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3)

一路上,喚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氣息,但這時的喚晴卻明白了什麽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對自己說:“喚晴,若是一個夢,你也該醒了。”

“喚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聲說了一句話。喚晴的心一顫:“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呀!”驀然間她覺得自己的眼圈有些發紅,她急忙一笑:“這樣的天下,誰又不瘦?” 臉上卻給曾淳的灼熱的目光擾出一片輕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氣。

“說得好,奸佞當權,忠良蒙冤,哪個正義之士不夙夜嘆息!” 好在這時身旁的袁青山卻撫掌一嘆:“家師時常以‘天下國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誨我等。當今蒙古鞑子在北邊劫掠,倭寇在南邊侵擾,京師中又有大奸嚴嵩掌權,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積弱不振這許多年,家師常在中宵肅立,說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兩年,只怕咱大明便會又有土木之變那樣的大禍降臨了!”

喚晴知道“土木之變”是英宗之時因英宗好大喜功,致為蒙騎劫掠、羁押一年有餘的國恥,此時聽他說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緊。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師有匆匆數面之緣,但何堂主的風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傳言何先生目視雲漢,不羁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氣,所言所為多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行徑。卻不知何先生為什麽創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無人,便信口言談起來。

袁青山道:“家師雖然少負異才,卻一直仰慕儒家陽明先生之學,後來投至陽明先生的再傳弟子門下參悟心學。《大學》中曾雲修齊治平之道,先生以為治國平天下當從齊家開始,便創建聚合堂,以堂為家,以家振國。”

曾淳聽了,卻慨然一嘆,又問:“聽說何堂主行事處處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師友、昆弟和夫婦這五倫之中,先生只認師友這一倫,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将臉一端,那一張國字臉就更顯得肅穆異常:“家師常說,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朋友之間的仁義交往,否則便與禽獸無異。五倫之中除了師友之外,其他的四倫或匹、或昵、或淩、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師尊,人人都是親如兄弟。”

喚晴聽袁青山這麽一說,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暗道:“人倫有五,這位聚合堂主竟舍其四,這等特立獨行只怕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袁青山卻一眼瞥見了喚晴的神情,那張四四方方的紅臉又緊了一緊,道:“咱們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師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徑。至于書生儒者更視家師為離經叛道之輩。宋儒說要‘無欲’,家師便提出‘育欲’,以為無欲非孔孟之旨,人便該有所欲,卻要所節!儒家都輕賤農工商賈,家師卻道農工商賈皆可為君子為聖人!嘿嘿,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豈是那些腐儒所能領悟的?”

喚晴向來跟随沈煉石,後又随曾銑,這二人的學問皆尊正統儒家,此時聽了袁青山所說的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道理,雖覺得不合正理,但仔細一想卻又辯駁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喚晴淺薄,袁大哥莫要見笑,小妹這時才知道什麽叫‘遺世而獨立’了,何堂主當真是個超世邁俗的大英雄。”

曾淳卻嘿了一聲:“只是人在世間,越是超世邁俗,越是痛苦無比。嘿,袁公本為百年計,晁錯翻罹七國冤!”喚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帥曾銑,那一句詩正是曾銑臨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紅,也喃喃念了一聲:“袁公本為百年計,晁錯翻罹七國冤!”袁青山濃眉一軒:“曾公子,家師曾說,當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卻是其中一個。他曾将八個字來評價令尊。”

曾淳雙眉緊鎖,沒有說話,喚晴倒搶着問:“哪八個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裏喃喃地:“何謂孤忠?”袁青山道:“本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頭來,蒼蒼涼涼的一笑:“好一個孤忠,斯人獨憔悴,舉世無人知。這不是‘孤’是什麽?”喚晴聽了這笑聲,心裏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熱,緊緊盯住了曾淳那一張有些清瘦的臉龐,緩緩道:“公子,咱們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時難免對家國傷心。但此時國勢衰微,強敵環伺,卻不是咱們自怨自恨的時候!”曾淳也緊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帥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幹的是什麽?”

