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1)

殘紅如血。

遙遙的,衆人已瞧見了暮色中那一片片一叢叢怪模怪樣的老樹,黑壓壓的兀立在一片凄豔的殘霞中。又有兩柱怪石怒立向天,那石并不高,只較老樹高出幾尺,但襯着那叢叢怪樹,就顯得有些詭谲怪異。遠遠望去,一抹紅霞似是挂在了那兩峰怪石上,直映得那石頂血紅一片,看上去猙獰無比。

奔到近前,那滴血的殘霞已散,天終于沉了下來。這地方風大,晚風從那怪石的隙縫間竄出,在老樹昏枝間川流不息,發出一聲聲長短不一的咆哮。這聲音有的尖利如厲鬼長嘯,有的低回如怨婦號哭,讓人聽了心裏面戚戚的。鄧烈虹道:“這亂石林果然地如其名,單這風聲就能吓死人!”

曾淳縱馬帶路,一邊分開那一束束冤鬼長發般随風怒擺的樹枝,一邊叫道:“大夥跟緊些,千萬莫要走散了。這地方是風口,地勢又最是雜亂,轉過去就會好些。”喚晴就跟在他後面,繞過幾根老樹,喚晴忽然低叫了一聲,曾淳急忙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喚晴的手微微一掙,覺得他抓得也不緊,就掙出來了。她指了指那樹下的慘白枯骨:“像是人的骨頭!”曾淳打了一眼:“若是不識路徑,便總是鬼打牆,轉來轉去的,就困死在這地方了。”喚晴只覺身上一陣發冷,只聽曾淳又道:“旁邊還有狼的骨頭,怕是給野獸啃的。”

轉過這片怪林,曾淳才勒住了馬。這裏雖是一片空地,風卻小了許多,衆人紛紛下馬,都覺渾身酸懶,便在地上坐了。袁青山和桂寒山早将随身的幹糧取出,分給衆人。鄧烈虹先将幹糧胡亂塞在口內,狂嚼了幾大口,便一下子仰面躺在了地上。

喚晴草草吃了幾口,心裏不知怎地覺得堵得慌,這些天都是,好像忽然間這個世界少了什麽,覺得沒滋沒味的。這時忽然靜下來,這種空寂之感就忽然強起來。她舉頭四望,那些老樹也怪,這時全肅穆了下來,垂着昏亂的長發,黑暗中寂靜的亂石林這時在喚晴眼內就別有一番詭異陰森。喚晴忽然想,如果這時任笑雲在自己身邊,必然會湊過來,嘻嘻哈哈的胡說什麽吧,有他在倒是不寂寞了。

眼前就閃過任笑雲的那張總是挂着幾分頑皮笑意的臉,有幾分清秀,又有幾分真誠,和曾淳、夏星寒甚至袁青山他們相比,這張臉又是這樣的簡單。她的眼波一下子就溫柔起來,心裏也是一暖。

衆人全不言語,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打坐休息。鄧烈虹耐不住煩,将一片什麽葉子含在嘴裏嗚嗚咽咽的吹着。只吹得兩聲,就給梅道人劈手奪過,罵道:“想給那金秋影聽到麽?”鄧烈虹一骨碌爬起,怒道:“老子來就是想和錦衣衛拼個死活,可不是喪家犬般的跑來跑去。”桂寒山聽了這話,忍不住将雙戟在地上重重一頓,叫道:“鄧二叔說得在理,咱們聚合堂何時怕過旁人了。在這裏的全是精兵強将,當真一拼,也未必就輸給金秋影那狗賊。”

袁青山怒道:“五弟,你這火爆脾氣何時能改,敵衆我寡,就是殺了金秋影,咱們這些人也會死傷大半。”莫老妹子嚷嚷道:“袁大俠,咱們現在該到何處去,也總該有個算計吧?不成金秋影那天殺的追到西,咱們便逃到東,他追到東,咱們便逃到西!”

袁青山抹了一把汗,道:“這個……這個,自然不是。咱們……”他說話本來就慢,兼之素來鲠直而少謀,咱們到底如何,卻一時想不出來,只得将眼睛瞅着曾淳。

“袁大哥說得不對,”曾淳開口了,他依然坐在地上,但這麽冷冷的一發話,卻自有一股威嚴,衆人亂糟糟的聲音登時靜了下來。“咱們幾個,根本殺不死金秋影!”他的聲音似是透着不盡的倦怠。

桂寒山忍不住嚷起來:“曾公子,你也怕?”

“不錯, 我怕!”衆人不料曾淳真是這麽說,就又是一靜。曾淳站起身來:“我怕這些好兄弟好姐妹平白無故的折在這裏。陸九霄和鄭淩風有備而來。為滅聚合堂,他們只怕已經籌謀了大半年了吧。咱們卻是倉卒應戰,青蚨幫和錦衣衛高手如雲,真若一拼,咱們眼下沒有一分勝算。”

曾淳這時侃侃而談,雖然說得不是什麽錦囊妙計,卻因多年行兵見陣,身上存了一股氣勢,幾句話就将衆人的火氣壓了下去。夏星寒素來生性高傲,眼內無人的,但見适才曾淳喝破金秋影之伏在先,以理服人在後,心裏也不禁暗自佩服,當下沉聲叫道: “曾公子,那咱們下一步如何行事?”曾淳倒向他一笑:“夏兄過謙,只怕心中早有算計了。”衆人全向夏星寒看來,夏星寒只得一嘆:“我只怕這亂石林阻不了多久!”

