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狀元的爹

徐翩羽轉過山角,遠遠就看到二舅舅家的繼女王明娟站在路口的大樹下等着她。

這王明娟今年十三,比翩羽大一歲。和仍是一副懵懂孩童模樣的徐翩羽不同,十三歲的她已開始抽條。翩羽的黑矮幹瘦,正好反襯得她面容白淨,身姿窈窕。且鄉間俗語說,“要得俏一身孝”,明娟的娘親過世還未滿百日,一身素白的她就這麽娉娉婷婷地站在綠樹濃蔭下,看着叫人甚是賞心悅目。

見她低頭踢着地上的石子,并沒有注意到自己過來,翩羽不由一咬舌尖,才要蹑着手腳潛過去,卻不想那王明娟忽地擡起頭來,二人的眼一下子便撞在了一處。

顯然,心事重重的王明娟并沒有注意到她的打算,見她過來,只擰着眉揚聲抱怨道:“怎麽這麽慢?!”

翩羽忙吐舌做了個鬼臉,背着那竹簍向着她颠颠跑了過去,一邊道:“哪裏是我慢了,明明是娟姐姐你跑得太快了。”

而這話,卻是叫王明娟一陣多心。卻原來,今兒一早,她約着翩羽一同去墳山給她們各自的娘親上墳時,正好叫大伯家的六姐聽到了。因着王家沒有分家,六姐又一向看不慣王明娟的愛躲懶,便故意把那打豬草的竹簍塞了過來。明娟哪裏肯受六姐的差使,當下只裝作什麽都沒聽到,搶先一步從後門溜了,直惹得六姐沖着她的背影好一陣叫嚷,最後還是翩羽主動接了那竹簍過去,才算是平了這事兒。

而翩羽這無心的一句話,聽在王明娟的耳朵裏可不就像是在故意譏諷她一般。她頓時一擰眉,豎着一雙鳳眼瞪向徐翩羽:“你什麽意思?!”

翩羽被她喝得一愣,眨巴了兩下眼才明白過來,不由一噘嘴,也反瞪着王明娟道:“又來了!你就是愛多心!你再這樣,以後我可不敢跟你說話了。”

這王明娟原本就有些小性兒,被翩羽那麽一說,當即發作起來,扭着脖子道:“那你現在就別跟我說話好了!”

翩羽也是個孩子性情,聽了這話一跺腳,“不說就不說!”當真一扭頭,轉身便要走人。

明娟一早叫着翩羽和她一起去墳山,原本就是有話要背着人跟翩羽說的,見她轉身就走,頓時一陣後悔,趕緊追上去拉住翩羽的胳膊,撇着嘴道:“你這人也真是!還說我愛多心,怎麽不說你愛使性子?!你說我,我都還沒生氣,我不過回你一句,你就生氣了?!”

翩羽被她這話堵得一陣哭笑不得,斜睨着王明娟道:“你倒是去問問,咱倆誰才是愛使性子的那一個?!”

因記挂着那事兒,王明娟只不接這話茬,上前将翩羽拉回到大樹下,又一把扯下她背上的竹簍丢到一邊,教訓她道:“你也是傻,竟不知道跑!我明明聽到大伯母叫六姐上山打豬草的,偏她看不得閑人,老愛把事兒往別人身上推。也虧我跑得快,不然這竹簍子就該落在我身上了。”

翩羽看她一眼,“這又不是什麽費力的事兒,不過是上墳的路上順便罷了。”她到底年紀小,性子又直,忍不住直言道:“不是我說你,你也太愛躲懶了些,難怪六姐要惱你。”

王明娟的臉上頓時一陣挂不住,當即一甩手,沉着臉道:“虧我對你這麽好,你竟也跟她一樣編排我!顯見着你和六姐才是親姊妹,就我是個外人!”

這話只噎得徐翩羽又是一陣噘嘴。翩羽的亡母是王家最小的女兒,她和六姐是嫡親的表姊妹,而王明娟卻是七歲那年才和她的雙胞胎哥哥王明喜一起,随他們的娘改嫁給翩羽二舅舅的,是後來才改姓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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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麽說就冤枉我了!”翩羽噘着嘴道,“在我心裏,你跟六姐一樣,都是比我親姐姐還親的親人。當年我病成那樣,要不是你和六姐日夜守着我,我早随着我娘去了,這世上也就再沒我這麽個人了。這情我一直在心裏記着呢。”

聽她這麽一說,王明娟不由也軟了下來,嘆道:“我也記着你的好呢。我娘死的這些日子,也虧得你夜夜守着我。”

見她又紅了眼圈,翩羽忙過去拉起她的手,道:“我早就想問你來着,打二舅媽去世後,我看你就一直那麽心事重重的,可是遇到什麽事了?”

