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澹臺澤收起針石,到銅盆前洗去手上血跡。微明曙色滲透窗紙,屋裏燈火也不知如何自處,蜷成一團的黃光有些茫然。漆雕明遞幹淨布巾給他擦手,澹臺澤接過來,說聲謝字。漆雕明看看床上的姚曳,又看看澹臺澤發黑的眼圈和憔悴的臉色,問道:“如何。”
澹臺澤道:“你收刀足夠快,傷口不深,傷處也不是要害。他只不過疼一疼,流些血,很快就會活蹦亂跳。相比之下,你的狀況還要更麻煩些。”
漆雕明:“我無礙。”
澹臺澤道:“嗯,你說我就信。想必你年晉不惑的人,不至于像毛頭小子一樣嘴硬。”
漆雕明無語,伸出失了鐵爪的左腕。“麻煩你了。”
澹臺澤哼了一聲,一圈圈小心解開斷臂上染紅的布條,重新清洗上藥。他動作輕柔而娴熟,漆雕明低頭看着,突然道:“這只手,上一次也多虧你。”
澹臺澤頭也不擡。“上次麻煩得多了,還得第五把你死死按着,你還一邊嚎啕大哭,那個撕心裂肺,鄰居都以為我們在殺豬。”
漆雕明:“……”
澹臺澤:“開玩笑的。你當時燒到昏了,很好擺弄,只是嘴裏不停念叨姚紅琏的名字。”
漆雕明:“如今我可有些長進?”
澹臺澤:“一來就給我看這幅樣子,這長進實在太大了。”
他麻利地把布條打個結,松開的手指微微顫抖。“漆雕,我有事想與你談。”
漆雕明點點頭。“此處不是談話之地了,追兵随時可能會到。姚曳的狀況既已穩定,我們先離開。”
澹臺澤道:“你有處可去?”
漆雕明:“先走了再說。”
澹臺澤嘆了一聲。“去我那裏吧。短期內不會有人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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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等漆雕明說多謝,便自顧自出了屋,打一個哈欠,伸伸懶腰,一邊呼吸冰涼的新鮮空氣,仰望天邊灰色雲朵漸被背後的光芒腐蝕。身後漆雕明背着姚曳走來,停在狗窩旁邊,道:“帶上它。”
黃狗搖頭擺尾地跑來,伸着舌頭呼哧呼哧去聞澹臺澤衣袖,前爪扒着他褲腿,做出乞食之狀。漆雕明道:“它頭一次見你,對你倒親熱。”
澹臺澤笑道:“緣分吧。我昨夜到此,它也很客氣。我還想說如此客氣,恐怕于你派不上用場。”
漆雕明:“是你平易近人。”
澹臺澤搖搖頭。“這可不像好話。”他看了看天色,道:“快點走罷,今天只怕下雨呢。”
姚曳是被雨聲驚醒的。
他小時候很喜歡下雨。會搬個凳子坐在檐下看雨,接雨水煮茶,冒雨出去玩耍踩水坑,看雨滴在河面上漾出一圈圈漣漪。這和第五人的愛好不同,第五人喜歡下雨,是因為他聲稱下雨天最适合午睡。
現在的雨是第五人最喜歡的那種,下得緊密,而不至傾盆,聽不出落腳處是石是樹,均勻單調的急促聲響,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而且春天的雨,再如何清冷,沒有蕭瑟的意味。引領的不是灰敗,凋零和萎謝。他不能遲延炎夏的腳步,只是這樣無所顧忌地下着,對于屋內的人來說,是一個告訴他現在何等安全幸福的冷淡的提示。
姚曳眨了眨眼,意識到這不是漆雕明簡陋的客房。床欄的雕花光滑細致,雖然縫隙中積灰沒有擦淨。帳前垂着湖色的流蘇,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藥草清苦的味道。姚曳偏了偏頭,看見窗前站着兩個人。一個看背影是漆雕明無疑,左臂隐在寬大的衣袖內,另一個也甚是熟悉,只是他一時想不起來。
他們并肩站着,并不交談,只是默默看着窗外渾濁的雨霧。其中一人回過頭來道:“小姚,你醒了?”
姚曳吃了一驚。“澹臺前輩?”
澹臺澤走到他身邊坐下,給他號了號脈象。“好在沒有大礙。小姚,你以後可真不能如此魯莽。”
姚曳笑道:“前輩教訓的是。”他半坐起身,胸口一陣悶痛,昨夜種種這才慢慢泛上心頭,只微微一動,又被他趕緊壓下。“前輩,你怎麽會在這裏?”
澹臺澤道:“我來看看漆雕。”
姚曳腦子一時沒轉過來。“你也認識漆雕前輩?”
澹臺澤微笑道:“看說的,難道只許你師尊認識嗎?”
