過瘦不拉幾的筆杆子?
唉,這也是沒有辦法事情,誰叫那些寫言情小說的都是郁郁不得志的潦倒文人呢,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美人的垂青,晚上孤單寂寞,只好在文字中尋找慰藉,甭管是小家碧玉、大家閨秀、公主郡主、青樓名妓,甚至那些不是人的狐貍精、鯉魚精、女鬼什麽的,最後統統都在書生床前解下石榴裙。
這好比饑餓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她劃亮一根火柴,幻覺中,那只烤得外焦裏嫩的鴨子撲扇這翅膀肯定是飛向她自己,溫柔的母親只對她敞開懷抱,而非路邊擦皮鞋的小男孩,盡管小男孩也凍餓的快要死去。
這和自私無關,因為這世上一半人總是不會懂得另一半人的痛苦。正如世上的一半人也不會懂得另一半人的快樂。
年輕的十方,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帥氣的面龐,他被寂寞迫害的很慘,臉上的痘痘一波還沒停息,一波又來侵襲,離毀容不遠了。
好在他是個出色的武士,并秘密入選了皇家斥候營,為了任務,他假扮成普通人,伺機接近鑄劍大師清泉聖手,還做了他的學徒。
一天,他去山上采師傅要求的礦石,失手墜下山來,醒來時,身邊坐着一個絕美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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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你掉進水裏了,昏迷了三天。”
天啦!這不是在做夢吧!十方感激涕零,當了近二十年的光棍,上天終于派一個仙女般的姑娘拯救他了!
十方不知道,他那張臉在水裏一泡,又三天沒洗臉,臉上髒亂堪比抹布,幾個痘痘還滲着膿水,整體形象離猙獰不遠,他任何一個面部動作,哪怕是微笑都看起來很扭曲,如地獄惡鬼。
“你——很疼嗎?”她問。
“哦,不疼,不疼。”十方想坐起來,發覺左胳膊脫力,刺骨的疼,楞道:“我不是掉進水裏了麽?怎麽胳膊好疼?”
“對不起。”姑娘臉一紅,尴尬的說,“把你拖過來時,不小心将你跌進石坑了,結果就——。”
“啊,沒關系,沒關系。”十方慌不擇言,“別說是一條胳膊,就是三條、四條也沒問題呀。”
美人,“……。”
十方大窘,“說錯了,我的意思是再斷一條胳膊也沒關系。”
美人,“……。”
糾纏在斷手斷腳上是不明智的,于是十方換了個極沒有品位的話題,
“咳咳,姑娘,你吃飯了沒?”
美人有些愧疚,“對不起,在這裏困了三天,我不敢出去找吃的,怕你被豺狼給吃了,幹糧剛能撐到今天,哦,我這就去釣些魚回來烤着吃。”
“不用麻煩,我也不餓,呵呵。”十方連連推辭,可惜肚子很不配合,咕隆咕隆的如同戰鼓在敲。
美人,“……。”
很多年以後,年幼的幽閑睡前吵着要聽十方講故事,十方講了個佛門舍身飼虎的故事,幽閑聽了一半就捂着耳朵在床上打滾,“好血腥,不要聽!不要聽!”
十方無奈,編造了一個武俠奇情的故事講給了幽閑聽,将自己和無疏的初見代入進去,男主叫逍遙,帥得驚天地泣鬼神,女主叫做嫣然,對落水的逍遙一見傾心,決定和逍遙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
“師傅啊,這就是傳說中的解狗吧。”幽閑眨巴着眼睛。
十方滿頭黑線,“是邂逅!”
“師傅啊,嫣然救了落水的逍遙,是不是嘴對嘴的吹氣?”小幽閑睡意全無,“逍遙發燒了,嫣然把他的衣服全都脫了給他降溫,最後逍遙又冷的發抖,然後嫣然脫光自己的衣服,抱着逍遙給他取暖。逍遙是不是有個師妹?嫣然是不是有個師哥?兩個人各種羨慕嫉妒恨,總是想拆散他們,不過還是阻止不了幹柴烈火,他們隐退江湖,自己種田種菜吃?”
