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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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遜接到周助理的電話的時候,相當意外,甚至對方報上名字,他還一下子沒想起來是誰。

後來才反應過來,這是邵群的助理。

周助理的語氣相當嚴肅,讓李文遜務必來深圳一趟,他的老板狀态很不好,但是他不敢告訴邵家人。

李文遜挺驚訝的,問他怎麽回事,周助理在那邊兒沉默了,過了好半天,才說:“邵總的事我們當下屬的不好亂講,不過……是因為李程秀。”

李文遜當時就傻眼了,想起在北京他們見的最後一面,大家鬧了個不歡而散,就知道邵群可能真有麻煩了,當下買了張機票就飛深圳去了。

周用鑰匙打開邵群家門的一瞬間,李文遜聞着一股濃烈的酒臭味兒撲鼻而來,差點兒把他熏個跟頭。

他進去一看,壓根兒沒反應過來這能是邵群住的地方。

邵群雖然沒什麽潔癖,但是對生活質量要求很高,怎麽會住在這種髒亂得跟狗窩一樣的地方?

他踢開腳邊兒差點把他絆倒的酒**子,試探地叫了一聲:“邵群?”

周指指裏面:“在卧室呢。”

李文遜跟周一起進了卧室,就見大床上歪着個人,一動不動地躺着,睡衣的扣子敞開了大半兒,從這角度看過去,胡子拉碴的。這卧室窗簾都沒拉開,整個屋子暗得跟晚上一樣,而且顯然很久沒換過氣了,那味兒就別提多難聞了,要不是能清晰看到他胸膛的起伏,還以為床上躺着個死人。

李文遜“操”了一聲,指着他道:“他這樣多久了?”

周皺眉道:“有個四五天了。李程秀找不着人後,邵總就不去上班了,也不出門,天天在家喝酒。我開始還不敢進來,後來覺得這麽着要出事,就找人把門給撬開了。邵總現在迷迷糊糊的,怎麽勸都不聽,我也不敢讓大姐和老爺知道,只能叫李總來了。”

李文遜拍拍他肩膀:“你找我對了,這事兒別給他姐和他老子知道。”說着就走了過去,上去拉着邵群的胳膊粗暴地把人從床上拽了起來,啪啪就是倆耳光。

“邵群,你他媽給我起來,看看自己現在什麽德行。”

邵群半眯起眼睛,也不知道看沒看他,就又閉上了。

李文遜沖周說:“把窗簾拉開。”

周助理趕緊過去,把窗簾拉開了一道大縫,刺眼的陽光瞬時照了進來。

邵群嘶啞的喉嚨裏發出了一句咒罵,身子就想轉過去。

李文遜扭頭給周撩下句話:“找個鐘點工來把屋子收拾一下,這他媽是人住的地方嗎?”說完李文遜就連拖帶拽地把邵群從床上弄了下來,把人拖進了浴室,直接就擰開冷水往他身上澆。

邵群狠狠打了個冷戰,這下子全醒了,閉着眼睛大聲罵道:“操!”

李文遜上去踹了他一腳:“他媽趕緊醒過來,老子大老遠過來不是為了看你這副倒黴樣兒的。”

邵群靠着牆坐着,緩緩睜開眼睛,似乎是仔細地辨認了一下眼前的人,然後又閉上了眼睛,啞聲道:“誰他媽讓你來的。”

李文遜沒好氣道:“我不來?我不來意思是讓你姐來呀還是讓你老子來呀,等他們來了,直接他媽給你收屍得了。”

邵群伸手想去推李文遜手裏的蓮蓬頭。

李文遜擡高胳膊,伸手擰開了熱水,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澆:“趕緊把自己洗洗。”

邵群扶着牆,晃晃悠悠地就想站起來,嘟囔道:“洗個屁,再香他都不帶聞一下的。”他屁股剛擡起來,腳下一滑,又摔回了地上。

邵群幹脆不起來了,閉着眼睛靠着牆,眼圈下一片青紫,仿佛萬念俱灰。

李文遜看他那不争氣的樣子就來氣,随便抓起一**東西倒過來就往他頭上擠。

邵群給整煩了,吼道:“你他媽幹什麽,滾,都給我滾!”

李文遜罵道:“就為了個兔子你他媽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邵群你真他媽越活越回去了。”

邵群瞪着的眼睛一片血紅:“你懂個屁,李程秀不是兔子,他,他……”邵群身子直抖,他抹了把臉上的水,用手抱住了頭。

李文遜看他這樣,心裏也不好受,把水關了,半蹲下去,推了推他,問道:“你真上心了。”

邵群點了點頭,哽咽道:“我這回完了。”

李文遜嘆了口氣:“誰不好看上,你看上他,人呢?跑了?”

邵群又點點頭:“中國這麽大,我他媽上哪兒找去,他一個月掙那倆錢兒……萬一他出點兒什麽事,我……”邵群肩膀微微顫抖着,用勁兒揪着頭發。

李文遜“啧”了一聲:“你這樣不是辦法,人跑了你得想辦法找回來,成天喝酒頂個屁用,他又不能從天上掉下來。趕緊的,把自己收拾幹淨了,哥兒幾個給你想辦法。”

邵群搖搖頭:“找了好久了……他誰都不聯系了,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阿文,我這一天天的……活着跟死了差不多,誰能把他找出來,我能給他跪下……”

李文遜跟邵群是打穿開裆褲就認識的,什麽樣兒的邵群他都見過,耍流氓的,假正經的,不要命的,就是沒見過他像現在這樣傷心欲絕,跟天塌了似的。

他知道邵群這回是真栽進去了。

回想以前邵群跟他談論李程秀時那副意氣風發和倨傲的樣子,跟今天一比,真是天差地別。人能把自己活到這份兒上,真不知道是可恨還是可憐了。

他一方面覺得邵群不争氣,一方面也為他着急。

人不能老這樣啊,再這樣下去不是廢了。

李文遜就勸他:“邵群,你不能這樣,人還沒找着呢,你就先垮了,萬一他回來了,你讓他看你這叫花子的樣子啊?你振作點兒,趕緊起來把自己收拾幹淨,吃點兒東西。我把大厲他們都叫來,一起給你想辦法,咱們就是把中國翻個底兒朝天,掘地三尺,也把人給你挖出來,行不行?你要再這樣,給你姐你爸他們知道了,你要找他可就更難了啊。”

李文遜磨破了嘴皮子,邵群這才晃晃悠悠地起來,把自己清理了一番,換了套幹淨衣服。

他出來的時候李文遜看了他一眼就受不了了:“你他媽幾天沒吃飯了?瘦成這樣,想活活把自己餓死啊?”

