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剛才的戲反反複複拖着,結束的時候早就超過了飯點,所以寧涵和喬舒然來吃飯的這個鐘數,餐廳裏幾乎已經沒剩什麽人,稀稀疏疏就幾個剛下班的工作人員。
片場的小餐廳環境不錯,适合邊吃飯邊聊天,他們坐在靠近門邊的一張小桌,每人面前放着一份剛剛加熱過的晚餐。
或許是心情影響氣氛,兩個人遵循“食不言”的三字箴言,安安靜靜地吃着,幾乎沒怎麽說話。
寧涵食不知味,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專心看着喬舒然吃得有滋有味,漸漸地便覺得心情也好了些。
喬舒然像只松鼠鼓着腮幫子,見他幾乎沒動過筷子,忍不住問道:“你怎麽吃那麽少?又要控制體重?”
“不是,我不餓,沒什麽胃口,”寧涵把自己盤裏的肉全都夾到喬舒然盤裏,“這些我都沒碰過的。”
喬舒然心想,你碰沒碰過我都吃,但見對方這副樣子,他哪裏還吃得下。想了想,他猶豫着問:“你想跟我聊聊嗎?”
寧涵筷子一頓,收回了手。
喬舒然:“這次的事情……”
“我不想說。”寧涵就知道喬舒然會問的,只是他自己一直不想說而已,他想着,這個話題能避就避。
喬舒然知道這是寧涵的心結,沒有因他一句“不想說”就停止追問,“你打算怎麽處理?”
“沒什麽好處理的,”寧涵站起來,椅子的鐵凳腳在地上劃出刺耳的一聲“吱呀”響,在空蕩闊大的餐廳裏顯得尤為嘹亮。
以前所有的黑料醜聞,寧涵都不在乎,他不怕別人中傷,因為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這次不一樣,這次的事是真實發生過的,仍歷歷在目。
那段與現在大相徑庭的過去,是他難以啓齒、以之為羞愧的東西。他缺乏直面這些過去的勇氣,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這些事情永遠被掩埋在時間的土裏,一輩子也不被挖出來。
他明明努力擺脫那些破事了啊,但過去好像還是死死地糾纏着他,那個不想認的父親好像還是他的父親。
是的,他從頭到尾都是那個抛棄妻子的詐騙犯的兒子,是那個因為被抛棄而要讨生活的落魄少爺,是那個背負着愧疚和罪惡去還債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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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該怎麽面對?面對不了,就只能逃了。
寧涵放空地看着,桌上的食物還在氤氲着熱氣,筷子靜靜地躺在盤子旁邊。
其實逃避也挺好的,起碼這樣,就不用親口把破落的往事告訴那些愛他的人,例如喬舒然和粉絲們。
他希望在這些人心中,自己一直是美好的模樣,而不是沾染上了污點的醜态。
喬舒然坐在椅子上,掀了掀眼簾子,擡頭看他。看寧涵的眼睛,他知道他在躲,看他那逃避的眼神便知道了。
“你慢慢吃,多吃些肉,趁熱,”寧涵推開椅子,轉身走了。
可是他沒走兩步,喬舒然的聲音便從他身後傳來,“你分明在逃避。”
寧涵腳步頓了頓,背對着喬舒然,黑壓壓的睫毛顫了顫。寧涵似乎是想說些什麽的,但終是說不出口,又繼續向外走去。
“你就是在逃避!”喬舒然站起來,沖上前去拉住他,“你不僅不想對我說,你對每一個人都不想說,你想把這些都藏着捂着,以為它就會過去。”
旁邊的吃瓜群衆遁聲看過來,見這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劍拔弩張,紛紛碎嘴。
寧涵握緊了手心,轉過頭來看他,似笑非笑地承認道:“對啊,我在逃避。”
一向能言善道的喬舒然突然說不出話來。
怎麽說呢?他覺得心裏哽哽的,連帶着嗓子也哽哽的,于是空有一張巧嘴,卻什麽也說不出。
“我就是在逃避。”寧涵對着他又重複了一遍。
喬舒然握緊的手指動了動,松開了對方的手,沉默半天,問:“你在逃避什麽?”
寧涵沒回答,轉身走了。
喬舒然愣了愣,又追了出去,叫住他。
“寧涵!”