曾淳道:“不錯,依我從前的合計,是先起出軍饷,悄送鳴鳳山。但想不到金秋影來得如此之快,只怕沈先生那裏有變!”喚晴一仰頭:“怎麽,義父莫非有難?”

“那就難說得緊了,我只是猜測,咱們兩路人馬的行蹤全都洩露了,”曾淳緩緩道,“大敵在後,咱們萬萬不能去動軍饷。為今之計,還是速去聯絡沈先生和何堂主。”

他說着游目四顧:“亂石林方圓數十裏,金秋影要圍,無法調集這麽多的人手,要攻,卻一時破不了這石陣。所以此處卻是最穩當的地方。今晚咱們且在此睡個安穩覺,過了今夜咱們就要兵分三路了。”

夏星寒聽了卻一皺眉:“曾公子,兵貴神速,咱們不如現在就動身。”曾淳一搖頭:“夏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此地是唯一咱們能睡個安穩覺的地方,只怕一出石陣,就處處荊棘了。”袁青山給夏星寒說得心裏也拿不住主意:“這個……公子,亂石林果真能阻得住他們?”

曾淳笑了一笑:“當初家父曾說,這亂石林地勢之奇,非但全出自天工,細看其中的叢叢怪樹和矮石,又有許多人力之妙,不知是哪位奇人曾在此布陣。他為此翻查古籍、遍訪宿耆,卻始終也沒查出這位奇人是誰,只知此人委實有巨子宗匠的手眼,調集天地靈氣,竟能不着痕跡。後來家父于此練兵時,又多加了數重禁制,所以今日的亂石林實在是集天奇人妙于一身了。”

“這裏面暗藏生死八門,必須明了二十四山方位和八卦、幹支的會合刑沖,才能定得吉兇。适才咱們沖進來的地方是‘天機’方位。此門因時辰不同而可生可死,若識得路徑,如咱們一般進而入辰門,便是生,否則入了其他七路便全是死,”曾淳說着一指東南,“東南‘搖光’處是唯一的生門。咱們明日便會從那裏退出。只是那裏聚土生氣,狂風時作,就是常習陣法的人也不敢貿然從那裏殺入。”

莫老妹子先笑了:“好,曾公子,你說的話我雖是一句也沒聽明白,可我卻是死活聽你的了。你說在這裏歇息,我便在這裏歇息。誰願意走誰走!”說着一仰身,已經躺在了地上。桂寒山将雙戟一合,也枕在了腦後:“我也跟莫老姑一般,聽曾公子的。”

曾淳說金秋影決不敢深宵闖陣,大家也就沒安排人手守夜。

衆人早倦了,有的倚着磐石閉目養神,更多的就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和衣而眠。喚晴看到夏星寒橫刀合目地倚在石旁,就走了過去,依在那方矮岩的另一端,低聲問:“适才為何跟金秋影拼得那麽兇?”夏星寒沒睜眼,只是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她知道這位師兄平素寡言,其實內心驕傲得緊,這時聽他言語如此的寂寞消沉,心下不禁一緊,一時不知說什麽是好。

夏星寒卻忽然問:“師妹,你……你當真是喜歡任笑雲那小子?”喚晴這才想起那晚師兄那張凄惶憤激的臉,她定了一定,才道:“你知道我自幼愛和人賭氣。我那晚心灰意冷的,實在是有些賭氣。二來笑雲平白無故的卷入這江湖糾紛之中,我欠他的實在太多……不過,”說到這裏她的臉上一陣發燒,仰起頭來,望着頭頂濃濃的夜色,道:“不過這時候,我又着實有些牽挂他。”

夏星寒的身子一震,喚晴覺得他的呼吸又急迫起來。她想對他說些什麽安慰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沉了片刻,夏星寒才仰起頭來,輕聲一嘆:“只怕師父說得對,我的性子偏急,學刀未必會練成絕頂境界。哎,也不知師父他老人家怎樣了!”喚晴心下一沉,口中卻說:“師父神功無敵,沒有事的。”兩個人便不再說話。

地上沒生篝火,天上又沒月,夜黑得象墨,靜得如一波古井。

一陣倦意襲來,喚晴就倚在那石上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喚晴看到一個人搖晃着走來,依稀是任笑雲。喚晴一喜:“笑雲,你怎麽來了,義父呢?”任笑雲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德行:“好妹子,你見了老公也不說幾句貼心話,便來問那沈老頭子!”忽然一伸手,摟住了她的肩頭。喚晴又羞又惱,偏偏那手抓得很緊,一時又掙紮不開,正焦急間,肩頭一痛,就驚醒了。