“……。”十方徹底無語了,現在的孩子咋那麽早熟呢?
次日晚上,已經長成少年的然鏡找到了十方,神情嚴肅的說:
“師傅啊,‘幹柴烈火’這種詞不适合講給小孩子聽的,還有,脫光衣服取暖,嘴對嘴吹氣這種情節也是不對的,您完全可以直接跳過,說‘燈滅了’,或者‘第二天’就行……。”
十方很委屈:這是幽閑自己講出來的,我可什麽都沒說啊!
幽閑被哥哥接下山吃肉,晚上睡覺的時候,鑽進武信旋被窩裏,
“奶哥哥,前天十方大師給我講了故事,我現在講你聽哦,從前,有個大大大美女,叫做嫣然,有一天……。”
第二天,武信旋紅着眼求母親不要送妹妹上山了,他說,“十方和尚居然給她講一對男女脫光光修煉功夫,後來男的走火入魔失憶了,他娶了別人做老婆,女人去尋他,他老婆欺負她,不給飯吃,拿竹簽戳指甲,吞炭弄啞,熏香弄瞎,還割了她的舌頭炖湯給丈夫喝……。”
十方:我冤啊,我比窦娥還冤啊。
幽閑一臉無辜,“師傅,您就認了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
尴尬的邂逅之後,十方帶着美女去鑄劍閣見清泉聖手,美女翻山越嶺來這個山溝溝就是為了求師傅鑄劍。
清泉聖手拒絕了,說自己從來不為女人鑄劍,十方不忍心看着美女失望的表情,他拍着胸脯說自己可以為她鑄劍,以報答救命之恩。
美女在鑄劍閣住下了,她的話不多,十方是個悶葫蘆,兩人每天交談的內容有限,但時間長了,也漸漸對彼此有些了解。
美女叫姜郁,是北焰國名門世家之女,姐姐是帝都第一美人姜暮,聽說明年就要進宮做後妃了,姜郁從小身體弱,父親請武師教習女兒強身健體之術,到了議親的年紀,姜郁看所有的世家弟子都不順眼,于是離家出走,打算做一個仗劍走天涯的俠女,俠女不是都有一把和自己身份匹配的寶劍麽?姜郁不屑與和一堆人搶寶劍,也不敢挖古墓偷死人的東西,所以來鑄劍閣求劍。
“你是不知道,那些世家弟子個個滿腦腸肥,酒肉吃多了,臉上長滿痘痘,惡心死了。”姜郁蹲在地上拉着風箱,數落家族為了利益摧毀她的幸福。
十方遭遇重創,鐵錘失了準頭,敲在石墩上,默想:我不是滿腦腸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長那些痘痘……。
姜郁感覺到異樣,便擡起頭來,看到滿臉痘痕的十方,頓是明白了,她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說你,你其實——。”
姜郁頓了頓,“你其實比他們好看多了。”
盡管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十方聽了還是很高興,鐵錘揮的更歡了。
從夏荷初放到菊香滿谷,四個月後,十方鑄好了他最費心思的一把劍,可是他的心情卻跌倒低谷,因為這也意味着姜郁要離開了。
他推三阻四遲遲沒有把劍給姜郁,今天說需要再磨磨,明天說劍柄的寶石還沒鑲好,又過了一個月,他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了,只好把劍遞給了姜郁。
出乎意外,姜郁并沒有想象中歡呼雀躍,而是悶悶的道謝抱着劍回屋,十方睜着眼睛一晚沒睡,試想明天她要是過來辭別,我該怎麽辦呢?
第二天,姜郁果然一大早敲門了,她将寶劍還給十方,“這把劍不好用,麻煩你重新鑄一把。”
十方先是愕然,而後憨傻的摸了摸後腦勺,“好啊,呵呵。”
第二把劍,鑄到第二年春天都沒有眉目,又到了秋天,十方和姜郁人約黃昏後,他捧着紫檀木劍匣,結結巴巴的表白,“那個——嗯,咳咳,這是我新鑄的劍,名叫‘沉水’,它和你很相配——嗯,我是說,這是我送給你的聘禮,你願不願意接受?”
