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王老漢認得這些跑來和他求磚的小家夥是孤兒堂的孤兒們,只是他不認得那個跟在這些小崽子身後的出家人,他也算是在岚城住了一輩子,沒有在岚城附近的寺廟裏見過這樣有神采的人物。
“王老爺,你行行好,借我們些磚頭用用吧。”小孩子們堵在門口七嘴八舌道,“以後不管是您要捶肩捏腿,還是掃院子擦桌子,我們都會做!”
“對的對的,我們都會做!”
王老漢被他們纏得無法,“嗨呀,你們這群小崽子,我要你們捶肩捏腿,我還嫌棄你們力道不夠呢!”他瞥了一眼站在孩子們身後的無音,又看了看堆在院子一角,沒啥大用處的碎磚破瓦,還有幾根拆下來的爛木頭。
他其實早就想把這些東西給收拾出去了,就是轱辘巷丢棄垃圾的地方太遠,他又腿腳不便,所以堆在院子裏生草,王老漢是左看看不舒服,右看看不得過。恰好這些小家夥跑過來,說什麽要借他的磚頭去砌豬圈,王老漢鳏居多年,因為唯一的兒子有靈根,便去跑去大宗門裏碰運氣,這些年也陸陸續續給他寄了點財物回來,王老漢的日子才過的好了些。
只是兒子多年不回來,來也是信使送來的書信,他不識字就岚城裏識字的學生們給自己念,書信裏的內容也就是他在大宗門過的很好,父親不要想念之類的,但是思念骨肉這種事情,是說不要就能不要的麽?王老漢還是每天想兒子,想兒子想久了,看見別人家的孩子都覺得可愛,故意想要逗弄逗弄這些孤兒堂裏的小崽子們。
無音全程跟在這些孩子身後,一句話沒說,只是微笑着站在那裏看着這些孩子撒嬌耍賴似的問王老漢讨磚,那本是一堆無用的碎磚破瓦,怕是王老漢本就打算丢出去,又嫌路遠,正巧這些孩子來了。
“王老爺,你就行行好,把這些磚塊給我們吧——”幾個年紀大的小孩子膽子也大,伸手揪住王老漢的袖子撒嬌。
“吓,我也不能白給你們呀。”王老漢看着他們這樣,也忍不住想要笑,“喏,把這院子給我打掃幹淨了,這一堆磚瓦都給你們。”
小家夥們歡呼着,如同雀兒一樣飛進院子裏。
“妮兒你小,拿這個!”小三兒拿了半塊最小的碎磚,給了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自己摩拳擦掌,繞着躺在碎磚堆邊上的爛木頭走了兩圈,“呸,呸!”他朝掌心吐了倆口吐沫,伸手想擡起爛木頭的一角,奈何爛木頭太重,他憋紅了臉都挪不動分毫。
“三兒你別動,我們來幫你!”其他兩個男孩子湊上來,想一起幫忙把爛木頭擡起來,然而那木頭就是紋絲不動。
甚至連那長在爛木頭上邊,帶着兩片小芽葉的苗都嘲諷得抖了抖。
三個小男孩都憋的兩腮漲紫,看着往獨輪小推車上搬磚的女孩們,又覺得自己身為堂堂小男子漢,絕對不能輸給小女孩們,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跳起來又想試試。
無音看着他們三個,恍然像是想起了自己還是個小沙彌的時候,便忍不住輕笑了一聲,上前去幫忙托了一把,“再試試吧。”他道。
三個“小男子漢”聽他這般說,連忙擡前的擡前,托後的托後,抱中間的抱中間,“一、二、三!”小三兒拉直了嗓子喊道,當他數到三的時候,原本紋絲不動的爛木頭居然向上移動了一分——擡起來了,他們擡起來了!小家夥的們的眼裏滿是興奮。
“走吧。”無音的袈裟因為彎腰而垂了下來,沾到了泥地中,向前走的時候又拖了幾步,他卻毫不在意,幫着三個小家夥把木頭搬出了王老漢的院子。
最小的妮兒就是溫寧從外面帶回來的女孩子,她搬完了磚,幾個大點的孩子也不讓她拿更大的磚塊了,于是她看着無音拖在地上沾髒了的袈裟一角,想了想,跑上去抓起那一片下擺提着,跟着搬木頭的四人往孤兒堂去。
孤兒堂內溫寧正在為蔡氏艾灸,蔡氏在孤兒堂這些年,落下了一些關節上的毛病,溫寧要是得空,也會過來給她針灸,當然,并非是一點“診金”都不收的,溫寧會留下來和孩子們一起吃頓飯再走,蔡氏做。
