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貳

小時候我很不喜歡訓練,因為總是很早很早就要起床,穿上又冷又重的盔甲,握緊盾和刀,在一片冷意中踏到少有化雪時的土地上,從跑步開始每一天。有時候想偷懶,但是還是會被阿爹阿娘從被窩裏扒拉出來,讓師兄把我揪到訓練場上,小小的我只到周圍人的腰,跑步的時候我就遠遠落在他們的後面,一圈圈地落下,等着大部隊從後面一次次地超過我。有一次我生病了,鼻子塞得幾乎不能呼吸,跑到一半我就幹脆丢了刀,坐到地上哭。

把我從地上抱起來的是薛帥。軍師在一邊恐吓我,再哭眼淚就凍成冰渣渣,戳進眼睛裏就瞎了,真唬得我一愣一愣的,雖然鼻涕還挂在外頭然而真不敢哭了,只能抱着被薛帥撿起來的刀抽噎。薛帥問我為什麽坐在這裏哭,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

其實照現在我再回頭看,我覺得我那時候真傻,怎麽會對薛帥說這種話,我都恨不得抽死那時的自己。然而事實是薛帥很理解地擦幹淨了我哭花的臉,親自送我回營休息。他很忙,所以并沒有呆多久就離開了,不過軍師一慣是悠閑的,薛帥親口放了我一天假,他便帶我去了夥房。

主廚背對着我們正在殺豬,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熱血嘩啦啦地流了一盆。我第一次看殺豬,所以看得格外的認真。軍師在一旁幽幽地問我:“有何感想?”

我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這頭豬的血真多,皮也厚,刀子都鈍了。”

軍師微微一笑,還點了點頭:“的确。我且問你,刀鈍了之後當如何?”

“磨啊。”

“小家夥不笨嘛。”

我喜滋滋地聽着軍師堪稱莫名其妙的誇獎,然後跟着他走出門。軍師在前頭不緊不慢地說:“我玄甲蒼雲便是大唐的刀,我們立于北國,阻擋敵人進攻的腳步,護天下一方安寧。我們身後便是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兄弟姐妹,若是這把刀不快,要如何保護他們?刀用得太過會壞,不磨又會鈍,只能時時呵護,勤勉磨之。訓練便是磨砺,你若是不打磨自己,日後真要用了,真上戰場了該如何?”

刀不磨是會鈍的,何況我覺得我是在蜜罐裏泡了泡。我穿着新買的衣服,坐在秦凱風的肩上看着遠處天光雲影,他的隼在空中盤旋,發出清晰可聞的長唳,我突然意識到我似乎已經離開雁門太久,離開蒼雲太久。我從白雪紛飛走到荷花滿塘,從淫雨霏霏走到天光乍破,我已經太久不曾拿起我的刀,執起我的盾。我鈍了,我該回去了。

我告訴秦凱風我要回蒼雲了的時候他明顯地愣了一下,我們新撿的小貓和他家隼新生下的蛋躺在同一個窩裏,貓咪抱着蛋睡得可熟,不知道夢到了什麽,甜蜜地咂嘴。我蹲在他對面,他的腦袋上蹲着沒有孵蛋卻又耀武揚威的隼媽媽,我的背後是零碎的日影,我的影子淺淺地拓在地上,為睡眠中的小家夥撐起一片陰涼。

“這麽快?我都還沒告訴二叽讓他跟你做刀盾……”

我伸手輕輕撓着小貓咪的下巴,小聲說:“我跟燕帥說我出來看看,已經出來得太久了。蒼雲需要我,我要回去,我的家在那邊。”

“唔,我不是要你不回去,只是現在這麽熱,又那麽遠,要不你再多留些時日?你們燕帥不會說什麽吧?”

“……”

“而且你回去你們軍隊裏就要多養個人,要不你再多攢些銀子帶點兒家當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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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刀盾也沒有,或者你就等着二叽把東西做好了?”

