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潛移默化究竟有沒有用,康敏也并不十分清楚。瞧着他似乎作息如常,也不半夜起來沉思,神色也漸漸溫和,那……應該是起作用了吧。
喬峰怎麽也不像那種心思埋藏甚深不叫旁人窺見絲毫的人。
康敏時不時說些少數民族與漢族和諧共處的話,或者王朝更疊歷史變遷,希望喬峰心中不要過分在意宋遼對立。
山洞中待了兩天,康敏采了兩次草藥,雖然她不辨模樣僅憑喬峰口述拔了許多外形相似的野草,但喬峰的傷在內力和藥草的雙重治療下以神奇的速度愈合。第三天清晨,吃了一只迷路闖進來的兔子,喝了兩口清水,夫婦倆仔細的把火堆熄滅,離開了山洞。
他們的目标是兩個人:趙錢孫和馬大元。
喬峰……也許不應該叫這個名字。但那塊污血拓印的布片遺失在了牡丹園中,即使沒有遺失,他們不識得契丹文字也不會知道他父親是誰母親是誰,他應該叫什麽名字……
北喬峰名震江湖,素來喜好結交英雄豪傑,江湖中人人以識得北喬峰為榮。
眼下北喬峰成了欺師滅祖的契丹狗,樣子可沒變,不知道多少人見過他那張臉。更可慮的是有些無名小卒認識他,他卻未必認識對方,閃避都無從避,如今人人喊打,少不得喬裝打扮一番。
喬峰性格使然,沒學過“藏頭露尾”的易容之術。康敏有兩手,可惜沒有一匣子現代美妝産品,等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不管怎麽樣,咱們也不能頂着原來的臉出現。”康敏嘆道。“峰哥,你會縮骨功嗎?”
喬峰颔首。“會。”
康敏圍着喬峰打量一圈——其實不用觀察她也知道喬峰身體的每個細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走路的姿勢、說話的神态、微笑時牽動的肌肉……并不是只有臉才能辨認一個人。喬峰的風格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豪邁。
他站立時永遠如泰山巍峨,雙腿筆直,脊背繃緊。行動時龍行虎步,袍帶當風,赫赫威勢。他這種獨特的氣勢混在普通人中無異于混入猴群的雄獅,異常紮眼。
若想不被熟人認出來,必須掩蓋。
改是改不了的,只能藏。
康敏讓喬峰用鎖骨功硬生生把身高縮短了五寸,然後讓他塌腰,兩肩微向胸內縮,脖子低垂。走路時放緩步伐,步子不準邁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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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貌當然也要盡量遮掩,康敏把喬峰的兩條飛揚的劍眉修成粗短的濃眉,發髻打亂,随便插截荊條束發,臉上再抹把泥,看着與許多普通農夫似的。
“不行……”康敏喃喃自語,還有哪裏不對?她端詳自己的傑作,終于發現了。“啊!眼神!喬大哥,你的眼神。”
這時代普通人的眼睛絕不會像喬峰似的透着一股無畏無懼。他們大多含着近似麻木的平和,甚至有些畏怯。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心裏想什麽,常常無知無覺的被眼神出賣。言行舉止可以模仿,喬峰又不是演員,哪裏改得了眼神。差點練成鬥雞眼。
“算了算了,幹脆這樣。咱們出去後,你千萬別看人,實在要看也就用眼角瞄瞄,別正眼看。你的眼睛就看地面!或者路邊的花花草草,反正盡量別和人對看,不然誰都能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康敏嘟嘟嚷嚷。喬峰如此矯矯不群,這般值得驕傲自豪的事現在卻成了最大的煩惱。
喬峰在康敏的指導下走了幾步,康敏點點頭。“有點樣子了,再把身上的衣服換了,馬大元肯定都認不出你。哎,我該怎麽打扮呢……”
幾聲咔咔骨骼碰撞的聲音,喬峰重生變成身高八尺的大漢。他悶悶道:“我扮作農夫,你當然扮作農婦。”
“峰哥?”
