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殊途同歸(3)
我十分清楚看他在首位席上坐下一瞬間僵硬的動作和微微褶皺的眉心。
會議室燈光全部暗下來,只剩Devin所在彙報席上的那束光亮。我心不在焉,根本無法将精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和表格上,我的眼角忍不住将餘光偷偷瞥向廖長寧——
他只是靜靜坐着,眼睛落在大屏幕上的某一點,不停的在椅子中調整變換姿勢。
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忍耐身體的不适。
我的魂魄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直到Devin用連續刻意的巨大的咳嗽聲把我的思緒重新拉回現實,他用手上動作示意我:“Song,廖先生問你話呢。”
我手忙腳亂的擡頭,廖長寧恰在那時轉眸,唇角輕勾,明眸微挑。
我醜态出盡。
我根本就不知道廖長寧問了什麽問題,Devin剛才已經出言提醒過我,現在也不便開口。
越是沒有人竊竊私語,越是安靜的環境,越能顯出我的尴尬。
廖長寧溫爾一笑,偏過頭低低咳嗽一聲,才開口把剛才的問題又重複一遍:“你認為聯衆科工的市場價值被嚴重低估……”他低頭翻一下報告內頁,繼續說:“你将這個數據上浮了三成。”
他沒有用一個疑問句。
我老實回答道:“聯衆科工在裕達國貿廣場旁邊有個超過一百畝的老廠房,同一類工人路以西的那個地塊上個月拍出的價格是三千萬一畝。”
廖長寧繼續咄咄逼人:“工業用地跟商業用地的拍賣價格相差甚遠,這是常識。”
我毫不退縮,說:“B城政府工信部門前半年剛出臺了三環內工業企業外遷補貼的政策,承諾會按照拍賣價格的六成進行補償,而且會在六環外面重新劃歸一塊等面積的地塊作為招商引資的優渥條件,這絕對不會是一場虧本買賣。”
廖長寧贊許看我一眼,又笑着問一句:“若聯衆科工在收購完成之前就處理掉了這塊地呢?”
我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反收購中的毒丸計劃?”
誘敵深入,然後在收購之前将優良資産全部低價出手。
李柔筠絕對做得出這樣的兩敗俱傷的事情。
廖長寧點頭。
我低了低頭,小聲說一句:“我還沒有考慮到這麽周全。”
Devin連忙替我圓場:“畢竟這場收購案還沒有進行到那個階段,廖先生放心,我們一定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整場會議開足四個半小時。
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節奏的生活。
坐在首位上的廖長寧的臉色雖然越來越差,卻始終沒有離開會場,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調整姿勢,到最後也懶得動彈,靠在椅背上靜靜聽我們的讨論。
結束之後,安排了聚餐。
我事先就跟Devin請了假。
所有人都離開光可鑒人的寬大圈形會議桌,廖長寧卻一直坐在原位沒有動,我受顧雁遲之托主動走過去他身邊。他擡頭看我一眼,眉尖微蹙,額頭淺淺覆了一層水氣,黑色眸光裏像暗影嵌着兩粒寶石般潋滟。
他勉強勾起唇角沖我笑一下:“怎麽不去跟他們玩?”
我直接問他:“你還好嗎?雁遲說你直接從醫院過來的。”
他微怔片刻,就用右手掌扶着桌面慢慢的站了起來,還不忘跟我說:“我沒事,就是坐太久,腿有點麻了。”
我沉默下來,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痛不癢的安慰太過虛浮,還不如不說。
他倚靠着桌子站在我對面,低聲說:“翹翹,你表現的很好。”
我擡頭看他。
廖長寧濃密長睫下的眼眸之中帶了一絲春日裏慵懶的輕愁,他嘆一口氣,語氣不由自主的帶了些矛盾的煩惱:“最開始不希望你這麽要強,只想你無憂無慮過完這一生,後來送你出去,我在你身旁遠遠看着,看你閱歷漸增,生活也打理的井井有條,愈發覺得我的存在只是多餘——”
他很少用這種悵惘迷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鼻尖忽然一酸,又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廖長寧雖然性格沉靜,但是因為年少得志,在我面前很少有這樣情緒低迷的狀态。
他擡手輕輕撫摸一下我左耳側垂下來的頭發,不經意間我們就離的很近。
我靜靜站在他面前仰頭直視進他的眼睛,沉浸在他那種不可抗拒的陌生又熟悉的氣息之中,深深陶醉。廖長寧的嗓音溫和清冽,就像皮膚敷上頂級的絲質布料一樣熨帖,繼續說道:“翹翹,我曾十分自負,認為所做決定即便難免會有後悔,我也能坦然承擔其後果,但是——”
他停頓片刻,又說:“我今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曾經放開你的手。”
他冰涼手心握住我的指尖,皺起兩條清俊淡眉低聲問我:“翹翹,你還在怪我嗎?”
我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問我什麽。
四年前那個夜晚,他松開我手的那一瞬間,我跟他之間那個死結的開始,我一直小心翼翼的從不願意提及的那件事情。
我沒有吭聲,沉默的低下了頭。
我心中十分清楚他會把我這種行為默認成是肯定的答案。
事實上,我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這世上之事,本就充斥各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和掙紮,難以用非黑即白的道德标準來衡量感情。我所能做出的回應不過是兩相權衡之下取其輕的決定。
愛之深,責之切。
我是有足夠理由責怪他,也确實曾經張牙舞爪的怨怼相向。
但是,我不能把毀掉我整個生活的罪責加之于廖長寧的頭上。
就比如我們常常會覺得自己很倒黴,但是又很難找出确切的罪魁禍首。
生活中,其實真正壞到極點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不是故意要害人,他們只是有一點事不關己的冷漠,自我感覺良好的僞善,面對艱難時的軟弱,兩相權衡後的自私,經歷苦難後的偏激——這些每個人都可能有的毛病,累加在一起就能毀掉別人的幸福。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我經歷人世浮沉,已經豁達到能夠體諒理解,卻依然很難釋懷。
廖長寧比我更能懂得,所以從沒有開口讓我原諒。
我不肯說話。
廖長寧也不勉強,他淺淺嘆一口氣,笑的山水溫柔,溫文而道:“我安排司機送你。”
我想起顧雁遲的囑咐,攔在他面前開口:“可是雁遲讓我帶你回醫院。”
他漠然低聲拒絕:“不用,我沒事。”
廖長寧推開我的手就要往外走,我心中一着急就去拉他的手腕,微涼的觸感熨帖在我火熱的掌心。他低眸看我一眼,不知是悵然還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