她剛起了最後一根針,放下蔡氏卷起的褲腿,就看到無音帶着小三兒,鐵柱和二蛋,後頭綴着給他提袈裟一角的妞兒,五個人擠在門口往孤兒堂的大院裏搬一根爛木頭。
溫寧見多了佛子霁月清風,身姿挺拔如玉樹的樣子,卻沒見過他挽起袖子,袈裟僧袍沾着灰塵泥土,彎着腰托着一根爛木頭的模樣。
無音是金身佛修,他要是想要扛起這樣一根木頭,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但是他選擇和三個最大也就十歲的小子一起。
光是這份細心,肯彎下腰來的姿态,修仙界裏也沒多少人能比得上他。
溫寧忍不住想起很久以前聽到的關于佛子無音的流言,那時她不以為意,不蹭将這些流言放在心上。
那流言說:
佛子無音,高傲出塵,資質非凡,卻很少以青眼待人。
也有人說,佛子無音是一朵高嶺之花,從來對人不假辭色。
要溫寧說啊,這些人都是瞎說八道,佛子脾氣好着呢,又平易近人,又慈悲溫和。看來衆人口口相傳的流言都是做不得數的,只會越傳越失真而已。
無音幫三個孩子把木頭搬進來之後,便拍了拍手,似乎是爛木頭上的爛泥粘在了手上,蔡氏連忙站起來,“後院有洗手的地方。”岚城從來不缺水源,不過為了備不時之需,家家戶戶都會準備兩個接雨水的缸,用來洗手燒水。
無音謝了蔡氏,卻沒有去洗手,“既然都已經髒了,那貧僧就幫諸位小檀越一起做活吧。”
“佛子……”溫寧忍不住叫住了他,“你會嗎?”修真界的大部分修士除了和修煉相關的事情之外,很少把心思放在別的東西上,之前溫寧以為無音十指不沾陽春水,卻沒想到他做的素齋味道極好,這次大和尚提出要幫孩子們一起砌豬圈,溫寧就有些……不太敢信了。
無音笑出了聲。
“不會。”他老實道。
出家人不打诳語,他說不會就是不會。
“不過我聽聞,凡間的修佛之人,不勞作者不得食,無音今日還尚且沒有勞作過,權當是修行吧。”
“大師父這麽厲害,就是圍個豬圈而已,怎麽能難倒他呢!”小三兒的甜嘴又開始了。
這下連溫寧都掌不住笑出來了,“就你會拍馬屁。”她戳了小三兒的額頭一下。
無音脫了袈裟,珍重疊好放在一邊,又捋起袖子和商議着豬圈圍在哪的小家夥們紮到一塊去,這個時候他就顯得很少年心性,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幾分得道高僧的持重感了。
溫寧又把目光放在了一邊的爛木頭上,這塊爛木頭大概是放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不但裏頭中空,凹陷了一塊,那凹陷的部分裏還因為風吹雨打而填上了爛泥,自然鋪了一層青苔,青苔之上生了一棵青脆的小苗,兩片芽葉迎風招展,別有一番倔強的風骨。
這根爛木頭收拾收拾,到是能拿來做豬圈的遮雨棚支架。
她蹲下來,小心的連帶着那株小苗下的青苔也一起挖了起來,珍重的包住了那株小苗的根部,等到回了宗門,就把它移栽到花盆裏去。
蔡氏看她這般,也不由得感嘆起這個仙子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孩子當然會有孩童心性,她上前來問溫寧道,“仙子,随我去後廚嗎?我想孩子和大師忙了半日,肯定會餓……”她不太清楚這些修仙之人到底要不要吃東西,除了遠遠的瞥見過新月宗巡邏的金丹弟子之外,她只接觸過溫寧,而溫寧,她吃東西。
蔡氏是個聰明人,她自然不會把跟溫寧如此熟稔的無音當做是普通的僧人,只怕這位大師父,也是個得道的聖僧呢。
“啊,也是,你不說我都忘了。”溫寧扭頭看了看邊上的寒菜,荠菜和雞蛋,“佛子不食五葷,也不吃雞蛋,他的那份我做吧,只是勞煩蔡姆姆多做些了。”
蔡氏當然不會說不,她巴不得能幫上溫寧呢。
無音和孩子們忙了一上午,待到豬圈有些像樣了,便把那頭滿地打滾,已經滾了一身泥的小豬仔放了進去,扭頭卻發現蔡氏和溫寧已經擺了一桌子菜,小姑娘沖着大和尚眨眨眼,指着
一副碗筷道,“佛子你坐這兒!”