曾淳若遭雷擊,沉聲道:“是軍饷,家父最惦念的還是營中的那些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兄弟們!”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邊之軍糧草接濟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體。咱們這時就該當想方設法,将軍饷送至軍中,不要落入嚴嵩、陸九霄之流手中。這才是大帥遺願!”

曾淳笑了一笑,說了聲是,眼中卻有淚迸出。

出桃花鎮再向西行,便漸有塞上的涼爽之意,這一日正行之間,便見了前面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點點的道:“前面那河便是無定河了。嘿嘿,這河水最多黃沙,也如黃河一般遷徙不定,就有了無定河這個稱呼。”喚晴喃喃道:“無定河,那句詩中說的‘可憐無定河邊骨,俱是春閨夢裏人’,就是這地方罷?”梅道人點頭道:“此處古時地近邊疆,向來争戰不斷。嘿嘿,古來争戰幾人還呀!”說話之間,後面的鄧烈虹和莫老妹子幾人也趁着天色沉暗,陸續趕來了。

衆人在暮色中順着無定河疾行數裏,便見了前面一片郁郁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郁的天地間,癡望着西天的殘霞,一動不動,有如一團礁石。“那天也是這樣的暮色,”他喃喃說着,仰起頭,“滿天的夕陽便象是天在滴血。就在這裏,那一場苦戰呀!”

衆人知道他說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軍饷去河套,途中聞聽大帥遭陷,便将軍饷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師鳴冤,途徑此地時遭一群蒙面高手伏擊。一場血戰,随行的聚合堂風雷十八騎皆遇難,只他一人僥幸得脫,但赴京之後,也落入陸九霄的錦衣衛手中,直到沈煉石冒死将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層霧:“事後聚合堂得知訊息,咱兄弟星夜趕來,卻只見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屍身!”曾淳長吸了一口氣:“可他們本來都是大好男兒,都是一腔熱血呀……敵人太強,”他哽咽起來,“又是乘着暮色動的黑手……袁大哥,衆兄弟的合冢在哪裏,咱們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嘆一口氣,當先領路。穿過那林子,便瞧見了林子中央拱護着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冢微微隆起,冢前一塊石碑昂然高聳,上面只紅燦燦的寫着“碧血”兩個字。喚晴見那字意氣縱橫,如嘯如怒,不禁贊道:“好字,袁大哥,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搖頭道:“這是家師的字!他老人家趕來之後,這石碑剛立上,他就寫下了這字,然後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語。”這漢子說着,眼中也淌下兩行淚來。

衆人環立碑前,黯然不語。林中就是一片肅穆。

忽然有一簇飛鳥驟然四飛,驚鳴起落,在這一片冷靜的林子中這叫聲就顯得異常響亮。

梅道人道:“有埋伏!”刷的一箭,伴着這一喝裂空射來。

袁青山的如意鈎一挑,那箭铮然一響,變向之後餘勢不衰,竟直沒入一棵古樹之內。“是金秋影!”喚晴只聽得這箭的破空之聲,就知道是金秋影到了。衆人心內全是一驚,有沈煉石、任笑雲做掩護,自己這一路相安無事,但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而原以為到的或許是青蚨幫的餘孽,卻想不到是金秋影親至。

卻見林子邊上那些高可及人的蔥蔥青草象是給一只無形的巨手撥動了,分向兩旁散開,一人緩步而出,精瘦細長的身子,眼窩深陷的病臉,正是金秋影。喚晴掣出曉紅刀,和袁青山護住了曾淳,衆人游目四顧,卻見金秋影身旁并無旁人。

但金秋影單人獨劍、成竹在胸的一股氣勢,倒更叫人心下生寒。袁青山先笑了:“金爺這是玩的什麽把戲?精兵強将藏于何處?”

