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蔽日旌麾雲外來

宇文國師出征青鳥族之日,定在九月十九。這也是佛誕之日。

那一天秋雨連綿,隋炀帝帶着三公九卿,親自在大興城門為國師送行。

炀帝遞過撒上鄉土的旨酒,宇文恕并沒有飲,而是割開自己的手腕,将酒與鮮血一起潑灑到大隋衮龍旗上。

他的血竟然也是桃花一般的夭紅。

那一刻,他背後那對傳說中的金色羽翼也在秋雨中徐徐展開,大興城的上空宛如升起了一輪金色的太陽,無邊的雨色也惶然退避,。

金翅揮舞,宇文國師端立城樓高處,血紅的戰袍獵獵飛揚,是如此莊嚴、俊逸、高大,宛如天神。

大隋君臣忍不住望着染血的大旗熱淚盈眶。遠處圍觀的百姓唏噓連聲,有人喊出了國師千歲的口號。他們仿佛瞬間就忘記了關于國師是妖魔的傳說,忘記了那些雨夜在國師府中啼哭的嬰兒。

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一定是天佑大隋,讓天神降臨了人間。

雨停的時候,宇文恕辭別大隋君臣,三十萬大軍揚麾西進。

大興城的百姓們夾道歡送,他們相信,國師此去,定然能剿滅青鳥妖族,為大隋帶來可流傳萬代的榮耀。

大軍車馬隆隆,碾過塵土飛揚的黃河古道,聽過漫漫的絲路駝鈴,胡笳悲切,大漠飛煙,離中土的繁華,是越來越遠。

旌麾獵獵,雖然萬裏跋涉,但隋軍的戰陣依舊齊整而莊嚴。國師的戰車金壁輝煌,由十六匹龍駒牽引,碾着熾熱的黃沙,緩緩前進。

車廂內錦帳低垂。宇文血璎靜靜的趴在宇文恕膝蓋上,手中把玩着一盞白玉杯,金黃的長發披垂下來,宛如一匹錦緞,柔柔的堆在宇文恕腳下。

他的眸子宛如碧綠的貓眼,妩媚而透明。蒼白的皮膚褪去了血池中染上的紅暈,竟和手中那只玉盞毫無分別。玉盞中是半杯濃濃的鮮血,另外一半還殘留在他夭紅色的唇邊。

他看上去已經有五歲大了。

突然,馬車一震。宇文血璎幾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他全身好像沒有骨骼的支撐,柔軟得不能承擔分毫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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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陽光陡然一暗,一陣尖利的鳴叫響徹雲霄,帏幕劇烈顫抖,瞬間已被絞成碎片!兩只金色的怪眼森然将碎片沖開,而後伸出一只血紅的利哕,略一張望,嗅到血腥之氣,立刻惡撲而來。

這是一只巨大的青鸾,雙翼張開足有一丈長,全身陸離的青氣幾乎将大半個車廂塞滿。它金色的怪眼發出銳利的兇光,徑直撲向宇文血璎。桌椅、帏幕、車柱,凡所阻擋,都被它一啄貫穿!

宇文血璎大愕,一時竟忘了抛開手上的血杯。

那血紅的利哕剎那間已如雷電般擊到眼前。

宇文血璎透明的瞳孔瞬時張得極大。透過破碎的車窗,他看到在奪目的朝陽下,無數只青色的鸾鳳在天空中飛舞,每一只身上都沾滿了人類的鮮血。有的一爪抓起隋軍,沖天而上,雙爪亂絞,瞬間已将人體撕成齑粉;有的用利哕将人穿起,飛到半空再搖頭抛下,另外幾只青鸾就盤旋而上,在半空中彼此撕扯争奪。

長空亂血如雨,殘肢宛如破碎的木塊一般紛揚抛落。車窗外撕心裂肺的慘呼聽去仿佛極進而又極遠。

那只巨大青鸾血紅的的利哕已抵入眉心,那一瞬間,深沉的恐懼從宇文血璎心頭升起,他喃喃道:“不,不要!”

