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少爺

襄城乃河南府府城,車馬往來,人員輻辏,雖比不上東西二京,卻也是一個富貴繁華的所在,襄荷一行人排隊進城門就排了好一會兒。

進了城,幾人商量起去處,因南瓜拉着很是沉重,因此便定了先去周府,把南瓜送去,再去縣衙給劉寄奴落戶。

周府在城西的禦馬街上,那一片兒住的非富即貴,尋常百姓等閑不去那邊。蘭郎中也是第一次去,領着三個小孩趕着驢車,看着整齊寬闊行人寥寥的街道,鞭子甩地都不似先前響亮。

路過禦馬街街口的拴馬石,再往前走上兩百米就是周府,大塊的青石板鋪地,百年的紅木做門,立在那裏便有着凜凜威勢。蘭郎中瞅了眼大門,鞭子一甩,将驢車趕到拐角的小門那裏。

襄荷上前叩門,手裏攥着個小荷包,荷包裏裝着幾枚銅板。

才敲了兩下,便有個十來歲的總角小厮開門,襄荷将荷包塞到小厮手裏,甜笑道:“勞煩小哥幫叫一下三少爺院裏的抱香姐姐,我們是秀水村的,受姐姐家人所托,給姐姐送幾樣東西。”

那小厮捏了捏荷包,爽快地應了聲,把門一關便飛快跑去叫人了。

等了約莫一刻鐘,小門再度打開,走出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來。淡綠春衫,鴉雛雲髻,白淨的鵝蛋臉粉光若膩,行動處袅袅婷婷,好似初春梢頭一枝鵝黃嫩柳,稱不上絕色,卻別有一番風致楚楚。

“秋菊姐!”襄荷招着手小聲叫道。

抱香眼睛一亮,小跑上前牽住襄荷的手,向衆人一一打過招呼:“蘭大叔,小荷,小虎!”目光掃過劉寄奴時遲疑了一下,“這位是——”

“這是我義兄!劉寄奴。”襄荷忙答道。

“噢——原、原來如此。”抱香看看劉寄奴,又看了眼蘭郎中,心想蘭郎中許是想收養個繼子,百年後繼承香火,也好讓襄荷有個依靠。只是聽襄荷的介紹,卻只是義子而非繼子,且并未改姓?

她有些迷惑,但也只此時不是解惑的時候,因此也只笑着跟劉寄奴打過招呼,又問過家中近況後,便跟襄荷說起正事。

抱香本是秀水村人,十歲上入了周府做丫鬟,如今就在周府三少爺,也就是襄荷認識的那個小少爺院子裏當差,領的是二等丫鬟的份例。她本名秋菊,入了周府後,上頭主子嫌這名兒土,因此改了個名叫抱香,只是襄荷叫慣了秋菊姐,因此兩人相處時也未改過口。

襄荷能認識周府三少爺也是因為抱香,當時正是鶴望書院免費授課日,襄荷又去爬登天梯,爬到半道,卻見一個穿着富貴的小公子喊累不想爬,哭着要身邊的丫鬟抱。

上登天梯不許憑借外力,若有發現處理非常嚴格。有些富貴人家子弟想要去書院求學,卻又吃不得苦,便想走捷徑,大些的便坐那兩人擡的竹轎,小些的,便像這小少爺這般,直接讓下人抱。只是若被書院發現了,到時受罰的可不止主子一人,下人也是要受罰的。且大多時候下人為自己前途性命着想,哪能眼看主子受罰,多是拼命攬責任,盡量将罰都落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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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公子身邊的丫鬟看上去也不過十來歲,且弱質纖纖,別說上了峰被發現要受罰,就是抱着這麽一個最少七八十斤的小孩爬山,也足夠遭罪的。

襄荷平日見慣了這種事,知道自己管不起也管不了,因此只能視而不見。只是這次不經意一瞅,卻覺得那丫鬟很是眼熟,試探着輕輕叫了句“秋菊姐”,見那丫鬟雙目驀地亮起來,才知道自己沒認錯人。

襄荷是知道秋菊去了周府做丫鬟的,對她的處境也算是熟悉,只因秋菊的娘常常在人前炫耀,說自個兒閨女在大戶人家當差,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還能貼補家裏,覺得自己給閨女找了個好出路。

襄荷小時生的可愛,秋菊當時還是小姑娘,經常抱着她不撒手,捏手捏臉地弄得襄荷很無奈。三歲那年,襄荷第一次跟蘭郎中出去行醫,回來後卻許久不見那個捏臉狂魔小姐姐,初時還很是慶幸了一陣,後來才知道,居然是給人家當丫鬟去了。雖然秋菊娘總說閨女過地多好多好,她心裏卻總像梗了一根刺。