緊張之下,十方覺得自己額前有一顆痘痘掙紮着要出來。
“嗯。”姜郁點點頭,頰邊騰起一抹豔麗的飛霞。
……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六合女子出嫁,必歌《桃夭》三章,從新娘出門的那一刻開始,歌聲就綿綿不絕,小孩子跟在送親隊伍後面拍手歌唱,哄搶仆人分發的各種幹果點心,更增添了喜慶的氣氛。
新娘豔壓桃花,娶了這樣的姑娘,家裏必定幸福美滿;
美味的桃子挂樹梢,他們的愛情有了結晶,生兒育女多美好!
十方凝望着火紅的花轎,悲憤而又無奈,視線穿透厚厚的轎簾,她怎麽可以就這樣嫁給別人?她怎麽可以說斷就斷?我——我真是沒用,還不死心的過來看她的婚禮!
新郎是個滿臉英氣的軍官,腰身筆挺的騎在馬上,他有些不茍言笑,但是眼底有着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期待,他真是個幸運的家夥啊,今晚即将揭開姜郁的紅蓋頭,從此,她就是他的妻子,同寝同食,他在院子練劍,只要擡頭就能看見窗前繡花讀書的女子。
而是十方,注定只是一個路人。
迫于當時北焰國政治壓力,姜郁最終選擇做一名鞏固家族勢力的棋子,與十方在鑄劍閣的山盟海誓,都只道是,年少輕狂。
三年後,北焰國和南焰國邊境交戰,十方已經是一名年輕成熟的将官了,他帶兵奇襲對方糧倉,俘虜八百,殲敵三千,戰争結束後,清點戰利品,他在錦盒裏發現了一摞家書,上面的字體很熟悉,信裏的內容很陌生,落款都是同一個人——“妻,郁字。”
十方怎麽也沒想到,時隔四年,他送給姜郁的禮物,居然是她丈夫的屍體。
他聽說姜郁在丈夫靈前發誓絕不改嫁,并決議褪盡青絲,出家為尼。
南焰國內亂,十方選擇了支持三皇子姬永澤,他帶着皇子隐居紅葉寺,落發為僧。
十方很清楚,自己放下屠刀,也不可能立地成佛,在紅葉寺看似避世,實際上是為了他日更好的出世,缁衣佛號下,其實藏着一個不甘的靈魂。
紅葉山上,還有一座庵堂,有一天,回寺途中在小橋上遇到一個尼姑。
“你——你——你。”十方楞在橋頭,言不成句。
“阿彌陀佛,貧尼法號無疏,紅葉庵主持。”姜郁雙手合十,神情并無波瀾。
往事不用再提,人間幾多風雨,縱然抹不去記憶,愛與恨都藏在心裏。
因為愛過,才會有恨,我們做不到相見一笑泯恩仇,至少還能做一對喝茶談禪的朋友吧。
再後來,下山打醬油的然鏡撿回了幽閑,十方抱着幽閑,拖着然鏡去紅葉庵途中遇到無疏時,他頓時明白了。
半月後煮茶談經,他淡淡說:“幽閑其實是你帶過來的吧。”
無疏點點頭,“她是我姐姐的女兒,北焰國琉璃公主,姐姐慘死在冷宮之中,幽閑是我們姜家唯一的血脈了,如果她留在皇宮,必定活不過三歲;我把她藏在紅葉寺必經之路上,就是為了借你們的手帶她來庵堂避禍。庵堂突然多出一個女嬰會被外面傳的風風雨雨,如果是你們寺院寄養的就不同了,你放心,我既然同意無寐将幽閑送到武家肉鋪,就沒打算動其他的心思。”
十方看着紅泥小壺騰起的熱氣,有些恍惚起來,記得在鑄劍閣時,他和無疏也曾經像現在這樣煮茶閑談,那個時候,他們堅信會幸福,會這樣平靜的相守到老。
如今,仍舊是一個火爐,一壺清茶,只是茶盡人散之後,他回寺廟,她回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