無音嘆了口氣,“溫檀越,小僧辟谷。”他心下其實挺無奈的。凡人的菜蔬靈氣稀薄,即使他因為身中蠱毒,身上的靈氣會被蠱蟲吸食,所以需要進食補充自己損失的靈氣,這些菜蔬也起不到什麽作用,只是杯水車薪罷了。
“我知道。”溫寧抓着他的袖子,把他拽到飯桌邊上,小家夥們洗了手,早就眼巴巴的等着開飯了,“你略吃些,也算過了心意了。”
無音也就不再推辭了,“那小僧先去洗個手。”他轉身正想要去水缸邊取水洗手,卻聽見孤兒堂的大門處傳來扣門聲,于是順路去開了門。
門外頭站着的人,正是和他一樣暫住在新月宗的澹臺明月。
澹臺明月一看到過來給他開門的人是無音,楞了一下。
之前他想要跟溫姑娘道歉,解釋那天靈湖的事情并非是自己有意為之,但是在新月宗的山門找了一圈,最後找上了靈藥峰,卻被告知溫寧一早就下山去了。
若是要等到溫寧回來再去找她,澹臺明月又覺得這般的道歉不太鄭重,溫姑娘是個美人,又是溫老祖最寵愛的弟子,他若是要道歉,便要拿出十成的誠意來。
好在溫寧并不難找,事實上他在岚城問了一圈,這裏的凡人就很熱心的告訴他,若是要找“寧仙子”,可以去琵琶巷的孤兒堂。
孤兒堂是找到了,他就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兒遇見無音。
上一次也是,溫姑娘差點撞上自己的時候,也和無音在一塊,兩人一前一後,無音還拉了她一把。
若不是無音是個佛修,還是個正道佛修,還是個修真界女修們都知道的萬年鐵石心腸,不解風情的鐵塊,千年寒冰,澹臺明月幾乎都要以為他是不是成了這水墨美人兒的入幕之賓了。
無音垂眸,“澹臺施主。”
他這一聲到是把澹臺明月從自己的思緒裏拉了回來,他對無音道,“溫姑娘在此處嗎?我有事找她。”
無音的眉頭微微一皺,他側身道,“溫檀越确實在此,只是現在并不方便同澹臺施主相談。”
“佛子,誰呀?”溫寧見無音遲遲不去洗手,怕菜涼了,便自作主張端着一瓢水跟了上去,卻看見澹臺明月站在門口和無音相對,後者的目光越過無音,落在溫寧的身上。
小姑娘今天沒有穿新月宗的築基弟子服,反而換上了一聲藕粉色的齊胸襦裙,胸前繡着一朵活色生香的牡丹,似是迎風招展,那雪白的脖頸上戴着一串晶瑩剔透的芙蓉石璎珞,頭上挽了個仙子髻,末端插着支素色銀蝶步搖,眉不畫而似遠山青黛,唇不點卻素潤袅娜。
那雙眼睛,如星子似的。
溫寧見他這麽盯着自己,下意識的身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今天她沒染指甲,素手纖纖,就是這樣一個身手摸自己臉的動作,像是将石子丢進水裏,驚起了等着捕食魚蝦的鷗鷺一般,澹臺明月猛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唐突溫姑娘了。”
“啊——啊。”溫寧收起手,搖搖頭,“無事。”
澹臺明月依然不看溫寧,只像是完成任務般自曝道,“那日靈湖之上,我并非故意貪看溫姑娘,還請溫姑娘莫要将我當做無恥狂徒。”他說完之後,便逃也似得轉身禦劍而去。
“哇!他會飛诶!”小家夥們抱着飯碗擠過來,瞪大了眼睛遙望着禦劍離去的澹臺明月,“仙子,仙子,這位也是個仙人嗎?”