抓自己肩的卻是師兄夏星寒。她一驚,臉上一陣發燒,好像自己做的夢這時明明白白的寫在了臉上,而且給師兄全看了個透。夏星寒卻掩住了她的口,伸手向後一指。

喚晴順着他手指之處望去,只見一個肥胖的身影在深夜中悄悄移動着,正是莫老妹子。喚晴心內一陣收緊,暗道,這莫老妹子所為當真是奇怪之極,莫非……

二人伏在石後全不動。只見莫老妹子走到一處的山岩之下,伸指向天,她手指上不知戴着一塊什麽東西,在黑沉沉的夜裏依然閃着光。忽然之間,一抹黑影無聲無息的從天上撲落,直落到她手上。

微微一沉,莫老妹子将手一揚,那物又霍然飛起。喚晴才依稀瞧清,那似是一只鹞子。

二人對望一眼,心內均是叫了一聲,不好。便在此時,卻聽有人大喝了一聲:“哈,老妹子,你果然有鬼呀!”一個人影跟着竄出,卻是鄧烈虹。

莫老妹子又驚又怒,但鄧烈虹已經連喊帶叫的逼到近前,莫老妹子把牙一咬,反手一掌便切了過去。二人以快打快,疾拆了數招,驀然間鄧烈虹大喝一聲,雙掌一振,莫老妹子騰騰騰連退數步,才拿樁站定。夏星寒怕她逃逸,身形晃動,已經擋住了莫老妹子的退路。這麽一鬧騰,衆人全給驚醒了, 各自挺刃圍上。

鄧烈虹回手自腰間拔出盤蛇軟槍來,怒喝道:“老妹子,你适才弄的什麽鬼,從實招了吧!”莫老妹子退了一步,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神色,只聽她的聲音嘶啞之極:“鄧老二,你發的什麽瘋,老娘起來撒泡尿你也要盯着管管麽?”鄧烈虹罵道:“去你娘的十八代祖宗,撒尿怎麽會招來一只大鳥?”

莫老妹子憤然不語,一雙賊亮的眼在黑暗中灼灼閃爍,口鼻之間卻發出困獸般的喘息之聲。

“鄧二叔,我來告訴你适才她在做什麽,”走過來的卻是曾淳,“她手上戴的是一只夜裏也能發光的螢石指環。鷹雕飛禽視力最強,那必是一只罕見的頗喜夜出的夜鷹。指環雖是螢火之光,在夜裏卻能給一只馴養有素的夜鷹瞧得清清楚楚。亂石林擋的住金秋影,卻擋不住飛禽。莫老姑,我猜你在鷹腿上必是綁了紙條,上面寫的定是‘從東南殺入’吧!金秋影苦于入陣無門,得此訊息,定然如獲至寶。”

莫老妹子聽了這話,渾身一抖,終于幹笑一聲:“是又怎樣,金大人的人馬轉瞬就至,各位還是乖乖就降,我給你們美言幾句,大夥就少受些苦。”

曾淳卻哼的一聲冷笑:“莫老姑,你可知道我今夜為什麽偏要在此歇息,還偏偏不派人守夜?”莫老妹子一愣,曾淳續道:“咱們從青田埔喬裝出來,那是何等隐秘之事,為什麽幾日之後,金秋影就陰魂不散的追到?在碧血碑前我就知道,咱們這些人裏只怕出了奸細,我在腦中将咱們這些人掂量了許多遍,依然想不透這奸細是誰,更想不透這奸細是如何與金秋影聯絡的。直到咱們馬入亂石林時,我偶一回頭,卻瞧見莫老姑正回頭望天,像是找尋什麽東西。亂石林道路崎岖,所有的人全急着低頭趕路,怎麽莫老姑卻有閑情逸致擡頭看天?

“我那時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莫老姑世居川北,最擅調鷹之術,莫非……呵呵,看來今晚這一步險棋是行得對了。”

莫老妹子嘶聲叫道:“天殺的小畜生,一會兒金大人到了,看你還笑得起來!”曾淳還是冷笑:“莫老姑,我難道真會将亂石林的生門随口說出?東南處虛實難測,那地方的名字叫做‘屍氣’,其實是最大的兇門。金秋影當真信了你的話,這一入就是九死一生了。”

衆人聽得曾淳如此一說,全松了一口氣。桂寒山忍不住叫道:“曾公子,我桂寒山算是服了你,你這麽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非但揪出了奸細,還困住了金秋影。一箭雙雕,妙計,妙計!”梅道人也搖頭苦笑:“莫老妹子,原來你成了盜書的蔣幹!”

莫老妹子的身子簌簌發抖,曾淳的話不緊不慢,卻似一柄利劍擊穿了她的信心。她身子一軟,忍不住攤倒在地上,她将眼光轉向鄧烈虹:“鄧二哥,求、求你了,看在老于的面上,就……饒了我這一回!”鄧烈虹卻将長槍重重一抖,厲聲喝道:“莫老妹子,老子算是瞎了眼,枉自和你相識十年!你不想為死去的于四哥報仇,卻昧着良心投了錦衣衛,做這禍國殃民的廠衛鷹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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