突然一道光線從暗處穿射而出。這道光線并不明亮,卻宛如将整個時空劃破。

氤氲的灰光散去,這是一柄劍。劍身古拙,镌刻着十二個史籀大篆,除此之外,再看不出特異之處。而那只兇戾的青鸾卻宛如看到了命中的魔星,頓時喪失了殺戮的勇氣。它畏縮的向後退去,全身的羽毛都在瑟瑟顫抖,金色的眸子也變得一片灰白,眼中竟有種乞憐的神情。

劍光飛躍而起,在青鸾脖子上一繞,而後頓時破窗而出。青鸾甚至還未發出一聲慘鳴,頭顱已然折斷,跌落到地上。大蓬夭紅色的血花,宛如地府魔泉,盛開在它尚未倒下的殘軀上。

宇文血璎不再害怕,反而爬上前去,圍繞着青鸾的屍體,饒有興致的看着,仿佛在欣賞一株妖異而美麗的花樹。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颠起腳尖,将雪白的雙手在青鸾碗口粗的傷口上,去撥弄那口血泉。噴灑的鮮血受了阻止,四處亂濺開去,将他的衣衫染上朵朵桃花,他卻絲毫不以為意,眼中露出興奮的光澤,似乎在享受這血中的餘溫與馨香。

過了一會,血泉漸漸低了下去,宇文血璎感到有些失望,掣回手,輕輕舔食起來。

那道灰色的劍光破窗而出,在碧藍的天幕中飛舞,宛如一只狂怒的巨龍,在鸾群中絞動。劍光過處,青鸾尖聲哀鳴,無不頭身分裂,從半空中重重跌落。滿天桃紅色的血雨随着劍華亂散,宛如拉開一道瑰麗的彩虹。

突然,一聲清越的哨聲從遠方響起,那群青鸾宛如得了命令,飛速向西方逃去。西方天幕空遠,只有一團濃厚的紅雲,沉沉垂在地平線上。

宇文恕冷眼看着它們,輕一揮手,那道灰光從天空中回轉,瞬息已消失在他體內,竟宛如和他本人合而為一一般。

軍士們仰頭望着天空,似乎已經癡了,連地上散落的青鸾和同伴的屍體也不再看一眼。

一個副将上前道:“大人,下令追擊麽?”

宇文恕舉手道:“不必。那只是探信的青鸾,它們的主人,想必已經得到消息了。”

副将訝然道:“它們的主人在哪裏?”

宇文恕冷冷道:“就在這西昆侖山中。”

西昆侖山?難道他們已經到了傳說中的群玉之山?然而天幕高遠,四周黃沙漫漫,日色蒼茫,又哪裏有西昆侖山?

宇文恕一揮手,一道淡青的光華,從他指尖散開,化為一道巨大的漣漪。衆人眼前隔擋的一層朦朦沙土,似乎被狂風吹散,而後,這圈巨大的漣漪仿佛滲入地表,迅速擴散開去。邊緣所到,茫茫沙漠竟然平空消失,幻化出一片青郁的大地。

大地盡頭,一座高聳萬仞的神山,漸漸顯影留形,出現在藍天白雲之下!

副将瞠目結舌,良久才道:“難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青鳥族的幻術?能讓這樣廣闊的地方改變形貌,實在神乎其技!”

宇文恕冷冷笑道:“它們改變的只是你的心。”他擡頭仰望神山,背後的雙翼突然展開,奪目的金光瞬息籠罩了他的全身。

只聽他一字字道:“從今天起,我要将它們的心,一顆顆挖出來!”

昆侖之西,是美玉誕生之處。上有玉樓十二,下有弱水三千。

山勢開闊,一道五色河流橫亘在衆人眼前。水勢浩淼,宛如天空中一弧巨大的彩虹,被天孫巧手剪裁而下,輕輕系在這玉山山腳。水流分為五股,赤、黃、青、白、黑,分別籠罩着一層同色的薄霧,雖在一起流淌,但彼此絕不混淆,看去光影陸離,絢麗無比。

河水幽微浩淼,宛如天河一般,深不可測,其中,也沒有任何草木水禽。

“昆侖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橫繞三千裏,深十三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

在這弱水之中,連鴻毛都不能浮起,一切靈力也将被封印。

渡過這弱水,就是群玉谷。而後就是青鳥族聚居之地。宇文恕所走的這條路,正是靠近青鳥族的秘密捷徑,最快捷,卻也最為險惡。他為這一戰準備了整整十年,再不想作無謂的耽擱。他跋涉千裏而來,卻只想打一場戰争,那就是決戰。

弱水三千,不可跨越。

森森寒意就從七月的流水中蒸騰而出,透人骨髓。大隋三十萬大軍都在這橫亘千裏的河流邊駐足。從這邊望去,五色流水無盡浩淼,對面只剩下隐約一線,也不知是河岸,還是遙遠的地平線。

宇文恕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朵粉蓮。這朵粉蓮大如碗盞,蓮瓣微合,含苞未放,通體由一塊粉玉隋雕成,晶瑩剔透,宛如一滴巨大的水珠凝結而成。宇文恕手指微扣,一團金光籠罩粉蓮之上,蓮臺在空中緩緩旋轉起來。每旋一周,蓮瓣便張開一層,待到蓮花全部綻放之時,卻發現蓮心卻無花蕊,卻盛着半盞冰片。冰片層層疊疊,卻盡是夭紅的色澤,宛如一蓬剛剛流淌的鮮血,卻在蓮臺中心凝成了瑟瑟寒冰。