溫寧卻沒回答他們,只是暗自疑惑自己什麽時候在靈湖見過澹臺明月了。
小姑娘苦思冥想的樣子落在無音的眼裏,後者也不由得想要嘆氣了,“想必是澹臺施主誤以為是吧。”他道,“不必放在心上,你自覺該如何對他,便如何對他。”
溫寧點了點頭,“嗯,佛子洗手。”她把澹臺明月丢到了腦後去了。
大和尚伸出手來,乖乖的由溫寧從水瓢裏倒出水來濯洗他手上的髒污。
無音很少把目光落在別人的相貌裝扮之上,只是因為修佛之人,大多都将人的皮相看的不那麽重要,他們更加注重內心的修行。
他極少以一個常人的目光——或者說以一個男人的目光去看溫寧,若有人問他覺得小姑娘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絕對不會第一時間回答對方“她是個美人”這樣的話。
之後的飯桌上,以及回到靈藥峰的路上,無音都默默無言,像是在思考什麽很重要的事情一般。
溫寧也習慣了他突然這般像是修了禁聲行一般一句話也不說,自己哼着小調走進了小茅屋,從儲物袋裏掏出那株看上去有些蔫了的小苗,小心翼翼的種進盆裏,還給它用麥稈搭了兩個拐。
那株小苗看上去依舊有些沒精打采的,溫寧便用香露灌溉它,又給它輸入了一些靈氣,總算是看上去沒那麽奄奄一息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茁壯的生長起來。
無音看到她給小苗輸入靈氣,便冷不丁開口道,“溫檀越,我有一事相問。”
溫寧給他冷不防開口吓了一跳,拍拍小心髒的位置,“那你問呗?”她看上去輕輕松松,無憂無慮,到是讓無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于是他選擇先問個不那麽單刀直入的問題,“溫檀越,是什麽靈根?”
修仙界每個人的體質和資質不同,擁有不同靈根的人,适合的功法不同,适合修煉的東西也不同,哪怕是同修靈道,雷靈根和水靈根之間也是天差地別,多靈根和單靈根也各有不同,也算是百花齊放了。
無音自己是天靈根,純陽體質,出生的時候,裴府上空梵音缭繞,都說他是天生的佛子,才将他送入了慈濟寺。
之前玄陽木桶的事情,無音是知道溫寧的體質有異,溫老祖才會不惜代價用乾坤湯逆轉。只是那個時候,無音并沒有多想什麽。
溫寧的侍弄小綠苗苗的手僵了一下,“水靈根。”小姑娘回答道。
“單靈根還是多靈根?”無音一聽到水靈根就覺得微微有些不妙,于是追問了一句,水靈根本身并不怎麽出奇,要是混雜着其他靈根,比如雷靈根,或者木靈根,那麽溫寧便是多靈根的修士,她的體質自然會雜亂,需要乾坤湯也是正常的。
溫寧最後給小苗苗倒了一點水,“佛子,”她輕聲道,“莫問了。”小姑娘擡起頭來,仙女髻上的銀蝶步搖微微晃動,她一雙眸子如星,真誠又安寧。
溫寧,溫寧,人如其名——是個溫吞寧靜的姑娘。
“我不想對佛子撒謊。”
無音的不祥預感因為小姑娘的這句話,得到了驗證。
水系單靈根,于自己修行沒有多大助益,卻極容易出純陰體質的少女。
修仙之路百花齊放,水系單靈根卻極少有人能有機會修到元嬰以上——早在那之前,那些不夠幸運的少女,就已經被采-補過度,油盡燈枯了。
溫寧能被溫俠撿到,又得溫俠不惜一切為她扭轉體質,是她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