邵群充耳不聞,歪倒在沙發上,啞聲道:“怎麽找他?”

李文遜一邊罵一邊往廚房走,一開冰箱裏邊兒全是啤酒,氣得他把冰箱門兒給摔回去了。

他一邊掏手機一邊沖邵群道:“就你這樣,人還沒找着你就先餓死了。”

李文遜給周打了個電話,讓他弄點兒吃的送上來,然後逼着邵群吃飯。

邵群還繼續問:“怎麽找他,你有什麽辦法沒有?”

李文遜把吃的往他眼前一推:“有,有的是辦法,你先給我吃了。”

邵群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

他勉強吃完了,就瞪着眼睛看李文遜。

李文遜抽了口煙:“我跟你回趟他老家吧,看能不能找着什麽線索。”

邵群瞪了他一眼,“他沒爸沒媽,老房子都賣了,那片兒的親戚也早就不聯系了,能有什麽線索。”

李文遜也瞪了他一眼:“你怎麽不想想,他房子賣了,他媽埋的地方不能賣吧,說不定哪年他回去祭拜他媽,能給你堵着。”

邵群眼睛亮了亮,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對,對,我怎麽沒想到,媽的阿文……你真來對了,我記得李程秀說過,他老家有人幫着照料他媽的墳的,他每年給人家彙錢。”

邵群騰地一下子跳了起來,整個人都有了活氣兒,就跟回光返照似的。

李文遜看他那樣兒,搖了搖頭,把煙往煙灰缸裏一按:“我告訴你邵群,這輩子你就傻逼這麽一次吧,再有下回,我真一巴掌呼死你算了。”

邵群好幾天沒吃飯了,一吃東西胃裏就燒得慌。

他也顧不得這種事了,抓着李文遜就說趕緊出發。

李文遜心裏的火苗噌噌往上冒。他從北京過來連一腳都沒歇呢,直接跑郊區來拯救失足青年了,現在屁股底下凳子沒坐熱,就讓他再飛回去,不帶這麽大玩兒活人的。

“你他媽以為航空公司也你家開的,想什麽時候有飛機就什麽時候有飛機,有種你就跟你老子說你要用軍用飛機地毯式搜索你那情兒去。”

邵群罵道:“你啰嗦什麽,萬一他今天回老家了呢,萬一他現在就在了呢。”

李文遜白了他一眼:“他媽的忌日不在這時候。”

邵群詫異道:“你怎麽知道。”

“我記得他退學的時候好像是三四月份,他媽是幾個月之後死的。”

邵群繼續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以前跟他一個學校的,只要記性好,都差不多能想起來,因為當時臨近中考了,老師組織學校的學生給他捐錢。”

邵群身形頓了一下,坐回了椅子上:“捐錢……”

李文遜抽了口煙,表情有些不自在:“你後來出國了你不知道。他退學是因為他媽住院了,好像是喝酒喝的,癱了。他不是優等生嗎?學校派人去找他了幾回,意思是讓他堅持,眼看就升高中了,學校可以每個月給他補貼生活費。可他到底也沒回來,聽說天天打好幾份工,還借了很多錢,根本沒時間學習了。後來學校就組織了一次捐款。說來好笑,他在學校的時候,沒人把他當個事兒,他退學了,老師把他的悲慘身世一渲染,反而有人同情他了,争着比誰捐得多。”

邵群聽得身體漸漸冷了下去。

李程秀當年的事情,他從周嘴裏确實聽過一些,當時只是覺得他挺堅強的。但是去調查他的事兒,到底是當時急于把他弄到手,特意做給他看的,哪會真的往深了想,轉眼他就忘了。可是現在再從李文遜嘴裏聽來,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個事不關己的事他能記那麽久,肯定是印象極為深刻的。

他聽着聽着,就開始心疼李程秀。

他越接近李程秀,就覺得自己對他的認識越淺薄。

他以為李程秀軟弱窩囊,李程秀确實沒什麽男子氣概,但他卻可以在十三四歲的時候養活自己和癱瘓的母親,如果換成是嬌生慣養的自己,他未必有這樣的勇氣和魄力。

他想起自己總是嘲笑李程秀像娘們兒,他現在才真正覺得,李程秀是個有擔當的男人。

如果他有家人,他或許不能給家人創造多麽富足的生活,但是他絕對會不遺餘力地負擔起每個人的生活,即使他自己跪在地上,也會把別人的重擔扛在肩上。

就像他和李程秀在一起的時候,李程秀沒錢沒勢,卻是十分努力地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對他好,對他全心地付出。

可是自己做了什麽呢?

邵群面上一片灰敗之色。

他把李程秀當成了可有可無的玩物,把他的溫柔和愛慕,踐踏得一文不值,把他所有對他的好,都當作了理所當然,然後理所當然地揮霍,絲毫不珍惜。

他突然就有種感覺,他覺得李程秀的離開,也許不僅僅是因為他要結婚,而只是對他失望了。

這就是報應吧,邵群想。以前他沒有想過對李程秀好,只是一味汲取着他的溫柔,等到他幡然悔悟,想要對李程秀好的時候,人家已經不要了。

如今李程秀走得如此堅決,躲避他的決心已經再明顯不過,哪怕當初他還心存一點僥幸,覺得李程秀也許對他還有感情,現在也只剩下了一片灰暗的絕望。

李文遜見他不說話,一看他慘白的臉色,就知道又刺激着他了。

李文遜嘆了口氣:“我叫你別急着去,一是我記得他媽的忌日,離現在至少還有兩三個月,二是你要自己想想,你就是把人找着了,接下來呢?你能幹什麽?”

邵群愣了一下,悶聲道:“我沒想好,但是,我肯定不讓他受委屈了。”

李文遜哼了一聲:“邵群,別說兄弟打擊你,他要還願意跟你,這委屈能不受嗎。你結婚了他就跟你掰了,難道你為了他,一輩子不結婚了?”

邵群微微擡起下巴,眼睛明亮地看着他。

李文遜一下子從椅子裏坐直了身子,訝道:“你真這麽打算?”

