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兩分明

塵煙散去,寬闊的官道又回歸平靜,只有田菁的抽噎聲不絕于耳。

“都愣着做什麽!快扶郎中跟荷丫頭上車,趕緊地進城看大夫!”王老漢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朝着呆愣的村民們吼道,一邊吼一邊費力地将翻倒的驢車扶正,又弓着腰爬上自己的馬車。

村民們這才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地将昏迷的襄荷與蘭郎中扶上馬車。

“娘們兒跟孩子都回去,年輕體壯地留下跟我進城!”王老漢又吼道。

村民們皆沒有異議,經過這麽一出,無論是湊熱鬧的還是蹭食的,都已沒了興趣。五六個年輕後生都站出來,要跟着一起進城裏,餘下的婦人和孩子站在路邊。

劉寄奴默不作聲地爬上馬車。

王老漢瞪了一眼,“你——”

片刻卻又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跟去吧。”

趙小虎見狀,貓着腰要溜上車,那邊田菁哽咽着掙開田大嬸的手,也要往馬車上爬:“嗚哇我要陪着小荷,小荷死了怎麽辦嗚嗚……”

“瞎鬧!趕緊回去!”王老漢一把抓住趙小虎,提溜着扔回楊氏懷裏,又沖田菁吼道:“哭啥哭,郎中死不了,荷丫頭也死不了,閻王爺不收枉死的好人!”

“王爺爺我也受傷了,我也要去醫館!”趙小虎卻沒退縮,反而舉高右手嗷嗷叫道,衆人定睛一看,才見他右手手心擦破了一層皮。驢車翻倒時他和田菁都被自己娘護在懷裏,因而沒被甩出去,也沒受什麽大傷,但他當時手伸在外面,落地時在粗糙的地面一蹭,就蹭破了皮。楊氏一聽,唬了一跳,忙心疼地檢查起來,趙小虎便裝腔作勢地直呼痛。

王老漢皺皺眉,不悅地道:“上來!”

趙小虎忙手忙腳亂地爬上馬車,甚至忘記裝疼,就用蹭破了皮的右手扶着車轅猴子似的竄上了馬車。楊氏一看兒子這模樣,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但還是塞了幾個錢,讓他到了醫館找大夫讨些藥敷敷。

終于等五六個後生都分別爬上兩輛車,王老漢馬鞭狠狠一甩,羸弱的老馬撒開四蹄,在官道上狂奔起來。

馬車一進城就直奔榮生堂。

榮生堂便是蘭郎中經常進藥材的地兒,坐堂的兩個大夫一個姓林,一個姓戴,都跟蘭郎中熟識。一行人到了榮生堂,恰好林大夫在,一瞅見蘭郎中暈厥不醒的樣子便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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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多問,林大夫趕緊地給兩人查看情況,但檢查過,又簡單包紮清洗過後,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

劉寄奴心頭狂跳:“大夫……如何?”

“……有些難辦,”林大夫瞅了一眼劉寄奴,嘆息道:“蘭老弟和侄女俱是傷到了頭顱,侄女肩上雖也有傷,倒不妨礙,養養便好。只是頭顱上的傷可大可小,眼下兩人都昏迷不醒,我也拿不準是什麽情況。若是外人,我還可試上一試,但我與蘭老弟相交一場,生怕開錯了藥害了他啊!”

醫館內一時都沉默起來,王老漢與幾個後生都面面相觑,他們雖不懂醫術,但聽林大夫的語氣,也知道情況不好。想想這飛來橫禍,偏偏全落在蘭家一大一小身上,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劉寄奴因瘦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睜地更大了,他咬了咬蒼白無血色的唇,攤開緊握的掌心,露出那一只白釉蘭葉紋瓷瓶:“大夫,您可識得此藥?”

林大夫好奇地接過藥瓶,拔開塞子,嗅了嗅,半晌方遲疑道:“這藥……從何而來?”

這次不等劉寄奴回答,趙小虎搶着說了,并将那老人吩咐的那一番都一字不漏地學了下來。

林大夫又仔細嗅了嗅那藥,皺眉道:“氣味幽清,有蘭麝之香,應該不是害人的毒物,只是具體是何藥材研磨制成,我卻分辨不出。不過那老丈說要配着清血化瘀的湯劑使用,這話倒是沒錯。”

“車裏的貴人看上去是個好心人,與那領頭的人不是一路,該不會存心害人,不如,就試上一試?”王老漢在一旁道,問的卻是劉寄奴。

劉寄奴雙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聽到王老漢的話,他擡起頭,怔了下,沒有回話。旋即環顧四周,忽見那高高的櫃臺上有個細長的釺子,頂端尖銳鋒利。他開口:“林大夫,可否借此物一用?”

林大夫道:“自是可以,但——”

林大夫話未落下,劉寄奴便已拿了那釺子,左手向上擡起抖落衣袖,露出細瘦如柴的手腕,右手執着釺子,狠狠朝手腕上紮了下去。

“啊——”堂中衆人驚呼。

林大夫張口結舌:“小兄弟你、你,這是何故?”