因就在襄城當差,秋菊每年總能回家幾次,除了第一年,之後每次回來總帶回許多東西,穿戴模樣也跟村裏丫頭判若雲泥,看在村人眼中,跟大家小姐也不差什麽。

秋菊回村時,襄荷遇到過兩次,一次只遠遠看着,看她言笑晏晏長袖善舞,看她滿身錦繡妝容精致,像是畫上的人物,心裏卻想起小時候那個愛笑愛鬧的小姐姐,莫名覺得陌生,因此也沒上前湊。

另一次卻是秋菊眼尖地瞅見了她,襄荷便不好躲,低頭挪步上前,卻被秋菊一把抱住,又是揉臉又是搓手地一番□□後,才感嘆着當年的小不點已經這麽大了,又問襄荷是不是不認得秋菊姐姐了。接着,秋菊又低聲喃喃了一句,周圍人太吵,別人都沒聽到,襄荷就在她懷裏,因而聽得清清楚楚:“許久不回來,村裏孩子都沒幾個認得我的了……”

那話說的既輕又重,輕的是聲音,重的卻是其中飽含的悵然。

襄荷一聽,鼻子一酸,不由反手抱住了她。

那次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秋菊,只因她經常随蘭郎中出去行醫,秋菊一年也回不來幾次,每次回來也是來去匆匆,兩人很難碰到一起。

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在這登天梯上。

因不久前才聽秋菊娘炫耀,知道秋菊入了周府三少爺的院子,升了二等丫鬟,襄荷便馬上猜出那滿地撒潑求抱抱的小公子是何許人也。

這位周三少爺便是鶴望書院儒院院長周冷槐的幼子,只是卻不是嫡子,而是妾室所出的庶子。周冷槐并不常出現在經義坪——事實上除了農院院長蔔若地,其他諸院院長都少有親在在經義坪授課的——因此襄荷只偶然見過周冷槐一次,還是隔着無數簇擁的學子遠遠望見。襄荷有點分不出人貌美醜,因此也說不出他長得是好是壞,但看那白衣高冠、清癯端肅的身形,以及周圍人等尊崇的表情,想來也是一表人才,即便是大叔也是個帥大叔。

當時周冷槐出現是為處理一起儒院學子與鄉民之間的糾紛,襄荷冷眼旁觀,覺得周冷槐處理地不偏不倚,甚是公正,因此對他印象甚好。

也因此,在剛剛知道那樣谪仙一樣的人居然也會納妾時,襄荷還很是吃驚了一番。不過不久回過神來,就馬上意識到自己又搞笑了。

古時納妾蓄婢再正常不過,前世時那些留下最多旖旎詩篇的文人騷客,多少詞句都是出自枕邊溫柔之時,連蘇轼這樣出名的深情人,也是一邊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悼念亡妻,一邊卻無數美妾環側。

襄荷小時候為這首《江城子》感動過,只覺得蘇大大在一衆吟風詠月尋樂狎妓的文人中真是一朵絕世白蓮,直到她讀了蘇大大更多詩文,讀到“予家有數妾”,又讀到“唯有朝雲能識我”,恍如一道悶雷劈下,只覺得蘇大大欺騙了她幼小純潔的心靈,遂怒轉蘇黑。

再到後來,懂得多了,心智也成熟了,終于能跳出自己情緒,不論風月只看詩文,才能不帶偏見,從整體去評判古時人物。

只是理解是理解,襄荷骨子裏還是現代人,面對衆人口中高風亮節人清如槐的周山長,她的印象終究不再像初始時那麽完美無缺。當然,若不談風月,只談為人的話,她還是很欣賞的。

因此,當見到傳說中周山長的妾生子是個吃不得苦,還為難下人的小纨绔,且為難的下人還是自己親近之人時,襄荷便立時起了壞點子。

先前小公子只顧嚎啕大哭,沒聽到她那一聲叫喊,因此她也只當不認識兩人,裝出一副天真無辜地模樣,将爬登天梯的規矩說了,見那小公子還一臉懵懂不開竅的模樣,又狀似不經意的說起以前,說自己以前因為不懂規矩要爹爹抱,被爹爹很是教育了一番,說大丈夫為人處世須得有法有度,這其中,自強自立不可倚靠他人,便是最最重要的一點,不然便是枉為丈夫,也枉為人了。她雖是女子,卻也需嚴以律己。

話說的這麽明白,那小公子不是智障自然懂得,當時便羞憤異常,紅着一張白嫩小臉,也不說話,抹了眼淚,邁起小短腿就雄赳赳氣昂昂地繼續往上爬。

襄荷笑嘻嘻在後面跟着,一看他又有洩氣的苗頭便拿話刺他一刺,最後小公子雖然吭吭哧哧累得滿頭大汗,但最終居然真的一步沒讓人抱地爬上了經義坪,倒讓襄荷有點刮目相看,覺得他還不是那麽無藥可救。

等到後來熟悉一些,周三少爺指控襄荷故意裝作不識秋菊,裝模作樣地作弄他,真真是可惡至極。襄荷睜大眼繼續扮無辜:“秋菊姐姐離村時我才三歲,你還記得你三歲時見過的人麽?!”

周三少爺只能氣悶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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