邵群撇過臉,“我還沒想好怎麽把我家那邊兒搞定,大不了我就跪大門口絕食,他們反正不能弄死我。”

李文遜罵了一聲:“邵群你他媽瘋了吧。你現在是為了他要死要活的,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傻,萬一過幾年你那股勁兒過了呢?萬一有一天你看着他又怎麽看怎麽膩歪了呢?就為着這個跟家裏鬧翻,你到時候怎麽收場?

邵群面上是濃濃的悲傷,眼神卻很堅決:“你不說了嗎,我就傻逼這一回,這一回就夠我傻逼一輩子了。你別勸我了,你沒碰上這麽個人,你不知道恨不得把自己心挖給人家是什麽感受。”

李文遜擺擺手:“得得得,別惡心人了。你真中邪了你。”

邵群苦笑着搖搖頭,站起身道:“咱們趕緊走吧,晚上還有飛機。”

李文遜嘆了口氣,抓起外套套在了身上。

茶杯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後,李程秀就又開始四處奔波着找工作了。

本來以為自己肯定又要回廚房幹了,但是這次頗為意外的是,有個的貨運公司聘用了他。

這公司的會計懷孕了,毫無預兆地就突然辭職了。公司雖然,但是賬目很瑣碎,會計又只有一個,她一走就很麻煩,李程秀來得巧,老板一看他以前給那麽大的公司幹過,當下就把他收下了。

李程秀回家的時候,興奮了一路,這麽多天來陰翳的心情,總算有所好轉。

他路過家附近的菜市場的時候,就買了些魚和肉,打算做頓好點兒的,可以邀上季一起吃個飯熱鬧熱鬧,茶杯也能吃點兒好的。

李程秀回到家圍着廚房轉悠的時候,季果然來了。

他這麽大個人,仿佛就跟着鼻子走了,一聞着李程秀屋裏有香味兒,就跑過來蹭飯。

李程秀跟他相處得多了,慢慢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

他雖然沒細說,但是聽說的意思,顯然不是來上學的,而是跟家裏的大人吵架,離家出走了,身上沒多少錢,只好窩在這裏,天天吃方便面。

李程秀有心勸他,可是話剛起了個頭,那子臉就掉下來了。李程秀覺得他們倆也沒熟到那份兒上,也就不再說,但是之後吃飯都會叫上他。

他找到工作後,手頭就沒有那麽緊張了。

他平時開銷不大,除了吃住行,基本不花什麽錢,多出一個人的飯量,還是負擔得起的,雖然這個高大的男孩兒,吃得實在是挺多的。

這天季進來後,就有些扭扭捏捏的。

李程秀也沒看出什麽不對勁兒,就像往常一樣囑咐他随便坐,別欺負茶杯,然後就去準備晚飯了。

一會兒他就覺得背後有什麽異動,回頭一看,季正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背後,把他吓了一跳。

李程秀道:“怎麽了?”

季表情有些不自然,猶豫了半天,從兜裏掏出個東西,遞給李程秀:“這個給你吧。”

李程秀沒接,低頭一看,是個手機,他不明所以:“啊?”

季臉色微紅:“那什麽,我最近吃了你很多東西……但是我身上沒錢能給你了,這個還能賣個幾千塊錢吧。”

李程秀這才明白過來,他忙把季的手推回去:“不用,我們,是鄰居,再說,你沒吃,太多。”

季不幹,把手機繼續推到他面前:“你拿着吧,要不我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的。”

李程秀搖搖頭:“真的,不用,萬一,你家人聯系你……”

季一撇嘴:“不會,我早換號了,我現在沒人可以聯系,手機要了也沒用。而且重要號碼我都記下來了,你拿去賣了吧。”

兩人推搡了半天,李程秀顯然沒能比他更倔強,無奈之下收了。

看來季确實很窘迫了,他想着幫他把手機賣了,把錢給他。

季見他收下手機了,臉上好了點兒,随即又問道:“哎,我想找個工作,你有辦法嗎?”

李程秀搖了搖頭,他到這個城市還不到一個月,工作也才找上,實在沒有路子幫他找工作,而且他也不知道季這樣才十九歲高中剛畢業的孩子,能做什麽。

季有點兒失望,坐沙發上逗茶杯玩兒去了。

客廳和廚房離得就幾步的距離,其實根本就在同一個屋子裏面,只不過拿塊玻璃稍微隔了一下。季跟茶杯玩兒的時候,忍不住就回頭看了李程秀忙碌的背影幾眼。

他腦子突然跳出個奇怪的想法,他想,一個男的的腰怎麽會這麽細呢。

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就被滿屋子的香味給擠出了大腦,茶杯在他膝蓋上直跳,蠢蠢欲動地看着廚房的方向。

季惡劣地笑着,一邊戳它肚子一邊說:“你要再長肥點兒,就能當備用糧食了。”

茶杯回頭準确無誤地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李程秀今天心情好,做了好幾道菜,季看得兩眼放光:“這是怎麽了今天,平時都是青菜蘿蔔,有肉也都給這東西吃了,今天怎麽舍得買這麽多肉,還有魚。”

李程秀笑了笑:“我找着工作了。”

季“哦”了一聲:“怪不得,哎恭喜你恭喜你,要有酒就好了。”

李程秀搖搖頭:“喝茶吧。”

季也沒在意。

以前他真的從來不會想到,自己會因為桌上有很多肉而興奮得不得了。現在哪怕是一盤青菜,也比方便面和幹面包好吃。關鍵是李程秀手藝又這麽好,他實在控制不了自己,每天都想往這兒跑。這裏既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兒的,還有能說話的人,比一個人待屋子裏哪兒都不認識哪兒都不能去好多了。

吃完飯他把自己的電腦搬了過來,接上房東留下來的那個年代久遠的電視機。

兩個人一條狗,坐在沙發上看電影。

李程秀煮了一鍋西米露,聞着都讓人流口水。倆人一人占了沙發一角那麽歪着,手裏都端着一碗,一邊兒吃一邊兒看,茶杯支愣着身子蹲在中間,眼巴巴地看着屏幕,眼睛都直了。

季拿腳趾一勾它,就給它臉朝下勾了個跟頭,然後他就哈哈大笑。

李程秀含笑看了他們一眼,心裏湧上幾分暖意。

邵群拿着手上的資料,走在兩排老房子的青石板路中間,一邊走一邊對着生鏽的門牌號。

他們在經過了飛機、汽車、三輪車的連番折騰下,終于找到了李程秀當年住的那片城中村。

他想起李程秀時候跟他說過,他家離學校很遠,每天坐車得一個時,現在看來不假。這地兒說是在北京,要真算起來已經在六、七環了。你說這裏不是北京吧,它确實屬于北京,說這裏是北京,又跟北京浮華的現代化生活距離有些遠。