喬峰神氣低落,苦笑道:“沒什麽,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喬峰也要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躲躲藏藏,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嘴上說着沒什麽,腳落在地上,地面竟深深凹陷寸餘。
康敏的目光落在他的腳印上,心中戚然。
喬峰不好意思,努力振奮精神:“我……發發牢騷罷了,性命大事豈能兒戲。”
“嗯,一切都是暫時的。峰哥,等咱們洗刷了你的冤屈,問出你仇人的下落,咱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現了。”康敏聽他這麽說,暫時放下心來,打理自己。她把自己的發髻散開,變成一條大麻花然後盤在後腦勺,把髒掉的外衣撕開,撕下一塊長方形的布條包在頭上。“幸好頭發都油了,不然拿髒布包頭我可受不了。”康敏一邊說,一邊咬着牙瞪着調好的稀泥。深呼吸,糊一巴掌稀泥閉着眼睛往臉上抹。
喬峰瞧着那張瑩潔如玉的臉蛋被黑褐色的污泥一片片遮蓋,心痛莫名。
他想起洞房花燭夜自己下定決心要讓嬌妻一生幸福快樂,而如今,卻連累她連最簡單的安穩都日子都過不了。
當年或許不該成親,如果恩師提起婚事,自己仍然不願被束縛而婉拒,那今日的康敏,可能會嫁給一個商人,一個學子,或者別的江湖人。反正不是契丹人喬峰,不會過着風雨飄搖刀光劍影的日子。
也不會有六年來的溫柔細語關懷體貼……
也不會有一個人,在自己最絕望最悲哀的時候不離不棄……
喬裝完畢,兩人找了戶農家用康敏的發釵換了衣衫食物,回到洛陽城。
牡丹園事變震驚江湖,餘波未散。大街小巷,皆是持劍負刀的江湖人。越靠近丐幫總舵,江湖人越多。
似乎他們也覺得喬峰會殺回洛陽,個個面帶煞氣,對街道上的人兇狠的打量,尤其是一男一女組合的。
街上的普通行人數量稀少,戰戰兢兢。
“峰哥,我們還是去找趙錢孫吧。”康敏低聲道。
喬峰亦無奈贊同。除非他是神仙,否則想不驚動人摸到馬大元身邊根本不可能。況且,馬大元豈會他一問便告訴他仇人的性命下落。如此看來,反倒尋趙錢孫更簡單些。
兩人在洛陽城待了兩天,打探到趙錢孫和譚公譚婆都已經離開,于是備好衣食雜物駿馬,離開洛陽。
趙錢孫其人,江湖默默無名。二十年前他或許有一個名震江湖的名字,但誰也不知道。如今要找到趙錢孫,唯一的線索是譚公譚婆。
太行山沖霄洞,不知道譚氏夫婦是否歸家?
喬峰和康敏萬萬沒料到,他們離開洛陽的第二天,丐幫被一個黑衣人襲擊,馬大元險些喪命。自然這筆賬,又被記在喬峰頭上。
馬大元重傷暫代丐幫幫主之位,全冠清升為八袋弟子。同時,少林丐幫書付中原武林,喬峰乃契丹人,欺師滅祖,殺害天臺山智光大師、少林寺玄苦大師,人人得而誅之。
大理四季如春,蒼山洱海,茶花爛漫。
段正淳遠遠注視着花園中似模似樣打拳的康毅,不時點頭。
康毅的額頭挂滿汗珠,背心的薄薄的綢衫被汗水打濕。他每天早晚都要練功一個時辰。早上紮馬步,晚上練拳。其餘時間除了抽出兩個時辰讀書寫字,剩下的時間全用來打坐修習內力。
小小年紀,比許多大人更有毅力,倒真不愧他的名字。
段正淳不得不承認喬峰和康敏把孩子教得很好。
康毅和康敏分開時虛歲六歲,喬峰讓他藥浴鍛筋煉骨,教過他紮馬步,還沒來得及正式傳他武藝。所以他現在學的是段氏的武功心法。
段正淳瞧見他收功,緩步走近,替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欲速則不達,世間萬事萬物都逃不過這個道理,你現在這樣就好。”剛開始學武,康毅急于求成,若不是經過喬峰的藥浴打磨筋骨,差點就廢了。那次吓壞了段正淳,從此以後嚴格限制康毅練武的時間,并且時不時監察,防止他悄悄的把時間拉長。
“若你兄長能和你中和一番便好了。”段正淳感慨。他兩個兒子,一個成日讀書念經,好似下一刻就要削發剃度。一個癡迷武學,廢寝忘食的練武,別的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段正淳當然知道康毅為何如此用勁練武。“有你母親的消息了。”
康毅眼睛一亮。“父王!快告訴我!”