金秋影卻不言語,徑自走到碑前,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鄧烈虹早耐不住性子了,大叫道:“金秋影,你這鷹爪子何必在這裏假惺惺的貓哭耗子!”金秋影卻不理他,徑自三揖,才肅然道:“不管怎樣,死的人都是為大明灑的一腔碧血,”又将一張幹瘦的黃臉緩緩轉向衆人,“其實金某心中于曾大帥、何堂主諸人向來敬佩得緊,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追擊諸位,刀劍無眼,若有人死在金某劍下,金某也必會在靈前三揖。”

鄧烈虹的火眼早起了血絲,怪叫聲中,雙手一抖,腰間的盤蛇軟槍怪蟒一般躍起,直紮向金秋影咽喉。他性如烈火,那槍卻是正宗的武當功夫,一杆槍筆直如線的直送到金秋影身前半尺之處,陡然凝住。

“姓金的,你若死了,老子決不會在你墳前作揖,拔劍!”鄧烈虹的聲若雷震,那槍卻分毫不顫,倒似是鑄在空中一般。金秋影一笑:“對付鄧兄,也不必拔劍了!”驀地探手一抓,徑自抓向槍杆。

鄧烈虹一聲大喝,那槍靈蛇一般縮了回去,随即一吐,仍是紮向他的咽喉,只不過這一次快如電擊。金秋影左掌一撥,“推窗望月”,将那槍直推了出去,右掌輕飄飄的拍向他眉心。鄧烈虹見這一擊看似平平無奇,自己偏偏就無從招架,情急之下,厲聲一嘯,撤槍退開。

喚晴秀眉一蹙,叫道:“大夥齊上,先斬了這狗賊!”當先撲上,刀勢靈幻,直斬金秋影脖子。當的一聲,金秋影的将腰間的劍連着鞘一起迎上,鞘刀相交,一股大力蕩出,直震得喚晴玉手微麻。

曾淳忽然雙目一張:“大家不要纏鬥,只怕大隊人馬就在後面。”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金秋影輕功卓絕,必是先自趕到,竟要以絕世劍法纏住衆人。袁青山一拉曾淳之手:“你們退,我斷後!”

“且慢,袁兄,還是你退!”說話的卻是夏星寒。他一句話說完,一刀如電,已經刺了過去。這一刀輕靈如劍,金秋影登時一窘,只得長劍出鞘,嗆的一聲,在他刀上一點,随即人如大雁般掠起,刷刷兩劍,将喚晴和鄧烈虹逼得退開數步。

桂寒山忽地振臂高呼:“不要鬥了,莫中了金秋影的詭計。”喚晴一回頭,卻見影影綽綽四周竟有無數缇騎的影子閃了過來,西南處更是煙塵滾滾,也不知有多少兵馬殺了過來,她心中一驚:“金秋影果然詭計多端,先一個人纏住我們,再派出大隊人馬将四周圍住。”莫老妹子嘶聲叫道:“鷹爪子還沒圍上咱們,這裏有缺口!”衆人随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見西北方向空蕩蕩的,還沒有錦衣衛包抄過來。

袁青山叫道:“大夥向西北先退!”鄧烈虹聞聲也将大槍一抖,叫道:“喚晴,咱們改日再和姓金的公公平平打一仗!”挽了個鬥大的槍花,護着喚晴向西北退去。

“且慢!”曾淳忽然一聲斷喝,“萬萬不可退向西北!”

桂寒山向來沖在最前,聞聲急忙回頭:“公子,何事?”曾淳虎目噴火:“西北必然有伏!”他揚手拔出劍來,向西南一指:“向這裏沖!”西南煙塵湧動,馬嘶人喊,也不知黑林之中密布了多少人手,衆人聽他如此說,一時倒有些疑惑。桂寒山将沖上來的兩個錦衣衛挑翻在地,急喝道:“那裏只怕不成!”

袁青山素知曾淳之能,叫道:“大夥聽公子的!”雙鈎霍霍,當先沖向西南。

喚晴和鄧烈虹已經退開,但夏星寒刀光霍霍,兀自苦鬥金秋影。激戰之中的金秋影聽了曾淳的呼喝,心內一驚:“當真是将門虎子,我原想逼他們退向西北,在無定河邊以‘青蚨四邪神’的埋伏一陣而勝,不料卻被曾淳喝破!”

眼見衆人退向他兵力最弱的西南方向,不由心下焦躁萬分,但這時夏星寒的刀正如一條努龍一般緊緊纏着他。這是二人第二次交手,雖只匆匆換了幾招,金秋影已覺出夏星寒身上的凜冽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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