最近這片兒的狀況好了很多,是因為附近起了座大學,把周邊的生意都帶了起來。

去年這裏開始拆遷,大概年底就能拆到他們現在走的這排房子了,如今很多人都搬走了,如果不叫三輪車,基本上沒有司機認得路。

他手上的資料,還是去年周找到的李程秀那個遠方親戚的住址,可是看這情形,恐怕搬走的可能性大些。

他們找了二十多分鐘,才終于找到了那個老房子。

敲了半天門,裏邊兒都沒動靜,反倒把隔壁的人給敲出來了。

出來的是個老太太,眼球附着着一層不太自然的白霧,似乎是白內障。

老太太似乎還看得見,上下打量了兩人:“你們找誰呀?”

邵群報出了資料上的名字。

老太太“哦”了一聲:“搬走了,搬走好幾個月了,搬樓房了。”

邵群就問他知不知道她現在的住址。

老太太有些警覺地看着他們:“你們找她幹什麽呀。”

邵群道:“我們是她一個親戚的同學,想找她了解一些情況。”

“哪個親戚呀?這片兒,她家的人基本我都認識。”

“李程秀,你認識嗎?”

“李程秀?”老太太想了想,“哦,那孩子,是她遠房的親戚,白白淨淨的,念書挺好的那個,是不是?”

邵群趕緊點頭:“是,是,你認識他?”

“咱們村兒的人都知道他。那孩子不簡單啊,打讀書就好,上初中還是政府出的錢。可惜了,攤上那麽對父母,爹不是爹媽不是媽的,要是好好上學,現在興許早出息了,聽說現在在南方打工呢,可惜了可惜了。”老太太說着直搖頭。

邵群心裏酸澀,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

李文遜忙道:“大娘,他這親戚住哪兒呀?你告訴我們一下吧。”

“這我說不好,她們搬那一片兒樓房裏去了,要不你們進來坐會兒吧,我兒子一會兒下班了,讓他帶你們去吧。”

兩人對視了一眼,現在是有求于人,再怎麽擔心這破舊的房子會不會倒,無奈之下,也只好進去了。

老太太給倆人倒了杯水,就從櫃子裏翻出個老式的相本,翻到中間一頁,戴着眼鏡找了半天,指給邵群看:“是這孩子不?”

邵群看着那張陳舊的相片。

似乎是誰家結婚的時候拍的照片,一桌一桌的酒席,李程秀白淨秀氣的臉出現在角落裏。

邵群覺得心一下子給揪住了,記憶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回憶裏那個讓他怦然心動卻又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白皙瘦弱的少年,仿佛一下子生動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時隔十多年,那份雀躍而又無措的心情,那種想要接近,卻又害怕靠太近的惶恐,都漸漸活了起來,一下一下擊打着他的心髒,這種感覺又酸又痛,卻也摻雜着一絲絲甜蜜。

邵群知道,他當年真的喜歡過李程秀。哪怕那種感情,不過是懵懂的、青澀的、微不足道的好感,也畢竟是他的初戀。難怪他會記那麽久,難怪他會在再見到李程秀時,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現在看來,他這一生,真的就喜歡過這麽一個人,只是他喜歡的時候,不是太年幼,就是太老道,以至于即使喜歡,卻總是不自知。

邵群輕輕摸着那相片的一角,有種落淚的沖動。他問老太太能不能把照片送給他。

那照片是她一個親戚結婚時候拍的,當時請了全村的人,裏面沒什麽重點人物,老太太就給他了。

邵群極其珍惜地把照片收了起來。

老太太好奇了:“你們是那孩子的同學啊?他不是在南方打工嗎?你們跑這兒找他親戚做什麽?”

邵群沒說話,他也不知道怎麽跟這個熱心的老太太解釋。他把人弄丢了,自然要找回來。

老太太見他不說,也不再問,就在那兒嘆氣:“這是個好孩子呀,他這些年過得順不順?他去年每個月都還還錢來着,後來突然就一筆還清了,是發財了吧?”

邵群僵硬地點點頭。

“他媽出事兒的那晚上,我還去幫忙了呢。他家的老房子離我家不遠,那時候大晚上都睡覺呢,他就哭着叫着喊鄰居幫忙,半個村兒都醒了。說也奇怪,那孩子那天晚上十二點多才到家,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晚回去,要早回來早送醫院,興許還有救。她媽天天喝酒,天天喝酒,哪能這樣當媽呢?好了,終于把自己喝癱了。他媽住院之後,他也就退學了。”

李文遜臉色一變,似乎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的惡作劇,也許……

“那孩子蔫了吧唧的,聽說在學校還老受欺負,耳朵都給人打聾了一只,哎……”

邵群身體一震,愕然地看着她:“他、他耳朵……”

“哦,這個難怪你不知道,我也忘了哪邊兒耳朵了,反正有一邊是不好使的,聽東西差一些,但還有一只耳朵好的,所以一般人都發現不了。”

邵群轉頭看向李文遜。

李文遜也愣在那兒,見邵群看他,底氣不足道:“你看我幹什麽,又不是我打的。”

邵群頹然地低下頭。

他跟李程秀在一起那麽久,從來沒發現李程秀聽力有問題。應該說,他從來沒仔細關注過李程秀,他需要什麽,他心情如何,這些都不是他曾經需要考慮的。

仔細想想,确實有那麽幾次,要是不大聲喊,李程秀就沒反應,他還氣得罵他是不是聾了。

邵群想着當時李程秀在學校受到的待遇,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是誰幹的。就算是他們這幫人,都沒少欺負他。

李文遜臉色有些尴尬,心裏忍不住就想,自己也扇過他巴掌,應該不至于給打聾了吧。

邵群心裏難受得有些喘不上氣來,疼惜、愧疚和後悔,就快要把他淹沒沖倒。

當時他年紀,被人撞破了他和李程秀的事時,腦子裏一片空白,就知道不能被人以為他也是妖魔鬼怪一樣的**,所以就逃了。

他不是沒想過他的這些哥們兒為了讓李程秀閉嘴,會怎麽對付他,可是當時的緊張和驚恐,讓他只想到了自己,哪裏顧得上李程秀。

後來他出國了,有了更為豐富自由的生活,漸漸地就忘了。

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逃避,給李程秀帶來了多大的傷害,難怪剛見面時,他對自己一直有着敵意和戒備。

他千方百計地讓他卸下防備,讓他重新對自己敞開心扉,卻又一次傷了他。李程秀如何能再次信任他?

