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整個年少(2)
2.
顧雁遲上午十點準時來到連雲山莊,我正跟廖長寧在臨水的花廳閑談。
廖長寧神情依舊是恹恹的,他一直在低燒,穿一件灰藍的淨色襯衣,配墨色休閑長褲,天藍色的絨絨拖鞋,色彩搭配和諧到極致,久看不厭。
他放松姿态靠在寬大的圈椅中,我就窩在他身邊的沙發裏,右手支在扶手上,以掌托腮,跟他絮絮談論起我在學校時的事情,“上個周,我去聽一個物理學教授的講座,他講的是當代自然科學的最新成就——弦理論的時空方程,說是在霍金教授研究基礎上用普通人能聽得懂的方式來表述,但可能是因為我太笨了,從頭到尾就只顧瞠目結舌,他說的那些話每個字分開我都是知道意思的,連起來我就根本不懂了。”
他氣音微弱,清瘦英俊面孔有一絲笑意,“去年我有幸聽過一場霍金的科普報告,他那次講的是——宇宙的起源,但是整場報告過程只贏得了兩三次掌聲,幾乎沒有會心的笑。”
我不解,直接湊近問他,“為什麽啊?”
他臉上線條輕松愉悅,“唯一的理由就是霍金的理論太深奧,大多數學者都沒聽太懂。”頓了頓,他又笑着加了句,“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我被他的自我調侃逗的開懷,忍不住笑了起來。
顧雁遲走進來,身後跟着一個拎着電腦和投影的豐神俊朗的年輕人,他笑着對我說,“老遠就聽見女孩子的笑聲,我就跟雁遲說這麽好聽的聲音肯定是個美女,果不其然。”
我不敢太過恣意,端正了身子準備站起來。
廖長寧姿勢未變,低聲呵斥他一句,“白少廷,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白少廷似無所覺一樣大喇喇的放下手中的東西,笑着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低頭看到一摞淡藍色文件夾最上面的報紙,是廖長寧和一個中年男人的臉部特寫,媒體用了巨大的裂縫将兩人震開——父子反目,廖氏集團高層封口“離職門”。
白少廷長腿交疊,語氣帶了幾分不正經,“怎麽?不給介紹一下這位小美女。”
他轉頭沖我招招手,像一個憨态可掬的招財貓,他笑着說,“Hello,hello,我叫白少廷。”
廖長寧似乎早就習慣他這幅落拓不羁的樣子,低垂了眼眸懶得跟他計較,又轉過頭輕輕拍了拍我搭在扶手的手背,“我有事要做,你自己去逛逛園子,家裏廚房徐師傅做的糕點不錯,讓慧姨安排弄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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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乖巧的應聲走出去,碰到傭人端着托盤奉了茶水進來。
春/色滿園,我卻有些意興闌珊。
手機有信息提示的聲音,我索性就在花廳外面臨湖那側的廊檐下坐了下來。
是蘇文,他措辭穩妥,問我是不是遇到什麽事,為何沒有去做兼職。
我低頭回複他,來了一個親戚家裏做客,過兩天回學校之後再看有沒有其他機會。
他又回複,閑聊了幾句日常校園生活,那才是我所熟悉的平凡普通人的世界,也是真正屬于我的世界。
我跟廖長寧只一窗之隔,有微風将廳內談話送到我耳邊。
顧雁遲語調中帶了一絲情緒,“西開電氣的股票昨天暴跌10.6%,今天開盤之後還在繼續下滑。廖董這次投資決策已經注定是場滑鐵盧戰役,後面再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勞。”
白少廷好像是在吃東西,嘴巴裏咕哝了一句,“廖伯伯已經老糊塗了,還霸着位子不肯退下來,有個詞叫什麽——老馬戀棧,說的就是……”
他的話沒說,就被顧雁遲佯裝咳嗽的聲音打斷了,接着是廖長寧喑啞嗓音,“你再亂說話,就捧着你的糕點盤子滾出去吃。”
室內寂靜了一會,顧雁遲開口,語氣遲疑斟酌而小心,“上次廖氏集團股東會上你負氣說要離職,我看到正式下發行文的會議紀要中并沒有提到一言半語。”
他沉吟片刻,又說,“我們私下猜測廖董是絕對不會放你離開總部的。”
白少廷沒忍住,還是那副口氣,“他才舍不得讓長寧走,換誰能給他當牛做馬?這個老狐貍,要不是之前遠達集團創立時用了他借名的那兩百萬風險投資,現在怎會如此處處掣肘?”
顧雁遲低聲勸他,“你少發兩句牢騷罷,長寧已經夠心煩了。”
廖長寧語音沉郁,他低聲道:“西開電氣也未必就已成棄子。”
他話音剛落,白少廷就嚷嚷起來:“西開電氣的總經理都已經進局子蹲着了,董事長直接缺席了在京召開的年度最重要的‘雙電戰略研讨會’,所有高層對媒體避而不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風向,現下證監會對涉嫌信息披露違法違規案管的有多嚴,我已經收到風聲,說上頭會以西開電氣做典型案例召開聽證會,反正,我們的一致意見是——壯士斷腕。”
廖長寧沒有任何反應,又聽白少廷的聲音低了幾個度,“雖然西開電氣是我們遠達集團當初起步做的第一個案子,但是這次廖伯伯完全無視你的意見,一意孤行做的這個收購案已經被證明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你又為何非得替他把這局扳回來?”