鮮血很快流下來,滴滴答答在地面上彙成一灘,劉寄奴有些眩暈,他低聲道:“……我信不過他。”

說着,他擦去手腕上流出的鮮血,待到傷口處漸漸止了血,便小心地自那白釉藥瓶中挑出一點藥膏,抹在自己傷口上。

“再等上幾個時辰,若我無事,便可給蘭叔與襄荷用這藥。”他微微笑着,對林大夫道。

榮生堂也在城西,與周府所在的禦馬街僅隔了三條街。快到正午時,不斷有車馬自榮生堂門口駛過,所去的方向無一不是禦馬街。待到日頭升到正中,周府人聲鼎沸,車馬行人聚集,喧嚣聲即便是在榮生堂也聽得到。

周府管家親自在門口迎客,身邊有一嗓門洪亮眼色伶俐的小厮,一一高聲道出各位貴客的名字來歷。襄城的豪富士紳盡皆到場,鶴望書院的山長博士也一一登門,更有以襄城府尹為首的各色官員們聯袂而來。

越到正午,小厮口中喊出的名字也越響亮。門前吃流水席的尋常百姓大多不明就裏,卻也不乏有見識的,聽着小厮口中喚出的官職從縣令縣丞到府尹少尹,不由感嘆周家在襄城根基之深手面之廣,以致周家一呼,一城官署幾乎全空。待到後來,那小厮又喊出中書侍郎國子監祭酒太常寺卿乃至太子太傅時,方才知道,周家的勢力遠不止在襄城。

門外禦馬街上流水席擺得熱鬧,門內周府院內更是喜慶非常。

周家分支繁多,全族上下數千人,平日也只有祭祖時方才能聚到一起,此時雖未聚齊,但不算女眷與孩童,卻也有數百人到場。

招待外客的宴席尚未開始,周家的自家人先聚集在老太太的榮華院,一一跟老太太賀壽。遠支偏房跟老太太賀過壽後便識趣地退後,最終只剩下近支的一幹人圍在老太太身周說話。

周老太太坐在最上首,右下坐着的正是如今的周家族長周冷槐,周冷槐的發妻姜氏則坐在左下首,其餘人都按親疏貴賤兩側分列而坐,又有許多下人奴仆或遠房支系站着,将個正廳擠得是滿滿當當。

便有人提議,說是為讓老太太高興,要來個當堂獻禮,由兒孫們親手奉上壽禮由老太太過目,又讓老太太當場裁定出禮物優劣,最後決出個一二三來。

如周家這般書香人家最是守禮,平日禮物都是先由下人收了,之後再一一查看造冊入庫。像老太太壽辰這樣的日子,收受的禮物必然堆積如山,老太太最後能看到個禮物單子,想要哪個讓下人自庫房取來,卻沒有當場收禮的慣例。也只有如親生兒女這樣至親的關系,才會直接将禮物呈給老太太。哪怕是尋常不受寵的孫兒輩,禮物一樣是直接收入庫房的,只因周府子嗣繁盛,老太太自己便生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孫兒輩不算孫女便有十幾個,更不用說再加上其他房。

這當堂獻禮的提議一出,便有人附和叫好,多是平時便愛熱鬧愛湊趣的,許是覺得這法子新奇有趣,便在一旁高聲附和。

上首的周冷槐眉頭微蹙。

他為人端正守禮,平日也是一派君子之風,最厭惡家中子弟纨绔浮躁不守禮。這當堂獻禮的提議一出,他的眉頭便蹙了起來,擡眼望去,發現提議的是二房的一個庶子,平日最是不學無術,但因嘴甜會逗趣,倒頗得老太太喜愛,平日在老太太面前也從不拘謹。

周冷槐有意訓斥一番,但見旁邊老母親滿臉笑容,頗為期待的樣子,便又将到口的訓斥咽了回去,擺擺手準了。

底下登時一片歡呼。

接下來便是一一獻禮。

獻禮順序是遠至今,從小到大,只因那二房庶子說,最親近的備的禮物定是最用心。說不得前三便要在這些中出現,好東西當然要壓軸,不然最好的先出場,後面的禮物看着便沒趣味了,因此提議按年齡大小及關系遠近順序來獻禮。

獻禮的便從老太太的孫兒輩開始,按年歲與嫡庶順序,一一獻上。

第一個是老太太嫁到本城的小女兒的幼子黃霖,黃霖今年方才三歲,壽禮自然是其母周三小姐所準備,禮物倒不出奇,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金壽桃,有小孩兒腦袋大小。只見那三歲小娃身着喜慶的紅衫,吃力地捧着有自己腦袋大的壽桃,晃晃悠悠行至老太太跟前,口齒清晰地念出祝壽詞:“松齡長歲月,皤桃捧日三千歲。鶴語寄春秋,古柏參天四十圍……”

那一本正經的模樣配上稚嫩的臉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不等他背完祝壽詞,周老太太便将其一把摟在懷裏,心肝寶貝兒地叫了起來,直誇他禮物備的好,當場便要給他預定個前三來。

若只論禮物,出彩只有一分,但加上人,這一分便成了九分乃至十分。父母愛幺兒,周三小姐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做姑娘時便是老太太的掌中寶,嫁人也沒舍得外嫁,就嫁給了本城書香世家黃家。因此,周三小姐所出的兒子自然也很得老太太喜愛,因此衆人倒對這結果不太意外。

接下來也都是孫兒輩,送的禮物俱是大同小異,沒什麽出彩,雖也有三四歲稚齡,長相也可愛讨喜的,但到底平日不怎麽受寵,因此都沒越過黃霖去。即便後面有黃霖的長姐,八歲的黃秋葵,也因老太太多少還是有點偏疼男孩兒,而沒能蓋住胞弟的風頭。

很快,老太太三個女兒及三個小兒子的兒女都獻完了禮,只剩下周冷槐這一房。

周冷槐最小的孩子便是周清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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