邵群覺得手腳冰涼,心都給打透了似的,下意識地就去摸了摸口袋裏的那張照片。

老太太又念念叨叨地說了些話,不一會兒,她兒子就回來了。

老太太的兒子給李程秀的那親戚去了個電話,撂下電話就說帶他們過去。

兩人出來時天已經基本黑了,如果光線亮點兒,很容易就發現倆人臉色都很不好。

走過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板路,老太太的兒子把他們帶到靠近汽車站的一排樓房附近。

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跟老城區卻是天壤之別。

把他們帶到後,一個一臉精明相的中年女人出來開的門,邵群記得李程秀叫這個女人四姑。

李文遜塞了些錢給老太太的兒子,那人意思着推搡了幾下就收下了。

四姑看倆人穿得好,長得也相貌堂堂的,就客氣地把倆人讓進屋。

邵群一進去就避重就輕地說明了來意,随便編了個理由說李程秀以前在他那兒上班的,現在有事找他,讓四姑幫他想想辦法,把李程秀找出來。

李文遜在旁邊适時地表達了一下如果能幫忙肯定重重感謝的意思。

四姑就說:“哎呀這個你們找我找對了,那孩子他媽的墳還是當時我兒子給聯系弄的,現在說不定還能找着地方。那一片兒好幾處墳,地方有點兒荒,但是有人管,程秀每年好像都給那人彙錢打理他媽的墳的。”

邵群忙問道:“能聯系到人嗎。”

“能,能,就是離咱這兒有點兒遠,坐車都得三個多時,今天是不行了,得明天去。”

邵群心裏燃起了希望。

如果李程秀給人彙錢,就能鎖定他大概的位置了,到時候無論花多大的功夫,都要把人找回來。

邵群渾渾噩噩的樣子,李文遜也不指望他能做好公關了,就跟四姑扯了兩句,把身上的錢留了下來,并且留了自己的聯系方式。

四姑笑逐顏開的,連連說明天就讓兒子去找那個人,打聽打聽情況。

臨走前四姑就問他們:“那孩子以前在你們那兒上班的時候,情況還行吧,他應該發財了吧?要不不能一下子把錢就給還清了。”

邵群僵硬地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四姑挺感嘆的:“這孩子了不起啊,當初初中都沒念完,自己還能把會計證考下來了。你不知道他當時多難,他成績好嘛,學校要升學率嘛,校領導都找到家來了,說讓他繼續讀,他就是不肯讀了。我也勸了他的,他說一方面要照顧他媽,另一方面,孩子後來單獨跟我說了,說學校待不下去了,同學都看不起他。我當時那個難受啊,可也幫不了他,現在知道他出息了,我就安心了。”

邵群和李文遜從四姑家裏出來之後,一路上都沒說話。

天上的月光灰白灰白的,把夜幕妝點得有些凄涼,

兩個人并排走到村頭,司機還在外邊兒等他們。

李文遜突然有些不自在地開口道:“沒想到他時候這麽難。”

邵群深深吸了口氣,呼出來的時候,嗓子眼兒都在顫抖。

他恨不得能穿越回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扇自己兩個耳光。

邵群很少對自己做過的事後悔,唯獨對李程秀,他為自己做過的事,腸子都悔青了。

就因為自己那時候的無知輕狂,只為了打發時間就去招惹了他,招惹完了,又因為膽怯而把他一個人抛下不管。

李程秀曾經成績那麽好,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也許他現在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至少他不會那麽自卑,那麽害怕跟人相處。

自己這麽多年究竟都做了什麽?為什麽明明長大了,卻還是做了毫無長進的錯事,不僅又傷了李程秀,還把自己的感情也給一并毀了?

繞了一圈兒,報應終于到他身上了。

如果找到了李程秀,他該怎麽辦,才能讓他回到自己身邊?他還有這樣的機會嗎?邵群心中的恐懼,說不出口,咽不下去,郁結在胸口,壓得他幾乎要窒息。

幾天之後,他們接到了四姑的電話,說聯系上那個人了。

邵群忙問李程秀有沒有跟那人聯系。

四姑說李程秀他媽的忌日在九月份呢,李程秀一般都是提前兩三個月給那人彙錢,每年都不定的,但是年年都沒斷過,只能等。

邵群心裏一涼,想自己至少還得等個二三個月,才可能有消息,但即使這樣也聊勝于無。

一天又一天,他除了等待,沒有其他的辦法。只是帶着罪過等待的滋味兒,如同等着時間給自己判刑,那刻骨的思念,無盡的悔意,已經快把邵群的精神壓垮了。

李程秀自從上班後,生活漸漸步入了正軌。

他趁着下班的時候,想把季的手機幫他賣了。

可惜到手機攤兒一問,吓了一跳,人家只肯出八百。

李程秀以為他壓價呢,他沒辦法跟人砍價,只好多問了幾家,基本都是這個價錢。

人家說了,這手機是新款,可是再新,也是個二手貨,而且這手機保養得太差了,上面都是劃痕,賣不了好價錢。

李程秀看了看,确實很多劃痕,這季看着也不像愛惜東西的人。

郁悶地回到家,李程秀就給季說了。

季瞪了瞪眼睛:“什麽?就八百?這也太坑人了吧?”

李程秀也很無奈:“他們,就出這麽多。”

季咬了咬牙,八百就八百吧,你幫我賣了吧,順便問問他們要不要電腦。”

李程秀一看,這季現在就靠賣東西活着了,這哪裏行啊。

他想起前兩天有個搬貨的砸着腳了,公司缺個人,他看季體格這麽好,每天閑着也是閑着,就給他說了。

季就問一天能給多少。

李程秀想了想:“五六十吧。”

季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少?”