王明娟一驚,不由警惕地看了翩羽一眼——這丫頭,雖說性子憨直,可有時候又敏銳得要命,只一眼就能看穿別人想隐瞞的事兒。

“能、能有什麽事……”她避了避眼,卻是反手抓住翩羽的胳膊,問着她道:“昨兒我告訴你的事,你到底怎麽想的?”又道,“六姐真是讨厭,老是在邊上打轉,我想跟你仔細說說這事兒都不能夠。”

卻原來,打四月裏村子裏就有消息說,翩羽她爹中了狀元,可後來她兩個舅舅親自去了一趟城裏,回來告訴衆人,那人不過是跟她爹同名同姓,也叫徐世衡罷了,故而大家也就沒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不想前兒個,因着替王明娟過世的娘做七的事,她那雙胞胎哥哥王明喜随大人們去了一趟鎮子上,卻是叫他聽回來一耳朵不一樣的說法。

那王明喜什麽事兒都不瞞他妹妹,一回來就悄悄把那些話都告訴了王明娟,王明娟又把這些話全告訴了徐翩羽。她原是要跟翩羽細細說一說這事的,可因着六姐和她們住在一個屋子裏,叫她一直沒找着機會,所以今兒一早她才借口去上墳,拉着翩羽一同上山來。

“我知道你一向不愛懷疑人,”王明娟又道,“且當初我爹和大伯又都說得那麽斬釘截鐵,別說是你,連我也信了。可你想想,咱長山能有幾個叫‘徐世衡’的?就算有好幾個吧,哪能個個都有狀元之才?你爹可是咱們長山遠近聞名的大才子呢,不是他,還能是誰?我就只奇怪,我爹和大伯為什麽要瞞你這件事。你爹中了狀元,不是好事嗎?幹嘛不告訴你?還有你爹也是,中狀元這麽大的事,徐家跟咱們王家鬧翻了,不來報信也就罷了,你爹怎麽也不給你寫封信告訴一聲?就算他被招了驸馬的事不好意思跟你這小輩說,中狀元這種大事,總該告訴你一聲吧……”

說到這裏,她忽地一頓,搖着翩羽的肩道:“這麽說起來,你在王家都快三年了,你娘的孝期都滿了,我好像從來沒見你爹給你寫過一封信呢……”

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平常總是笑臉迎人的翩羽這會兒早垂下眼去,只木着一張臉默不作聲。

王明娟不禁後知後覺地一眨眼,小心翼翼推了她一下,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哥聽來的消息,你是信還是不信?”她彎下腰,看看翩羽那低垂的眼,又道:“你信你爹中狀元這件事嗎?”

見她仍是咬唇不語,她不由又是一推她,道:“咱倆誰跟誰,你還有什麽不能跟我明說的?!”又道:“你若是實在不信,其實也很簡單,只要咱們去一趟京城,見到你爹,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又頓了一頓,見翩羽仍是那麽垂眼不語,她不禁不耐煩了,推着她道:“你倒是說話呀!”

翩羽那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顫,忽地深吸一口氣,擡眼看看那墳山的方向,道:“其實早在四月裏,舅舅們從城裏回來時我就已經猜到了。我爹……”她頓了頓,“我爹,應該就是今年恩科的狀元。只是,”她搖搖頭,“至于說他做了驸馬,我不信。”

王明娟不由就是一呆,卻是猛地跳将起來,驚叫道:“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猜的。”翩羽苦笑。

王明娟不禁又呆了一呆,叫道:“可是……可是,可是我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翩羽仍是一臉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我能說什麽?說什麽都只會叫舅舅舅媽們又為我操心,我只能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又擡頭望着王明娟道:“你也別再說這事兒了……”

“不說?!”王明娟尖叫道,“可是,他是你爹,你的親爹!如今他中狀元了,又做了驸馬,你那繼母可是個公主,你跟着他們,豈不是有享不盡的尊榮?難道不比陷在這鄉下強?!”又一指她,“難道你還真心喜歡整天穿着五哥小時候的衣裳在野地裏瘋跑,把自己曬得跟只野猴子似的?!”

翩羽擡頭望着她,點頭道:“我是真喜歡。”

王明娟一窒,瞪她半晌,卻是撇着嘴過去就一戳翩羽的大腦門兒,惱道:“真不知道你這腦袋裏都在想些什麽,有親爹你都不認,我這裏……”

她忽地一咬舌,噎下那差點就要溜出口去的話。擡頭間,這才發現,那翩羽雖大睜着一雙貓眼,下巴卻一直在微微顫抖着。她忙坐回她的身旁,扭頭望着翩羽道:“怎麽了?!”

翩羽看着她,一眨眼,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淚便無聲滾落下來。

“才剛你說,我爹中了狀元居然都沒有告訴我一聲,你說你覺得奇怪,其實……其實這一點都不奇怪。”她咬着唇,下巴又是一陣微顫,半晌,才垂着眼道,“我知道這是為什麽,是因為……是因為,”她哽咽道,“是因為,我爹他,不要我了……”

說到這裏,她再也抑制不住那已隐藏了許久的傷心,往地上一蹲,抱着膝頭就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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