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傲骨

季昭到宓秀宮的時候,剛好看見甄嬛的車架也過來了,她妝容精致,極力想撐出好氣色。然而還是不掩面色憔悴。略略皺了皺眉,道:“莞貴嫔身子不好,何必過來呢。”

甄嬛虛弱道:“姐姐即将臨盆,不是也過來了嗎?”

季昭皺眉不語,二人在宮人的攙扶下拾階而上,依禮跪拜在皙華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極大的冰雕,清涼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裏焚着香料,甜滑綿軟,只叫人骨子裏軟酥酥的,說不出的舒服。季昭不着痕跡地屏着呼息,不去聞那味道。

皙華夫人端坐座上。除了端妃和恬嫔,衆人早已到齊。季昭與甄嬛陳述了緣由,她竟然也不為難,讓二人按位坐下。季昭的位子剛好在下風口,聞不到那香氣,算是大幸了。

衆人閑聊着說了幾句,漸漸松弛了一點,陵容忽然出聲問道:“夫人宮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麽香料?”

皙華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飛揚的得意,道:“安嫔的鼻子倒好!這是皇上命人為本宮精心調制的香料,叫做‘歡宜香’,後宮中惟有本宮一人在用,想來你們是沒有見過的。”

陵容咬着唇擔憂地看了季昭一眼,恭聲道:“嫔妾見識淺薄,不如夫人見多識廣。”

于是接着往下說,皙華夫人的話也講到了整治宮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經畏罪自裁,本宮也不願舊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見,這宮裏心術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宮女內監拌嘴鬥毆的不少,一個個無法無天了。宮裏也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雖然敬妃亦有協理六宮之權,可是皙華夫人一人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她竟插不上半句嘴。衆人這樣喏喏聽着,皙華夫人也只是撫摩着自己水蔥樣的指甲,淡淡轉了話鋒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寵而驕些。”說着斜斜瞟甄嬛一眼,聲音陡地拔高,變得銳利而尖刻:“莞貴嫔你可知罪?”

甄嬛一驚,起身垂首道:“夫人這樣生氣,嫔妾不知錯在何處?但請夫人告知。”

皙華夫人喝道:“今日宮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宮聽事,簡貴嫔即将臨盆遲來一些還情有可原,莞貴嫔甄氏卻無故來遲,目無本宮,還不跪下!”

季昭心裏明白,皙華夫人放過她,一是自己即将臨盆,二是她更加讨厭甄嬛。暗中慶幸。

甄嬛待要分辨,又想起皇後的叮囑,少不得忍這一時之氣,徐徐跪下。

皙華夫人卻愈發嚴厲:“如今就這樣目無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樣呢?豈非後宮都要跟着你姓甄!”

甄嬛姿态謙遜,口中卻綿裏藏針,寸步不讓:“夫人雖然生氣,但嫔妾卻不得不說。悫妃有孕時想必皇上和皇後都加以照拂,這不是為了悫妃,而是為了宗廟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無故來遲,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後和皇上,皇後為皇嗣嫡母,夫人所說的後宮随甄姓實在叫嫔妾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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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華夫人大怒,待要發作,敬妃趕忙打圓場:“夫人說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盞茶歇歇再說。莞貴嫔呢,也讓她起來說話吧。”皙華夫人卻毫不理會,一味逼視着甄嬛,終于一字一頓道:“女子以婦德為上,莞貴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宮……”她微薄豔紅的雙唇緊緊一抿,怒道,“罰于宓秀宮外跪誦《女誡》,以示教訓。”

敬妃忙道:“夫人,外頭烈日甚大,花崗岩堅硬,怎能讓貴嫔跪在那呢?”

季昭亦道:“莞貴嫔懷着身孕,娘娘無論如何動怒,也可等生下龍胎後再行處罰。”

皙華夫人勃然大怒:“宮規不嚴自然要加以整頓,哪怕皇上皇後在也是一樣。簡貴嫔,別以為本宮饒恕了你你就可以張狂!本宮看在你月份大的份上才饒你這一次,莞貴嫔懷孕四月胎氣穩固,跪一跪有什麽大不了!”

季昭不敢再勸。皙華夫人盯着甄嬛,妩媚一笑:“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我讓人扶你一把?”

甄嬛昂然道:“不須勞動娘娘。”

周寧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甄嬛道:“貴嫔請吧!”

甄嬛挺直脊梁走出了宓秀宮門,季昭心中一急,沖着甄嬛的背影喊道:“甄嬛!是你的骨氣重要,還是你的孩子重要,自己想想清楚!趕快向夫人認錯!”她也有着身孕,對于甄嬛腹中胎兒如此死去實在不忍。之前雖然冷眼看着甄嬛用了那舒痕膠,然而如今事情活生生發生在她面前,她無法無動于衷——就算忍到最後勝利了,忍到自己都不是自己了那又有什麽意思!