“五六十。”

季露出一個不敢置信的表情,怪叫了一聲:“有病吧,我才不去呢。”

李程秀微微皺眉道:“可是,你不能,一直賣東西活着。”

季臉陰了下來,不耐道:“你別管我,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李程秀一看他這樣兒,就知道他涉世不深,柴米油鹽這些瑣事,肯定從來沒操心過,心想這樣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家了吧,這樣倒好。

季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跟誰生着悶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表,摸了半天,似乎是沒下去決心,一副很猶豫的樣子。

猶豫了半天,回頭跟李程秀可憐兮兮地說:“我餓了,等你一天了。”

李程秀無奈了:“再等一會兒,很快好。”

季抱着茶杯走過來,嘟囔着:“以後能不能下班早點兒回來呀,你要以後再這麽晚回來,我餓急了可就把它吃了啊。”

李程秀笑笑:“冰箱裏,有東西,自己做啊。”

“沒你做的好吃。”

李程秀含笑着搖搖頭,他做飯的時候,季就帶着茶杯圍着他轉悠。

李程秀有時候就有種錯覺,自己其實是養了兩條狗。

又過了幾天,季真的把電腦也給賣了。李程秀看他屋子空蕩蕩的,不知道他還有什麽能賣的。

果然,交了房租,又硬給他塞了兩千塊錢的夥食費後,季就別別扭扭地問他:“你們那兒還缺人嗎?”

李程秀給管事兒的打了電話,說季是自己的弟弟,想賺點兒零花。

管事兒的好說話,就說讓他過來吧,活兒也沒什麽技術含量,就是從倉庫搬搬貨。

李程秀本來以為挺簡單的事兒,結果季去的第一天,就給惹了事兒了。

他那時候正在辦公室整理票據呢,一個同事着急忙慌地就進來了,說他弟弟跟人打起來了,拉都拉不住,讓他趕緊過去看看。

李程秀一下子慌了,趕緊跟着跑去了倉庫。

還沒到倉庫呢,就聽裏邊兒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和怒叫聲。

李程秀進去一看,地上倒了三個搬貨的工人,季氣得臉通紅,被好幾個人又攔又抱的,還硬要過去繼續打。

李程秀叫了一聲:“季!”

季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麽反應,依然臉紅脖子粗的樣子,看着給氣得不輕。

抱着他的人一看李程秀來了,不知道怎麽的手就松了松。

季抓着他脖領子把他拎一邊兒去,上去就要踹在地上躺着的工人。

李程秀叫道:“別打了!”說着就沖了過去。

季正在氣頭上,眼裏哪看得着他,李程秀靠近他他也根本沒注意到。

李程秀剛上去要攔,正被季一肘子打在下巴上。

李程秀牙一下咬到了舌頭,頓時嘴裏彌漫出了血腥味兒,他腦子嗡嗡直響,眼前一黑就向後倒去。

李程秀這一下子是給打懵了,其實除了舌頭破了,并沒有受什麽傷,所以昏了幾分鐘,他就自己醒過來了。

他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季正跟公司的人争論要不要送他去醫院。

李程秀舌頭疼,下巴也疼,一張嘴都難受,勉強發出了一點兒哼聲。

衆人一看他醒了,連忙圍了過來。

季一臉擔憂和歉疚,甚至還有些委屈:“你,你醒了,你怎麽樣,沒事吧?”

李程秀擺擺手,搖晃着腦袋起來了。

“還難受嗎,要不要去醫院?”

李程秀搖頭,都站得起來還去什麽醫院。

他喝了口水,水從舌頭經過的時候辣得他嘶嘶直叫。

同事看他沒事兒了,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臨走前給他撂下話:“你一會兒休息完了,就去找趟老板吧。”

李程秀點點頭,等他們都走了,就一臉為難地看着季,啞聲道:“怎麽回事,為什麽,打架?”

季忿忿不平道:“又不是我的錯。”

李程秀嘆了口氣,似乎知道他一開口就肯定是這句話,這孩子是給慣成這樣的。

他氣憤道:“他們自己摔了一箱酒,看我新來的就要賴到我頭上,當我好欺負啊,我操!”

李程秀想起倉庫裏負責搬貨的幾個人,都沒上過什麽學,平時人還可以,但一箱酒要好幾百,要他們自己賠,半個月就白忙活了,難怪會推到季身上。

這種事是有理說不清的,那幾個人混得熟,肯定一致拿新來的開刀,老板又不會為了這幾百塊錢,還大動幹戈地去查明真相,這事就是吃啞巴虧。

李程秀問道:“誰先,動手?”

季理直氣壯的:“是他們先罵我的。”

李程秀嘆了口氣,對着這麽個不谙世事的孩兒,他一時真是無話可說。

季還在一邊兒發火:“這幾個傻逼,要不是看你在這兒上班,我就直接廢了他們。”

李程秀臉色灰白,扶着沙發站了起來:“我去找老板。”

最後的解決辦法在李程秀的意料之中。人是他帶來的,他不僅要賠一箱六百多塊的酒錢,還給了被打傷的三人一人五百的醫藥費,并且賠禮道歉。

季知道的時候氣得眼睛都要冒火了,直嚷嚷“憑什麽?”他顯然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非要回去把事情說清楚。

李程秀唯恐他再鬧事兒,連拖帶拽地把人弄出了公司。

他知道他怎麽說季都不會明白,這個世道本來就有很多不公平,沒有憑什麽,也沒有為什麽。雖然一個月工資徹底打水漂了,但起碼工作保住了。

季見他一路上都不說話,氣得心肺要炸開了。

他憤恨不平地覺得自己沒做錯事,卻連累李程秀給人賠錢道歉,這算什麽?