軍師那天當着阿爹阿娘的面将我收入門下,我正式成為流緣弟子。流緣何處?是歸蒼雲。我六歲奉軍師為師,所學第一門便是決斷立下。做出了決定,便不要猶豫地去執行。而今四年已過,這早已成為我的行為模式,做出的決定都是即刻執行的,我不允許它被打破,所以無論秦凱風說什麽我都沒有動搖。然而不動搖卻并不代表沒有任何的感覺,在丐幫的日子太過美好,美好到它終究成為我人生中最絢爛的一筆,永遠熠熠在我幾乎是一片黑白的生命裏。我很感謝秦凱風,這一切都是他帶給我的。他那麽努力地挽留我,讓我既開心又難過。

最後我終于擡起頭看向他的眼睛,喋喋不休的他幾乎是立刻閉了嘴。我們對視半晌,他不自在地抓抓頭發嘆了口氣:“好吧我知道了……你什麽時候走?讓我給你準備東西吧。”

“今天晚上。”

“什麽?”

“因為今天就還算在這裏過的。”如果,如果我不是蒼雲所屬,那麽我一定會選擇留下來,因為這樣的美好是沒人能拒絕得了的。我其實也舍不得,可是卻不得不放下。

“至于這麽急嗎?!我去叫師姐做好吃的,再去幫你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可別跟過來的時候一樣連錢都要去搶。啊啊,來不及了啊!——”他忙忙慌慌地就跑了,頭頂的隼撲啦啦地飛起來,落地之後歪着腦袋跟我一塊兒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最後把小貓仔擠開,安分地孵起蛋來。

我索性坐在了原地,把打着哈欠有些不知所措的貓兒放在手腕上,它乖乖地抱好,繼續睡了。

秦凱風給我準備了一個碩大的包裹,裏頭放着他掏銀子給我買的衣服,一時興起買的花鼓,一塊兒做的燈籠、頭花、瓷碗,雜七雜八什麽都有,甚至有貓窩和小魚幹……懷裏的小貓扭動着小身板兒就蹿了下去,叼了魚幹兒美滋滋地吃起來。

盔甲他給我擦得亮晶晶的,刀一看就磨過,能當鏡子用。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看看還有什麽要帶的?護腕和鞋子來不及做了,刀盾我回頭讓二叽做好了再給你送去。”

我想,除了阿娘,沒有人會這麽認真地為我準備這些東西了,阿爹和師兄都是絕對的得過且過主義者,也不會這麽細心。秦凱風他……對我真的好得有些過了,好得我不知道要怎麽拒絕,也不知道要怎麽感謝,好得讓我愧疚:“這些我都不要。”他做到這份兒上,我說出這句話也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氣。

“嗯,好……啊?”他臉上的錯愕讓我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

“我什麽都不要。”

“為什麽?”

我覺得我說出來他也不會理解,所以幹脆就不說了:“沒有為什麽,我怎麽來的就怎麽走。先頭沒給你說,麻煩你了。”我做好了他會生氣的準備,做好了無論他說什麽我都接受的準備,可是,他的反應完全不在我的猜測範圍之內。

他輕松地說:“是有點兒多,也都沒什麽大用,不帶就不帶吧。”

搞不清是不是故作的輕松,我到底是覺得心底有些膈應,有點兒不舒服。我擡眼看他,他又露出我再熟悉不過的笑容:“我跟車夫打了招呼,他會來接你的,你一個人上路我不怎麽放心,讓他送你走吧。”

本能的拒絕在唇舌間盤桓了一會兒終究是被我咽下去,我移開目光點了點頭。很久之後我才發現,我幾乎無法拒絕秦凱風,除了軍令之外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很輕易地拒絕,包括十年之後師兄求我不要出城,求我不要去,他求我讓自己活下來。

我站在城頭看着鮮血飛濺的戰場,看着被壓縮到極限的戰線,微微抿了抿唇。我怎麽可以不去呢?那裏是我們的敵人,身後是我們的兄弟姐妹,那麽多年之前軍師就告訴我,蒼雲是大唐的刀,刀不用就沒有價值了。

我慶幸站在我身後說着這些話的不是秦凱風,因為若是他說出那些哀求的話,我一定會回頭吧。然而說那些話的是師兄啊,秦凱風不會來這裏,不會站在我身後了。我呼吸了一口腥膻之氣,握緊了他那年千裏迢迢為我送來的盾刀,踩着高高的城牆,一躍而下。

他曾說,我一個人上路他不放心,看啊,有那麽多人陪我一塊兒,你放心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好想換個畫風,啊不,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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