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買酒

淙舟脫出無邊黑暗,依舊置身于雨巷,竹韻與飛沙中的人影重合,只是他身後再無那冷心之人。

夢境被雨砸得淩亂,淙舟緩了許久才理清思緒,被竹韻刮過的心脈丹田依舊在疼,卻也不及幻像中半分。

他以魂靈養着塗山,松苓就以心頭血養着他,到頭來終是松苓承了罪。

他要往塗山去,去拿回那一魄,去尋他的狐貍。

竹韻見淙舟眸中逐漸清明,稍稍放下心來,他撐着眼前的人,用傘将人整個罩住,可風逐漸呼嘯,酒肆的幡卷上了竹竿,這傘似是不頂用,與從四面八方來,它是一面也遮不住。

“你住哪?”竹韻撐着淙舟肩臂,帶着人就往巷外走,“我送你回去。”

淙舟輕輕拽出被他禁锢的臂膀,接過傘,順手拿回了腰牌,璎珞已斷,只得将腰牌收入前襟。他轉身又往深巷走去,酒灑了,他要去再買兩壇。

雖說明兒再來也無妨,可他今日就是如此執拗,他靠着這酒思人,靠着這酒聊慰心中愧疚。

賭上命也要護他的小狐貍,他說忘就忘。

“師兄?”竹韻見他往回行先是詫異,在瞧見那家酒肆時轉為驚怒,“師兄!”

這人心裏念的全是那只狐貍,自個兒的身子成了什麽樣是全然不在乎,竹韻與松苓一直不對付,他視松苓為禍水,松苓視他為絆腳石。

“你随我回去,”竹韻我錯步上前擋了他的路,拉着淙舟就要走,“離了那狐貍我一樣能養你神魂,這邊皆是我心腹,嵛山絕不會不會聽到一…”

“竹韻。”

淙舟倏然喚他,環境中他曾聽得有人如此稱呼,自覺應當不曾喚錯。

竹韻一怔,眸中閃出不易察覺的驚喜,指尖不自覺的收緊,将人緊緊握住:“你想起來了?”

雨不似方才那樣急,風也慢慢緩和下來,幡依舊在杆子上打卷,沾了些濕塵,有些髒了。

淙舟搖搖頭,淡聲道:“勞煩讓個路。”

竹韻更加怔愣,恍神間已然讓了步,他瞧着淙舟步伐輕飄,似是還疼。他暗道自己手上沒數,橫沖直撞,險些将人剩下的魂魄也沖散了去。竹韻難得生出些許愧疚,他不再擋路,亦不在強求,只快步跟了上去,貼着人,悄聲将人一身的雨水蒸幹,除去一身髒污。

鳴滄君就該是這樣不染纖塵。

“多謝。”淙舟側身颔首。

——

松苓不太好,長離險些要按不住他。

竹韻橫沖直撞剮疼了淙舟,往氣海去的那股氣簡直要将人攪翻。

松苓護他氣海,将這不适盡數承擔。

雲将那處的痛裹起來,随風飄蕩到丹穴山,松苓淋了雨,即便長離已替人祛除寒氣,那股子痛卻像是早已漫進了骨血。

蝕骨毒藥,蟄伏于內,一旦疼起來那便是要取松苓的命。心口如遭重錘,又似百蟲啃噬,這痛楚他壓不住,只得生生受着。

哪個混蛋?

松苓将他所熟的人挨個想了一遍,也沒想出是誰趁他不在去找淙舟。這人怕不是一直跟着,就等着淙舟落單。

嘴唇疼的發白,掌心窩着一汪汗,他踉跄着起身,扶着石壁往外走,一喘一停。他走到水簾後,正撞上歸來的長離,長離身後跟着那兩只蜂鳥,見松苓如此模樣,吓得尖叫出聲。

“你怎麽了?”長離心驚,忙上去扶人,“你要去哪?”

松苓站不穩,歪身跌入他懷中。

兩只蜂鳥跟了上來,揪着松苓肩頭衣衫,把人往石臺上拖。

人在發抖,汗水洇濕了青衫,松苓強撐着不讓自己墜下去,顫聲道:“淙舟出事了…”

只五個字,似火星飄落到長離身上,霎時點燃一身翠羽。長離自問不是一只暴躁的鳥,雖說不及鳳凰,但他也是極少發脾氣。可這只狐貍總是能扒出他身上的引信,三言兩語就能将他炸的體無完膚。

上次見松苓如此,也是因為那個淙舟。

回憶錐人心,他不願去想,俯身抄起松苓膝彎,任狐貍揪着衣襟,将自己蜷縮。耳朵藏在發間細密的顫,尾巴蕩開衣袍,胡亂的攪着衣擺,纏在人腿上。

雨聲飄了進來,将思緒也澆的模糊。

長離看着心疼,恨不能把心挖出來同他一起疼。

山霧朦胧,風起雲散。

好在沒多會兒,松苓長舒了一口氣,緩緩松開了前襟。他掙紮着跳出長離的懷,觸地時雙腿一軟,一個趔趄差點跪下。

長離見狀忙上前扶人,這人指尖比雨涼。松苓不等站穩身,甩開長離便又要往外沖去。疼痛散去,神思逐漸活絡起來,那年鳴滄君叛出師門人盡皆知,若是說真有人要對淙舟動手,除了嵛山他也想不出什麽別的地方。