他停頓了一下,又加了句,“且不說你費盡心思能不能保住這枚棋子,就算你成功了,”他嘲諷笑了笑,“誰又會領你的情!”
顧雁遲厲聲斥責,“白少廷,你出去一邊涼快去吧。”
湖面有微風吹過,我聽的稀裏糊塗的一頭霧水。
我之前也有所了解,廖長寧手中的遠達科技集團,他個人持股比例已經超過百分之四十五,應該很難有人能掣肘于他。但是聽他們談話的意思廖長寧應該在廖氏總部也有職務,只是我不明白,他本該能過得十分逍遙,又何必一直跟廖家本宅糾纏不清?
他們的會議持續到下午兩點,結束于慧姨第三次催促吃午飯的聲音中。
顧雁遲和白少廷去餐廳吃東西,廖長寧直接回卧房補眠。
我也一直沒吃飯在等他們,此刻沒見到廖長寧,心中有微微失落,拿着筷子沉默不語的扒拉了幾口飯。
顧雁遲十分妥帖,笑着安慰我,“長寧最近太累,他還把你拘在這裏。山莊裏的娛樂項目估計你也不感興趣,要不我安排司機送你去市裏逛逛?”
白少廷一邊吃飯一邊笑道:“你沒經過廖大少的同意就敢私自把他的人送走?”
顧雁遲只好又對着我加了句,“晚上再把你接回來。”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看待我跟廖長寧的關系,只好笑着說,“不用麻煩,我覺得在這裏就挺好玩兒的,景色也好看。”
顧雁遲連忙說:“你傍晚可以去外面馬場跑跑馬,長寧養了幾匹溫順可愛的馬駒,正合适你。”
白少廷連忙附和道:“對對,他都不準我騎他那匹禦馬,剛好這次可以蹭蹭你的臉面。”
話雖如此,但是下午最終也沒能跑成馬。
吃過午飯,我斟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過去請示廖長寧是否同意我去馬場。
他正趴在床上,呼吸沉重,簡淨利落的鬓角幾乎皆被汗濕,嗓子裏發出空洞的哮鳴音。我吓壞了,跪坐在床邊就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心寒涼透骨,冷如冰坨,我連忙叫他,像小時候一樣,“長寧哥哥,長寧哥哥?”
他意識還在,低聲喚我,“翹翹?”
因為胸口憋悶難受,他松手放開我的手指,反手去揪住身下床被,把臉半埋在枕上,瘦削雙肩微微抖動,斷斷續續的咳喘着。
我去摸他的口袋,一疊聲問他,“你的藥呢?”
他指了指床頭旁立着的鬥櫃,聲音支離破碎,“第二個抽屜。”
我奔過去拉開櫃子的屜格,找到那個熟悉的擴張支氣管的氣霧劑小瓶子,扶着他的頭部靠在我懷裏吸進去藥物,然後又在他雙側合谷、內關和膻中等幾個穴位揉壓按摩了一會。
廖長寧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但是氣色極差,線條修長的白皙頸間依然有冷汗涔涔,我伏在床邊,他安撫似的摸了摸我的頭發,聲音飄忽如游絲,我聽他說,“我好多了,謝謝。”
自從知道他身體狀況以後,我總是會刻意的跟爺爺讨教簡單的穴位治療的方法,雖然我并不想用到這些,但是總覺得說不定哪天我可以幫到他。
我努力磨去棱角,将自己在時光翩跹之中塑造成最适合他的模樣。
慧姨叫了家庭醫生過來給廖長寧挂水。
他換了一件淺灰的真絲材質家居服,靠在床頭,微露疲态,慵懶松懈的聽我說幾句閑話。
我忍不住靠過去輕輕捂了捂他吊水的那只手,問他:“冷嗎?”
廖長寧似是早已經習慣,“唔,還好。”
傍晚時分,有一個美麗的女士來探望他,她穿了一件水綠色的襯衣,白色的半身包臀裙,踩一雙裸色七公分細跟鞋,烏黑濃密的如瀑黑發是渾身上下唯一的點綴。
慧姨沖我使了使眼色,示意我站起來跟她出去。
廖長寧擡起輸液的手,向已經坐在床邊上我剛才位置上的女士做簡單介紹,“我之前跟你提過在連雲鎮的那個小妹妹。”
他又笑着對我站着的方向說,“翹翹,她是文敏,你叫她文醫生罷。”
我十分敏感的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尴尬。
文敏站起來去看液體袋子的标簽,又轉眸對着我笑了笑,眼睛彎彎的像夜空中一輪美好的月亮,她的聲音清脆俏麗:“你別聽他的,叫我文姐就行,千萬別見外。”
文敏就是之前在餐廳遇到的顧叔口中那個廖長寧的婚約對象。
我的骨子裏實際是有深刻自卑感存在的,心中也有一閃而過的低落情緒。這幾日如在雲上的生活讓我漸漸迷失了自己,卻也能認清幾分單憑一己之力所無能為力的現狀。
理想就如漫步雲端。
現實永遠如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