甄嬛的身影一僵,卻還是直直跪下,道:“嫔妾領罰,是因為娘娘是從一品夫人,位分僅在皇後之下,奉帝後之命代執六宮事。”不顧敬妃使勁向她使眼色,也不顧及周圍那些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微微擡頭,“并非嫔妾對娘娘的斥責心悅誠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罰可定。”

皙華夫人怒極反笑:“很好,本宮就讓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蘭手裏,還是在你所謂的人心!”她把書抛到甄嬛膝前,“自己慢慢誦讀吧!讀到本宮滿意為止。”

沈眉莊膝行至皙華夫人面前,哀求道:“莞貴嫔有身孕,實在不适宜——”

皙華夫人雙眉一挑:“本宮看你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既然你要為她求情,去跪在旁邊,一同聽訓。”

甄嬛忙道:“沈容華并非為嫔妾求情,請夫人不要遷怒于她。”

皙華夫人妝容濃豔的笑,滿是戲谑之色:“如果本宮一定要遷怒于她,你又能怎樣?”她忽地收斂笑容,對沈眉莊道:“不是情同姐妹麽?你就捧着書跪在莞貴嫔對面,讓她好好誦讀,長點兒規矩吧!”

沈眉莊一言不發拾起書,跪在了甄嬛對面。

時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

衆人這才想明白皙華夫人一早為什麽沒有發作非要捱到這個時候,清早天涼,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甄嬛了。

皙華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滿了冰雕,她猶覺得熱,命了四個侍女在身後為她扇風。甄嬛卻跪在花崗岩上,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誦讀着《女誡》。她面色青白,額上汗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心中已隐隐有些後悔未聽從簡貴嫔之言,卻還是硬撐着,她絕不要示弱!

敬妃不忍還想再勸,皙華夫人回頭狠狠瞥她一眼:“跪半個時辰誦讀《女誡》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宮就讓你也去跪着。”敬妃無奈,只得不再做聲。

一遍誦完,皙華夫人還是不肯罷休,陰恻恻吐出兩字:“再念。”

甄嬛只好從頭再讀,她擔心腹中孩兒的安危,幾度想快些念過去,然而每當她略略念快一兩字,沈眉莊身上便會挨重重一下戒尺。甄嬛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讀着,熬着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敬妃焦急的聲音響起:“已經半個時辰了。”

皙華夫人含一塊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鐘再說。”

季昭也勸道:“萬一出了什麽事可怎麽好?莞貴嫔面色都白了!”她自己也懷着孕,看甄嬛的模樣,實在不忍。

皙華夫人不屑:“本宮瞧她還好的很!”

甄嬛面色愈發蒼白,身影搖晃。季昭終于忍不住了,不錯,她看書的時候是喜歡過慕容世蘭,讨厭過甄嬛,然而這不意味着她能眼看一個孕婦跪在大太陽下受如此折磨!那是一條命啊!忍——忍到何時是頭?猛地站起身冷聲道:“夫人如此和龍裔過不去,是什麽意思?”

皙華夫人大怒:“簡貴嫔,你在胡言亂語什麽!你這是在以下犯上!”

季昭冷冷道:“臣妾在胡言亂語什麽,夫人心裏自然清楚。臣妾是萬不敢以下犯上的,但臣妾亦不敢眼見您一手遮天,殘害皇嗣!”逼視着她華美精致的妝容,“等臣妾平安誕下皇嗣,定然聽憑您處置。金盞,去喊車辇來。”

皙華夫人怒道:“簡貴嫔,你敢!你看你的車辇進不進的來!”

季昭嗤笑道:“是太後的車辇,臣妾冒昧暫用,您倒是攔啊。”說着行了個禮,擡步就走。

大殿裏寂然無聲,衆妃嫔均是讷讷不敢言,都震驚于平素溫文的簡貴嫔竟有如此傲骨。然而無一人敢出聲相助。

皙華夫人氣急敗壞道:“給本宮攔住她!”

季昭呵斥道:“誰敢!本宮腹中龍裔傷着了你們誰來負責!”

那些宮人雖畏于皙華夫人嚴令,攔在她跟前,究竟不敢真的碰到她,季昭理也不理,徑直走到了甄嬛身邊。沈眉莊喜極而泣:“多謝貴嫔相助!”季昭忙道:“快別說什麽了,扶她起來。”兩人一并扶了甄嬛起來。

陵容與陸璐略一猶豫,相互對視一眼,終究一并起身,“砰”地一聲跪在地上沖皙華夫人重重磕了個頭,快步走出去,将季昭扶着的那一邊接了過去,道:“季姐姐,你懷着孕,別操勞。”季昭心中感動,口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皙華夫人怒極而笑:“一個個都反了不成!本宮的話都不聽了!簡貴嫔莞貴嫔沈容華安嫔路陸小儀,通通給本宮跪下!”然而竟無一人聽從她的話。

車辇已經在門外,卻被皙華夫人的宮人攔着不肯放進來,季昭怒道:“放肆!那是太後的車辇,你們怎麽敢攔!”宮人一怯,然而還是不敢違背皙華夫人的話。

正僵持着,忽然聽到一個男聲,是清河王的,帶着怒氣:“還不讓車辇進去!”擡步跨入宓秀宮,身後跟着的赫然是甄嬛的宮女浣碧。

他的突然出現,慌得妃嫔們一如鳥獸散,紛紛避入內殿。季昭只是沉靜地立着,道:“快把她扶上去。”

玄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滿是激賞與欽佩,一把接過了甄嬛,扶她上車辇。甄嬛的面色已經慘白如金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微微點了點頭以示感謝。

皙華夫人回過神來,大怒道:“清河王,你竟敢私闖內宮!這是死罪!”

玄清面有愠色,待要分辨,季昭急道:“快送她回去,沒有你車辇出不去!”話才說完,小腹忽有下墜之感,腿腳一軟,就要跌倒,玄清大驚,一把摟住了她:“簡貴嫔!”

季昭只覺得身子發軟,強撐着說了句“快回漪瀾殿”,便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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