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之全蝕

1996年1月,中國農歷春節倒計時。

在紐約大學讀書的李铮,當時正協助他的老師完成電視臺的一個連續劇,老師任主編劇,李铮及另外兩個同學來寫分集和臺詞,是有償勞動,也是畢業前一次很不錯的實踐。

那天下午,他去赴老師幫他介紹的一個約會。

對方是電視臺外包公司的一位編導,所在公司承接了新項目,甲方是當地華人團體,要拍一支春節主題的宣傳短片。

這編導想找一位對中國文化比較了解的執筆編劇或文化顧問,李铮的老師向他推薦了自己從中國來的學生。

李铮和這位編導在電視臺常見面,已經就這部短片的問題溝通很多次。今天這趟約會,是編導安排他和甲方華人團體的負責人見上一面。

在電話裏,編導還告訴他:“男主角已經選好了,今天也會來。”

李铮問:“還是上次見過的那位嗎?”

上次在電視臺裏,編導介紹李铮和一位去客串電視劇的華人演員見過面,編導對那演員比較滿意,李铮卻覺得不行,那位的長相就是西方對東亞人的刻板印象,單眼皮小眼睛,皮膚還故意通過化妝手段顯得蠟黃……當時所有需要亞洲人的角色,多數會找這樣長相的華人演員來出演。

李铮曾委婉地向編導說:“我覺得他年齡有點大了,劇情裏的男主人公是青少年。”

但心裏沒有抱太大希望,以這幫美國佬的審美,就算換一位年紀小些,極有可能還是這個類型。

“不是那位了,是甲方推薦的,”編導神秘極了,說,“李,等你見到這男孩,一定會被驚豔到的,他的容貌就像天使一樣美麗。在見過他以前,我認為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中國人,現在你被他打敗了。”

李铮對美國佬的眼光全無信任,客氣道:“大衛,謝謝你。不過在我們中國文化裏,對男性說你很美麗,是很奇怪的。”

下午四點,寒風刺骨,李铮開着他的福特野馬,在滾滾烏雲壓抑的天色之下,來到了布魯克林,蔓越莓街附近的咖啡館。

他要進門時,正好有幾位客人要出來,他便側身等了一等,朝旁邊臨街的玻璃窗瞥了一瞥,本意是想拿玻璃當鏡子檢查下自己的儀容,視線與一名正朝外看的亞洲男孩對上了。

李铮像被點了定身穴,愣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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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天使一樣美麗。”

李铮恍恍惚惚之間,腦海裏冒出了這句不久前還被自己嗤之以鼻的贊美。

大衛說的那個男孩,就是他吧。

除了這句愚蠢的贊美,李铮竟也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話了。

“李,這邊。”坐在天使對面的大衛對進門的李铮招手,示意他過去。

那張桌上還有一男一女,黃皮膚的同胞,是那個華人團體的代表,另外一位和大衛同行的,是大衛同公司的一位制片。

編導最後介紹了那男孩,還沖李铮眨眼,像在說自己沒騙人的意思,道:“這位是Lou。”

李铮向男孩say hi,男孩也照樣回了句。

Lou實際上是個法文名,叫這名字的,多數情況下是女孩子。這男孩顯然不太可能是甲方從法國找來的,不知道是姓樓?還是英文名Louis的簡稱?

簡單的介紹後,一群人開始聊關于短片的拍攝、預算、時間進度。

李铮注意到,服務生和咖啡師幾乎都是亞洲面孔,想來這家咖啡館和這華人團體有一定關系,才會選在這裏談工作。

那個被選為短片男主角的Lou,除了最初打招呼,就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安安靜靜坐在旁邊,誰在講話,他就會禮貌地看着對方。沒人問他的意見,也沒人主動理會他,甲方那對男女也沒有和他進行任何的交流。

李铮感到了奇怪,不是甲方推薦的自己人嗎?怎麽好像誰跟他都不太熟的樣子?

聊到天黑透,那華人服務生過來問要吃什麽,各人分別點了份簡餐。

李铮用中文問那服務生:“有中餐可選嗎?”

服務生笑着回他:“蛋炒飯要嗎?我們的工餐可以分你一份。”

李铮道:“那謝謝了。”

服務生又問半天都沒說過話的男孩Lou。

他也用中文說:“可以給我也來一份蛋炒飯嗎?”

服務生記下,走開了。

李铮隔着桌子看向男孩,他也在看李铮,李铮看出他的羞怯,這個場合讓他很不自在。

“你是哪裏人?”李铮用中文問他。

“Evanston。”他卻用英文答。

是ABC嗎?李铮對他笑了笑。

夜幕中,窗外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陰沉了一周多的天氣,像把積壓在雲層中的所有晶瑩花瓣全部抖落了下來,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天氣預報說明天才會有暴雪,我還信了。”大衛道,“未來幾天出門都會受影響,李,我記得你住在校外?上課恐怕都會有麻煩了。”

李铮開玩笑說:“我學分修夠了,可以堂而皇之地逃課。”

于是衆人匆忙吃過晚飯,就地解散,趁着道路還勉強算是正常,匆忙各自趕回家去。

剛才點單的服務生卻在李铮離開前,過來與他攀談,說也想報考紐約大學,李铮聽他介紹了自己的成績單和家庭情況,心知希望不大,還是簡單介紹一番,再委婉地告訴他,不如多了解一些其他院校的情況,多幾個備選項。

等聊完,李铮從咖啡館出來,路上的雪已經積得很厚,幾乎沒了行人,車輛也已經很少。

他的車停在了馬路對面,過馬路時,積雪都能沒過他的腳面,看來天氣預報也沒亂說,的确是一場來勢洶洶的暴雪。

到車前,他開了車門,聽到身後有踩雪而來的咯吱咯吱腳步聲,在當地幾年的生活經驗讓他立刻警惕地回頭,他可不想在這空無一人的雪夜街道遭遇搶劫。

來人像是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原地站住,不敢再上前。

李铮也吃了一驚:“怎麽是你?你怎麽還在這兒?”