宇文恕一指,粉蓮倒頃而下,那片片寒冰從蓮心中飄搖散出,只在空氣中一觸,就宛如煙霞一般化開去。只見這煙霞彌散得極快,一時間,仿佛整個河面上空都染上了夭紅的影子。

宇文恕突然伸手在眼前的煙霞中畫了一個十字。一瞬間,宛如整個時空都被這個十字撐開巨大的間隙,一聲遙不可及的裂響似乎從地脈深處透空而上,眼前的五色弱水突然震顫起來,仿佛那深不可測的河流之底,也被這道間隙裂開,天河一樣浩瀚的河流頓時向其中傾瀉而去!

風生水起,天地回響之聲隆隆不絕,那三千裏弱水,竟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寸寸收縮!頃刻之間,就成了只有一尺來寬的淺溪,而四周峰巒聳立,桃林片片,竟沒有絲毫改變。

宇文恕手中的粉蓮卻仿佛越來越重,他身後的金色羽翼徐徐張開,在空中飛揚,他身上護體金光若聚若散,似乎也在承受這巨大的壓力。而從蓮口中傾瀉而出的夭桃色的光環,化作一條常常的絲帶,将整個淺溪表面罩住。

大隋軍士無不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宇文恕喝道:“下令渡河,決不可碰到這些水!”

副将怔了怔,令旗一揮,三十萬大軍一字列開,向這縮微後的弱水跨去。軍士們雖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國師積威之下,也只得上前。

一步跨出,四周的景物旋轉變幻,竟有惝恍迷離,如在夢中之感,似乎這一步竟然已經跨出了千萬裏的距離,不過是雙腿擡起、落地這一瞬,卻真是恍如隔世,似乎自己跨過的,并不是一條淺淺的溪流,而是冥界忘川。

一瞬間,已經經歷了生死交替的輪回,世界已是滅度而又重生過了。而從粉蓮口中飄出的那條索帶,卻仿佛始終将自己的籠罩其下,指引這人們前行的方向。

突然,一道青光從雲天深處劈下,這一擊宛如均天雷裂,迅捷無比,也強悍無比,宇文恕手中一震,粉蓮竟然被震碎了一瓣,裂開了一個缺口!滿蓬夭桃色的冰片瞬間破碎,化為一道道紅色的溪流,沿着宇文恕的手腕淌下!

那條縮微的弱水突然湧起滔天巨浪,随着轟然巨響,迅速還原成浩淼巨流!

時空宛如無法承受這突然的延展,發出一聲聲被強行撕裂的痛苦嘶吼,而後邊少數還未來得及跨過河流的軍士頓時跌入深深弱水之中,瞬息依然沉入河底;有的整個身體也被生生撕裂,首級尚留在這頭,一腳卻已在三千裏之外的對岸!

宇文恕眉頭一皺,一招手,戰車的頂蓋宛如被飓風卷開,宇文血璎像一朵落花般的被長風托起,輕輕落到宇文恕懷中。宇文恕一手抱起血璎,一手托着粉蓮,背後羽翼猛然揮動,向弱水對岸飛去!

只一瞬間,二人已在千裏之外,而他身後,隋軍萬蓬淩亂的鮮血,宛如赤紅的蓮花一般,在五色弱水上開了又謝,慘呼之聲直洞雲霄,又最終歸于沉寂。

他猛然斂翼,輕輕降落在對岸的土地上。這裏的泥土,竟宛如桃花堆成的一般,鮮豔無比。而四周的景物,都籠罩在桃色濃霧之中,數丈之外,竟已完全不可見。已渡過河的軍士,正站在這濃霧之中,驚魂未定,望着宇文恕的身影,又齊聲歡呼起來,仿佛又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宇文恕身後羽翼一張,萬道光華從他身後發出,将眼前的濃霧漸漸驅散。

一座完全由七彩美玉壘成的山谷宛如畫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開。風暖日淨,良玉生煙。若從這堆積如山的琳琅中随意取下一塊——哪怕是其中最黯淡無光的一片,都将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昆山玉谷,彩色煙霧蒸騰,紫泉靜靜噴湧,撒開萬點彩珠。這就是無盡的傳說的緣起之處,人類想象中仙家富貴的極至之所。

然而,這美玉之谷卻被一片沉沉殺意籠罩——青鳥族的戰陣,已經在谷中森然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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