餐廳被一圈長長的木廊圍着,外面有片寧靜的湖,時有水鳥飛過。
江南水鄉的景致,一筆一染皆如勾勒,暮色渺渺,本能看得人心馳神漾,此時卻因在廊下站着的兩人變得灰蒙蒙。
喬舒然與寧涵隔着兩步,看着他的背影,哽咽着說:“我問你在逃避什麽,不是想讓你告訴我你的事,而是想對你說,不管你在逃避什麽,我可以陪在你身邊,同你一起,幫你擋着。”
我想你知道,無論什麽時候,我都願意同你一起,所以你不用怕,不用逃。
你可以同我一起。
四周靜得讓人心空。
半晌,寧涵緩緩轉過身來。廊上的燈光很是昏暗,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摸不清他的想法。
“我有個很垃圾的爹,他在我十三歲那年人間蒸發了,扔下我跟我媽,跟一個有老公孩子的女人跑了,毀了兩個家庭,剩了一大筆破債。”
“十幾年了……那個人,我都忘記他長什麽樣子了,一面都沒見過。我是故意忘掉他的,逼着自己忘,強迫自己把他的臉忘掉。”
“其實我恨不得他被抓進牢裏,讓他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贖罪,我他媽還能時不時地去牢裏罵他兩句,指着他鼻子說不認他,說沒他這個父親。”
兩個人伫立着,面對面,寧涵這些話,既像是自說自話,又像是鼓起勇氣對喬舒然的剖白。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話忽然會像流水般,緩緩從他心底最裏的地方流出來。也不知道喬舒然是用什麽開了寧涵的門,讓他毫無顧忌地說了一句又一句。
“十三歲之前,我靠着那個人騙來的幾百個家庭的血汗錢,錦衣玉食活了十幾年。那段所謂的好日子,我到現在都以之為恥,”寧涵自嘲一笑,“要是能讓老天爺幫忙退掉就好了。”
“我那個不負責任的爹走了之後,天天往我家門口淋紅漆的有,寫黑大字的有,來我家砸東西的有,喊着罵着要砍死我跟我媽的也有。我們搬到哪他們就追到哪,日日提心吊膽地活着。”
“沒錢,太窮了,債太多,然後我就辍學,不讀書,到社會上當個打工的。踩在泥潭裏,遇到的都是形形色色複雜的人,為了不受別人欺負,我摔過酒瓶子,跟人打過群架。那時才十幾歲,我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兇一點,剃個寸頭,學人整天在嘴裏叼根煙,不過後來戒了,因為抽煙太費錢。”
“我知道什麽叫水深火熱地活着,但我不能怨,畢竟都是報應。我們家拿了太多不屬于我們的東西,享受的一切都是從別人手裏偷來的,所以後來受什麽都是活該。可偏偏……那個最該遭報應的,我的爹,逍遙快活去了。剩下我跟我媽,人人喊打。”
寧涵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喬舒然很安靜地聽着,像個收音器。他一言不發,只是很安靜地聽着寧涵說,聽他的過往,聽他的不堪,聽一堆他輝煌背後的恥辱和坎坷。
寧涵說,“這就是我想逃避的過去,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那些喜歡我的人知道,我的粉絲們,還有你。我希望你看見的有關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喬舒然顫了顫,腳尖下意識地朝着他挪了半步。
“我知道這樣挺沒用的,膽怯又婆媽,” 寧涵的嗓音比平日裏低沉了幾分,像夾了砂礫和玻璃碎,“我覺得開不了口,但又沒辦法否認。”
他很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哽咽道:“我也不想這樣,我也不想逃避的。”
湖上有只掠過的飛鳥凄厲地鳴了一聲。
喬舒然走了兩步靠近寧涵,擡起雙手,小心翼翼地擁抱他,小心得像在呵護什麽珍貴的瓷器。
“可是我害怕,”寧涵的聲音落在他的耳畔,“我害怕你們知道我家裏發生過的事,知道我有個卷款帶着小三跑路的父親,害怕你們知道我家的公司騙過人錢欠人債,害怕你們知道我的過去狼狽還不幹淨。”
寧涵整個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将頭低埋入喬舒然的頸項,喬舒然便用一只手輕輕地撫了撫他的後頸,“你覺得這些,我們知道了又怎樣?”
寧涵眼眸半阖,“我不願意想,也不敢想。”
“傻子,你是覺得我們會罵你?會脫粉回踩?”
“不知道,”寧涵脫力地低語着,“可我怕你們會放棄我……”
因着寧涵一句“怕被放棄掉”,喬舒然在這片刻的無聲中緊緊地抿着唇。
到底怎樣,才能讓你丢掉這種自我菲薄的想法?到底怎樣,才能讓你感覺到被愛與溫柔包裹着?
片刻,他不答反問,“那些債,你還清了不是嗎?那段日子,一去不複返了不是嗎?你永遠都不會成為你父親那樣的人,不是嗎?”
喬舒然這簡簡單單的三個“不是嗎”,令寧涵的眼眶有些東西開始作動。
那些債,他用辛苦掙來的血汗錢,一筆一筆地還清了;那段日子,他用現在努力争取來的一切,一頁一頁地覆蓋掉了;寧涵總是說,做人要有良心,是因為他不想成為像自己父親一樣的人。
這個叫寧涵的男人,總是很努力很努力,總是很辛苦很辛苦。
“你是該罵的,”喬舒然嗔罵着捶了他一下,“但該罵的不是你說的那些,而是你對自己沒信心,對我們這些愛你的人也沒信心。”
他說:“我為了你寫了很多很多彩虹般的句子,我不僅希望讓別人看見,還希望你也能看到。我希望有道道彩虹能真正走進你心裏,幫你趕走所有的陰霾,讓你從裏到外發光,變得真正自信起來。”
喬舒然就像一束光,凝聚了所有的陽光和彩虹,竭盡全力地照亮所愛之人的每個角落,把半腳踏入泥沼的寧涵又拉了回來。
他用手環住喬舒然盈細的腰,抱着他,能感覺到很踏實的溫暖。寧涵的聲音絲絲縷縷,“你好像,好像一束光啊……好像,把我的整顆心都照亮了……”
“你本身就是一束光,何需我來照亮啊,” 喬舒然笑了笑,“有那樣的過去又怎樣,明明是因為你的那些過去,才有了現在的你,我們喜歡的恰恰是現在的你啊。”
“我們喜歡的,是寧涵這個人,而不是你的家世背景。我們期待的是你的未來,不是你過去。”
“我們喜歡的,是為了擺脫過去而認真活在當下的你,是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愛而用心待人的你,是你這個人。”
寧涵嗫嚅着地開口,“所以——”
“所以,真正喜歡你的人永遠都在,不會離開的。”喬舒然說。
男人眼角有滴淚懸着,蓄着蓄着,終于被喬舒然幾句話勾了下來,無聲地落在廊中。
喬舒然退開些,握起寧涵的手,細膩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撫着,“我們知道你為了不辜負我們,有多努力多用心,有多真誠多陽光,我們知道你有多珍惜別人的心意。”
他凝視着寧涵的眼睛,認真而堅定地說:“我們不會離開你,因為,你對我們的愛一直有回應。”
喬舒然在心裏說,而我也會愛你,一如既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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