是那個叫Lou的男孩,他的頭發和肩上都落滿了雪,像在雪中淋了很久,怎麽回事?他剛才不是走了嗎?

Lou伸手撥了下眉毛上的雪粒,說着中文:“請問,可以讓我去你家留宿嗎?”

李铮:“……”

他上次聽別人說這句話,是在一個派對上,出自一個喝多了的白人女孩。他拒絕了這代表她想和他發生關系的請求。

這個男孩是什麽意思?他看起來還很小,總不至于是做……那個的吧?

李铮完全被搞懵了,說:“不好意思,我不需要……我不方便。你住哪裏?如果順路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沒有地方住,”Lou說,“來的時候以為這邊會安排住宿,結果是沒有的。”

李铮明白了,道:“那我送你去旅館吧。”

雪太大了,李铮不想在雪地裏繼續這樣站着,把車門拉開,道:“先上車好嗎?”

無論如何,至少離開了蔓越莓街。

“在我住處附近幫你找一家旅館,可以嗎?”李铮道。

“紐約旅館是不是都很貴?”Lou直視着前方,說,“我不是太有錢。”

李铮語塞片刻,才道:“我知道有家很便宜,一晚只要幾十刀。”

Lou沒有答話,兩手的拇指食指擰在一起,透出一股困頓的難堪。

但李铮說完就覺得不妥,倒不是猜到幾十刀對Lou也不便宜,而是那家旅館他只是聽別的同學說過收費不高,但環境也很差,衛生設施倒是其次,主要是還聚集了很多底層三教九流人士,毒.品,賣.淫。

“今天你還是先住我那裏吧。”李铮道,“明天我幫你問問大衛,看能不能安排住處給你。”

男孩擰來擰去的手指停住,頓了片刻才小聲說:“謝謝。”

雪路難行,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在人間。

李铮開了車內暖風,男孩拘束地坐在副駕,頭發上的雪漸漸融化成水,他可能不舒服,擡手碰了碰鬓邊,又馬上放下了手,好像怕被李铮嫌棄。

李铮示意擋風玻璃前的紙巾盒,說:“紙巾可以用的。”

“謝謝。”男孩只抽了一張,擦了擦耳邊要滴落下來的雪水,然後把紙巾團在手裏,捏了一路。

到了李铮的住處,雪大到進門停車都費了一番功夫。

進到溫暖如春的室內,男孩在門口不知所措,向房內和樓梯張望,像是怕家裏的人對貿然來訪的他進行苛責。

李铮幫他拿了拖鞋,說:“別緊張,我一個人住,沒有別人。”

男孩點頭,彎腰換拖鞋,脫掉鞋子後,露出右腳上破了洞的襪子,他迅速把腳塞進了拖鞋裏,然後才偷偷看看李铮。

李铮假作沒有看到,說:“進來坐吧。”

他帶着男孩進來,一樓客廳昨天剛打掃過,到處都一塵不染,男孩左右打量,充滿了好奇。

“你要喝點什麽?果汁還是酒精飲料?”李铮很少在家裏接待客人,也有點新鮮,忽然想到,“不對,你幾歲?”

男孩說:“過完這個春節,我就十八歲了。”

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李铮去廚房找了牛奶,倒在康寧鍋裏,開火加熱,又順手燒了一壺開水。

“你也喝熱水嗎?”男孩跟在旁邊看他,說,“我爺爺奶奶和媽媽,也都只喝熱水。”

他這是沒話找話,笨拙地和李铮套近乎。

李铮道:“你是祖父母那輩就移民來美國了嗎?”

男孩點頭道:“對。”

“我聽大衛說,你在芝加哥劇院做演員,”李铮問,“是哪家劇院?”

男孩很小聲地說了個劇院的名字,低着頭。

李铮沒有聽說過,能想到是那種旺季也只能一個月勉強演出幾場的小劇院。

但他還是問:“你都演過什麽劇目和角色?”

男孩猛然擡起頭,眼睛都比剛才亮了許多,道:“我演過很多的!”

他數了好幾部劇和角色的名字。

有的李铮聽說過,有的從沒聽過。

“你才十七歲,”李铮由衷道,“就已經有這麽多舞臺經驗了,你真的很厲害。”

男孩的臉頰緋紅,他用他那雙只有絕頂天分的藝術家才能雕琢出的漂亮眼睛盯着李铮,眼神裏滿是小小的驕傲和歡喜,不像是李铮誇贊了他,倒像是他在用眼神肯定李铮:你,很有眼光。

從下午見到起就一直怯懦小心的氣場陡然不見,他露出了明亮而桀骜的那個自己。

康明鍋彌漫出了奶香氣,氤氲的玻璃把外面的風雪隔絕開來。

李铮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被這雙眼睛,這個雪夜,這位奇妙的男孩,蠱惑了。

男孩站在廚房門口,從李铮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到他身後,被自己随手貼在外面走廊牆壁上的電影海報。

那是兩個月上映的《Total Eclipse》(中文譯名:心之全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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