只有這個時候,他叫父王的語氣最真誠,段正淳無奈的想。“有人在山西一帶發現過喬峰的蹤跡,你母親和他在一塊兒。他們都平安無事。”
康毅的眼睛閃爍如星。
段正淳拍拍他的肩膀:“這下不用擔心了吧。喬峰武功蓋世,定能保護好你母親。”
康毅用力的點頭。
段正淳心裏酸溜溜的,轉移話題。“毅兒的生辰要到了,想要什麽禮物?不管想要什麽,父王都送給你。對了,這是你回王府後過的第一個生日,父王一定要為你好好慶祝。”
康毅猶豫道:“不用了吧。”
段正淳闊氣道:“怎麽不用,你到大理後很少露面,正好借此機會讓大家都知道你是王府的二公子,讓大家看看我段正淳的小兒子有多麽優秀。”
康毅瞧段正淳興致勃勃的模樣,有些不忍心潑他冷水。他住到鎮南王府後,段正淳和段譽對他好得沒說。尤其是段正淳,大約因為對他有所虧欠,除了練武的問題外,簡直對他千依百順。他每次拒絕,段正淳都要心碎一次,搞得他都內疚了。
康毅哪裏明白,親爹和後爸争寵的微妙心理呢。
所以他很是愧疚的說:“還是算了吧,王妃和康阿姨……”
話不用說完,段正淳的笑容僵在唇邊。“她們也很盼望為毅兒慶生……”勉強極了。
康毅的眼神暗含譴責:“父王,對小孩說謊是不對的。”
段正淳狼狽的避開康毅清澈的眼眸。
王府妻妾不合,屢屢鬧出笑話,連市井中都傳遍了,搞得段正淳頭大如鬥。高貴大方的王妃變得刻薄冷酷,冷豔清高的修羅刀變得胡攪蠻纏。段正淳的心不由得偏移到因為距離而分外可愛的甘寶寶身上。
“父王,你在想甘阿姨嗎?”
段正淳猛烈的咳嗽。“你你你……你怎麽知道?”
康毅無辜道:“我看到的,你和甘阿姨抱在一塊兒,那會兒你就這麽笑的。”
段正淳心髒飚如飛箭:“你什麽時候看見的?”
“昨天晚上,我想試試能不能從狗洞裏鑽出去,結果被哥哥逮到了。剛好你和甘阿姨翻牆進來,所以我們就看到了。”
“譽兒也看到了?”段正淳捂着心髒,不堪重負。
康毅乖乖點頭:“婉姐姐也看到了。”
段正淳的心髒中了一刀。“譽兒和婉兒……呵呵……他們不會告訴鳳凰和紅棉吧?”不對。“你鑽狗洞?!”段正淳的臉色慘不忍睹。“堂堂鎮南王府二公子鑽狗洞——你又想去找你娘?”
康毅愧疚的點頭:“父王,我知道錯了。”
勇于認錯死不悔改。
段正淳無力:“這都是你第六次認錯了。罷了罷了,看來你那個院子該增加侍衛了。”
康毅默認。他才不會告訴段正淳那天晚上他宣稱想和哥哥一起睡,擠到段譽院子裏,而不是從自己院子裏跑的。
等到他練好武功,一定會去找爹爹和媽媽。
段正淳無心再與康毅閑話,交待侍衛千萬莫要康毅出府,便匆匆離開。他心急如焚,居然運起輕功,大概害怕慢一步,甘寶寶會被刀秦二女砍成兩半兒。
康毅看看門神般跟着自己的兩名侍衛,小大人似的嘆氣。“不讓我出府,那我去看皇伯伯伯母也不行麽?”
進宮侍衛們不敢攔。
段氏皇族以武林世家自诩,一陽指名揚天下,偏偏下一代繼承人段譽厭惡打打殺殺,段正明兄弟勸導無果,甚為遺憾。如今終于多了個對學武大大有興趣的康毅,段正明兄弟恨不得傾囊相授,因此康毅常常出入皇宮,和當年段譽小時候差不多。
太行山脈峰巒疊嶂,層層相連。喬峰和康敏往東北方向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抵達河內。譚公譚婆所在的沖霄洞究竟位于太行山脈何處,喬峰卻不知。只好先在河內附近打聽。
打聽到方位,二人将馬匹寄放于山腳農家,帶上幹糧清水上山。但譚公譚婆并不在,兩人只好下山來在山腳暫住等待。
這一等便是三月有餘,大雪漫天又融化,黃歷換了新的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