到家之後,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就給李程秀說了句:“對不起。”

他是覺得對不起李程秀了。

他知道李程秀掙錢不容易,早出晚歸的,有時候對賬要對到半夜兩三點,錢是一毛兩毛也要省着花,只有對茶杯能大方點兒。

季開始還覺得不理解,為了兩千多塊錢的工資忙成這樣,換作以前的他,兩千塊錢掉地上了,他都懶得彎腰撿。

可是他漸漸就明白了。

他沒錢了可以賣這賣那,再不濟,狠狠心把他外公送他的表買了,還夠他快活一段時間。實在不行的時候,一個電話也就能解決一切了。

可是李程秀不一樣,他的錢都是勤勤懇懇地掙出來的,花一點少一點,不賺就會餓死。他自己今天算是體會了賺錢的不容易,為了幾十塊錢累得他腰都快斷了。那李程秀該有多辛苦,他算是體會到了。

他不禁就有點同情這個男人。

他要那麽辛苦一個月才能掙來的錢,被他一天就糟蹋光了。

季心裏很不好受,看着李程秀低落的神情,就更加地愧疚。

李程秀看了他一眼,淡道:“沒關系。”他已經習慣了不公平,甚至是麻木了不公平,他只是實在太心疼錢而已。

季怔愣地看着他的側臉。李程秀的側臉很好看,雖然鼻梁不高,但是特別直,眼睛有點往裏凹,這在正臉是不明顯的,但是側面看,就有些無辜之态,配上這副失落的、黯淡的表情,就格外地讓人動容。

季覺得自己可能不只是同情,甚至是有點心疼他。

李程秀沉默了半天,其實是在盤算自己剩下的錢。

除了應急那份錢不能動之外,剩下的真沒多少了。他這樣漂泊無依、無親無顧的人,沒錢的恐懼真是能蓋過一切。

季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了,加上心裏有愧,咬了咬牙,起身就走了。

李程秀也沒攔着他,他此時真是沒心情去考慮他了。

之後連續兩天,季都沒出現,李程秀也沒在意。

直到第三天,李程秀休息,正收拾屋子呢,季回來了。

季一進屋,就從塑料帶裏掏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放到茶幾上,眼中有些期待地看着李程秀:“這給你的。”

李程秀不明所以,過去打開一看,愣住了,裏面是厚厚的一紮錢。

季心翼翼地看着他,道:“賠你的,你別生我氣了。”

李程秀訝道:“你,你哪裏來的?”

前天他還窮得要去打工,今天就給他這麽多錢,這是哪裏來的?

季看着他懷疑的眼光,就知道他想歪了:“你別瞎想,我又沒偷沒搶,我把表賣了。”

李程秀看了看他手腕,确實表不見了。他也沒說什麽,把錢拿出來數出了兩千塊錢,把剩下的又給季推回去了。

季又給推回來:“你拿着吧,我以後還要在你這兒吃飯。”

李程秀不幹:“吃不了這麽多。”

季執拗地把錢往他手裏塞:“叫你拿着就拿着,拜托你飯桌上多弄點兒肉吧,我又不是和尚。”

李程秀給他說得“噗哧”笑了。

季也忍不住笑了,看着李程秀有了神采的臉,就很想動手捏一捏他的臉。

晚上李程秀做飯的時候,季就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開始擺弄李程秀的手機。

說實話那東西沒什麽好擺弄的,款式非常的舊,**是最基本的三十萬像素的。

季閑着沒事兒,就看了看他的照片。

整個手機裏照片就一張,季打開一看,就愣住了。

照片上除了李程秀,還有一個大概三十多歲的男人,長得頗為英俊,氣質卓爾不凡,即使是這麽差的像素,也看得出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讓季愣住的,是他們的動作。

這顯然是張自拍,那個男人正在親李程秀的臉頰,李程秀靠在他懷裏,笑得很腼腆,眼睛還閃躲着鏡頭。

季覺得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頓時覺得這手機就是個燙手山芋,險些沒控制住把它扔出去。

他腦子裏只閃過了三個字,“**”。

這樣親昵的舉止,沒有人會不想到哪方面去。何況如果結合一下李程秀女裏女氣的樣子,很容易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同/>/>性戀這種事,離季并不是很遙遠。他在籃球隊的時候,也受過不少同性的騷擾,他對同/>/>性戀,多少是有些反感。

一想到他跟一個同/>/>性戀在同一屋檐下相處了兩個多月,他就覺得怒火直往腦門兒上沖。

他一直以為李程秀是善良好說話,才會這麽幫他,可是知道他的性向後,他就忍不住要懷疑,也許李程秀是對他有企圖。

頓時,李程秀的溫柔随和,都被打上了目的性的标簽,讓他有種被騙了的惱怒。

可是除了惱怒之外,又有種無法分辨的情緒也直往他腦門兒沖,他無暇去求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李程秀身旁。

李程秀正炒菜呢,給他吓了一跳。

季把手機舉到他眼前,瞪着眼睛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李程秀愣了愣,看着照片上溫柔微笑着的黎朔,心裏一酸。

如果不是季翻出來,他幾乎就忘了他手機還有一張他和黎朔的合照。

季看着李程秀略帶傷感的表情,心裏的火苗就噌噌地漲,不客氣地質問道:“你是**?”

李程秀看着他年輕的臉上無法掩飾的鄙夷,心裏有些難過,擡手就想把手機搶過來。

季卻舉高手機,繼續逼問:“這是你男朋友?”

李程秀微怔,啞聲道:“已經,分開了。”

季一時也不知道什麽感受,就是覺得被人欺騙了,氣得他想揍人,他把手機往李程秀身上一摔,轉身摔門就走了。

李程秀趕緊接住手機,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好久。

不知道黎朔現在怎麽樣了,邵群會不會履行承諾,放過黎朔,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回國了……

李程秀覺得眼眶有點兒酸,他輕輕撫摸着屏幕上黎朔的笑臉,默默地看了很久。

之後的三天,季都沒有出現。

李程秀雖然無奈,卻也并沒有打算解釋什麽。畢竟只是互相照應的鄰居,如果他瞧不起自己,他也沒有辦法,因為他确實就是**。

只是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

季雖然沖動驕縱,但是心地不壞,而且年輕人的活力和熱情,很有感染力。跟他待在一起,覺得自己也年輕了不少,至少有一個人陪伴,自己不至于太寂寞,可如今連他也嫌棄自己了。

李程秀把季給他的錢塞進了他門縫裏,他想他以後都不會來找他了。

轉眼就是夏季了,李程秀趁着中午休息的時候,給老家看墳的人彙了一千塊錢。

他自從離開北京後,就再沒有回去過。路途遙遠成本太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許是他潛意識裏不願意再回那個地方。

那裏畢竟沒有什麽美好的回憶。

晚上回到家後,就見季居然在陽臺站着,看那樣子,明顯是在等他。

李程秀走近了,見他臉上不太好,兩人都有些尴尬。

李程秀還是把他讓進了屋裏。

季進去之後,有幾分局促,李程秀給他倒了杯茶,覺得他可能想說什麽,就坐在他旁邊等着。

季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的掙紮,他猶豫了半天,才開口道:“我可以,試試。”

一出口就是這麽莫名其妙的話,給李程秀說愣了:“什麽?”