窗前的漆雕明突然轉過身,看向他的目光中一瞬有股怒意,又霎時斂去。姚曳來回看着兩人,心頭突然升起一股極可怕的預感。或許不能稱作預感,因為來得太晚太遲,轉瞬将被驗證,只化成一波迎面而來的恐懼,立刻把他淹沒。漆雕明開口,斬釘截鐵:“告訴他。”
澹臺澤面露難色。“漆雕……”
漆雕明道:“告訴他!”
澹臺澤一只手按在姚曳腕脈上,終于嘆了口氣,道:“小姚,接下來的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姚曳茫然地眨眨眼,對着澹臺澤微笑了一下。澹臺澤道:“你師尊過世了。”
姚曳重複一遍:“我師尊,過世了。”
澹臺澤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道:“我去的時候,他剛過世沒多久。胸口插着一把刀。”
姚曳重複道:“一把刀。”但他全然不知道這三個字的意思。
澹臺澤道:“他手裏握着這個。”
他伸出攥在袖中的手,輕輕在姚曳面前松開,掌心放着一枚魚形的綠玉,通體染着發黑的血污。姚曳突覺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栽。澹臺澤緊緊鉗住他手臂。姚曳腦袋裏嗡嗡一片,驀然間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發狠掙脫澹臺澤的手,跳下床,光着腳就往外跑。一個鐵塔般人影擋在門前,姚曳幾乎一頭撞上他胸口。漆雕明厲聲道:“你做什麽?”
姚曳眼前一片血紅,喘息道:“我……我去……”
澹臺澤打斷他:“你去做什麽?”
他逼問得越緊,姚曳越張口結舌,滾燙的語句堵在喉口,太過争先恐後了,反而一個也沖不出來,燒得喉嚨又幹又澀,只有眼淚不受束縛,肆意地往外噴薄。漆雕明一動不動,等他繼續。嘈雜雨聲被隔絕在外,整間屋子裏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抽噎的哭聲在四壁間磕磕碰碰,姚曳朦胧淚眼對上漆雕明冷酷的神情,不由得戰栗起來,幾乎覺出自己滑稽。他想深吸一口氣,半途中卻打了個嗝,他又試了一次,終于可以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
“我知道師尊是什麽人殺的,我被騙了,她騙我,我要報仇!”
說時遲那時快,漆雕明扇了他一耳光。其無縫對接的程度,讓姚曳隐約覺得漆雕明是忍無可忍,終于得到機會發洩,并不關乎他說什麽。他捂着左臉退了一步,這一巴掌倒好似打通了他堵塞的耳膜,嗡嗡作響的腦子漸複清晰。姚曳擡頭茫然望着漆雕明,這時候才覺出胸腔撕裂一般的疼痛,他低頭看見一片鮮紅在自己胸前包紮的白布上逐漸擴大。
“你是要報仇,還是要送死?”
澹臺澤給姚曳蓋好被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這聲嘆氣很自然,絕無找事的苗頭,但在此刻漆雕明耳中聽來,除了不以為然沒有別的意味。但他頑固地不肯回頭,直到澹臺澤又走回他身邊來,與他并肩而立。窗外的雨逐漸小了,雖然看上去仍是一片灰暗的朦胧,細密的雨腳裏逐漸插得下字句的空隙。漆雕明道:“你覺得我在遷怒。”
澹臺澤安撫性地拍了拍他後背。“我只是覺得他可憐。”
漆雕明道:“他會想通。他畢竟是第五的徒弟。”
澹臺澤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突然道:“你真的相信第五已經死了嗎?”
漆雕明道:“我為什麽不相信你說的話?”
澹臺澤一時語塞,半日道:“是,我親眼所見。但就算是我親手埋葬了第五,我還是不能相信……老實說,我實在不能相信第五死了。直到現在我還時不時以為自己是在發夢。第五實在不像是會死的人。”
漆雕明:“人都是會死的。”
這句意料之中,澹臺澤無力地笑了笑:“是。但我總以為,今生是不會看到第五死的。我總以為第五該是我們中間活得最長的人。”
他攀在窗棂上的手指慢慢拭去一點潮濕的灰塵。“活得最短的當然應該是我。現在他居然走在前面了,我便總有種預感,我很快會跟他去。這倒也說不上是件壞事。”
他驀然擡起手止住漆雕明欲說的話,反問:“漆雕不怕死嗎?”
漆雕明道:“我十九年前已死了。如今這條命,是你和第五所賜,每活一日,都是淨賺不賠。”
澹臺澤:“所以漆雕是不怕死了。”
漆雕明道:“怕的。”
他拍了拍澹臺澤肩膀。“澹臺,難為你了。”
澹臺澤動動嘴唇,自嘲般笑道:“說到底還是我太無用,行醫多年,什麽血肉橫飛慘絕人寰的情景沒有見過,以為能看淡生死,畢竟是我太過懦弱。——不提也罷,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外面風頭正緊,或許你暫且躲一躲……”
漆雕明道:“我必須完成該做之事。姚曳能否拜托你?”
澹臺澤淡淡道:“放心,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