季面色微紅,重複道:“我可以,跟你試試。”

李程秀沒反應過來:“試什麽?”

季瞪了他一眼,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突然湊了過來。

李程秀開始還沒意識到他要幹什麽,等他的嘴快貼上自己的時候,李程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把他推開了。

季給推回了沙發的另一頭,一穩住身形,就眼睛冒火地看着他:“你幹什麽!”

李程秀吓得心怦怦直跳:“你幹什麽?”

季簡直是惱羞成怒:“你對我那麽好,不就是為了這個嗎,裝什麽裝啊你?”

李程秀這才明白過來他在想什麽。

他為難地解釋道:“你誤會了,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季瞪直了眼睛看着他。

李程秀苦笑道:“我照顧你,因為,你,而且,我們是鄰居。”

季這回是真火了,臉都憋得通紅,他暴怒地跳了起來,有種被羞辱了的感覺。

他這兩天想了很多。想李程秀對他的好,想李程秀比女人還溫柔恬靜,還想他做得那麽好吃的飯菜,想李程秀其實長得挺好的。

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不讨厭李程秀,甚至是挺有好感的。雖然李程秀是個男的,但是他畢竟年輕又張狂,覺得自己也不是接受不了,如果李程秀喜歡他,他覺得他可以跟他試試。

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是個意思,那糾結反複了那麽久的自己,不就是個傻逼嗎?

他一直對自己相當有自信,男男女女什麽的,喜歡他是很正常的。所以他以為李程秀喜歡他,結果是自己誤會了?還有比這更讓人難堪的嗎?

季憤恨地罵道:“你去死吧!”說着就沖出了門。

留下李程秀怔愣地對着一屋子沉靜。

李程秀覺得挺尴尬的,沒想到季會那麽想,自己只是想幫幫他而已。

李程秀以為這回季是真的不會再來,他心裏還是希望倆人像以前一樣的。就連茶杯似乎也很想他,經常一動不動地蹲在門口,好像在等他。

事實證明,李程秀顯然是摸不透年輕人的心思的。沉寂了幾天後,季又來了,手裏還拎着個塑料帶。

李程秀一開門,季就不客氣地把手裏的袋子遞給他:“我想吃蒜蓉蒸帶子。”

李程秀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把他讓進屋。

季面上有幾分尴尬,進屋之後抱着茶杯玩兒,悶聲不說話。

李程秀做好飯叫他,他也耷拉着眼皮看了李程秀一眼,扭扭捏捏地坐到飯桌上,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看着李程秀。

李程秀把筷子遞給他:“吃吧。”

季接過筷子,吃了兩口,突然說:“我全名叫季元祈。”

李程秀一怔,“哦”了一聲。

“我到這兒來是因為我想打職業籃球,家裏不讓,我就跑了。”

李程秀不知道他跟自己說這些幹什麽,只能認真聽着。

季元祈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我都告訴你了,你也跟我說說你吧。”

李程秀不明所以:“說什麽?”

季元祈道:“說你自己啊,你哪裏人,多大了,以前都幹什麽了,為什麽在這裏,還有,你那個男朋友……怎麽回事啊?”

李程秀有些頭痛。

他不知道這年輕人又想幹什麽,想一出是一出的。他覺得倆人之間代溝太大了,還是像以前那樣一起搭夥吃飯輕松多了。

季元祈不依不饒的,拿筷子敲着碗:“說啊,我都告訴你了。”那意思好像李程秀不說,他就吃大虧了。

李程秀勉強開口道:“我,我老家,在北京,在這兒工作,今年,二十九。”

季元祁歪脖子想了想,自言自語道:“差十歲啊,還好……”說着就繼續敲碗,“繼續,你那男朋友呢,哪裏人,多大了,做什麽的,為什麽分了?”

李程秀有點受不了了,自己為什麽非得告訴他這些呢?

可季元祁還瞪着眼睛等着呢。

李程秀嘆了口氣:“這些,不說了吧……”

年輕人不高興了,臉立刻拉了下來:“有什麽不能說,不是早就分了嗎,難道還餘情未了?”

不知道怎麽的,李程秀覺得他那種霸道和任性,有點像時候的邵群,心裏說不上是厭惡還是感慨,把筷子輕輕往桌上一撂,也不說話了。

季元祁看他不肯說,臉色就不太好,過了半晌才開口,那語氣中甚至是帶着些“便宜你了”的感覺:“那個,要不你跟我試試吧。”

李程秀有了上次的經驗,能反應過來他說的“試試”是什麽意思,就驚訝地看着他。

季元祁覺得臉頰有點燙:“反正你也單身,我也單身,試試,有什麽關系……你不是喜歡男的嗎,我長這麽帥,你有什麽不樂意的?”

李程秀臉都僵了。

他的感覺就好像一個孩兒拿了個特別新奇的玩具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玩兒,而且那孩兒覺得這麽好的玩具自己不玩兒就是不識擡舉。

但是有幾個大人會對孩子的玩具感興趣呢?

季元祁把凳子挪到他旁邊,有些傲慢地擡着下巴,但是眼睛裏卻閃爍着期待的光芒:“怎麽樣啊?試試有什麽關系?”

李程秀嘆了口氣:“季,這個,不能試,你喜歡女孩子,這種事,不能試。”

“有什麽不能的,我連蠍子都敢吃。”

李程秀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在他眼裏,跟男人交往,也許只是一件新奇好玩兒的事,既不用承擔責任,也不需付出代價,因為只是試試。

李程秀不禁有些怒意,就冷淡道:“你還,你……算了,吃飯吧,別說了。”

季元祁不樂意了:“我他媽最煩人拿年紀說事兒了,大家都是男的,幹脆點兒不行啊,少爺我想跟你好,你跟了我不會吃虧的。”

李程秀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吃飯吧。”

季元祁還想說什麽,看他低着頭不看他了,白了他一眼,也悶頭吃起飯來。

李程秀以為他就是一時新鮮,沒想到從那以後,季元祁就把這事兒挂在嘴邊兒了,隔三差五地就要拿出來說說,有時候還耍賴,作勢要親他,好像玩兒上瘾了。

所幸他只是嘴皮子上說說,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李程秀聽久了,也就不當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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