他怕了,百年如昨,他怕極了,心肝似是滾過油鍋,滋聲直沖天靈。

“還要去哪?”長離将人抓回來,不再掩藏怒氣,“他沒事了不是嗎?”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長離緊緊拽住松苓,任他撒潑踢打都不松手。松苓被那陣疼洩去了大半力氣,此時又鬧了好一陣,整個人都癱坐下來,他掙脫不開,只得依着長離坐回石臺。

“你動作快些,”松苓喘息道,“我明早…不,我今晚就回。”

長離的怒火要燒到發梢,他氣的掉了好多毛。

松苓失了百年心頭血,虧損難補,這一夜并不好過,他沒能趕得回去。

——

風總是一陣陣的刮,它像是不舍這座城,才沉下去的水汽又被席卷上來。

竹韻一直跟着淙舟,直到那了家破舊的客棧,他打量着客棧門面,皺了皺眉,瞧見牌匾浸透了水,上面落着一蜘蛛網。

淙舟也不理會,就任竹韻跟着,他拎着酒跨近客棧,收了傘斜倚在牆根,水順着傘面滴滴滑落,聚在地上映着天頂。

客棧裏聚着潮,整座小樓都泛着的腐朽的味道,

“這麽大的雨您還往外跑呀,”小二上前迎人,“廚房才做了晚飯,客官是下來用還是在房間?”

話是對着淙舟說的,可眼神飄卻一直在人身邊飄忽,小二在尋昨日見到的紅尾。

“送上來吧,”淙舟抖了抖衣袖,拍去新沾染的雨珠,擡腿上了樓,“有勞了。”

“不妨事不妨事,”小二似是許久未見如此客氣的住客,霎時正了飄蕩的眼神,一路将淙舟送上樓去,“客官想什麽時辰用飯?咱這兒是差不離兒酉時開門迎客,客官若是想早些或者晚些盡管提便是。”

身後跟着默不作聲的竹韻。

“酉時便好,”淙舟推門進了屋,“不勞煩店家。”

這門響聲格外的刺耳,紮的竹韻耳朵疼,他抱臂立在門外,偏頭擰眉,指尖摳進衣裳。

“诶,好咧!那客官您稍等。”小二點頭哈腰,并未跟進屋去, 他将布巾搭在肩上,只一腳踏過門檻,伸手就要關門。

倏地肩膀被人用力一拍,小二吓得一個激靈,退腳時不慎踩蹭了門檻,一屁股墩了下去。他望着面前的黑衣男子,不知這人是何時跟上來的。

“…”竹韻看着吓得腿抖的人,又看了看掌心,他不過就是拍的急了點。

“客客客,客官打,打尖,還是住,住店啊。”這店小二膽子實在是小,瞧着這人面色不善,且方才那力道實非習武之人所不能有,像是下凡的羅剎,只一眼,竟吓得小二舌頭打了好幾個結,說話吞吐結巴,細聽還能聞得牙間顫聲。

他抻着脖子自竹韻腿間向樓下望去,有跑堂的啊,這羅剎只盯着自己幹嘛?

“我不打尖,也不住店,”羅剎發了話,言辭不耐,他偏身別過臉去看向屋內,似是被這店小二的目光灼到,又像是怕被這人的窩囊樣子污了眼,“我尋人。”

他用揚了揚下巴,指向屋裏端坐的仙君。

窗外雨聲漸消,還能聞的幾聲蛙噪,夏日盡了。

小二順着看過去,仙君像是入了定,單臂撐着圓桌,眸光愣愣的看着那兩壇酒。仙君清冷,融進了霧蒙蒙的天。

“诶,好!”小二撐着門檻爬起來,不斷颔首,他哆嗦着腿給羅剎讓了路,“爺,您請。”

他笑的發顫,臉像是不聽使喚。他瞧着羅剎進了屋,雙手勾着門上菱格,吱呀聲過後又是一聲砰響,小二關門極用力,險些将門拽下來,他摳了兩手塵,随手擦在布巾上,軟着腿逃也似的下了樓。

砰響過後唯餘寂靜,竹韻抱臂立在門前,他傾身後靠,垂眸見得這門上的合葉見松,他一挺腰又站直了身,搖搖欲墜的門可禁不起折騰。

屋裏太靜了,靜的呼吸聲都聞不得。陰雨天屋中昏暗,淙舟點起了桌上的燭,這燭還剩半截,應當是過不了夜。

他像是看不見來人,點了燭又盯着那兩瓶酒,說是盯着,可竹韻瞧着他眸中不見半分光,這人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須臾,淙舟阖眸。

竹韻大驚,雨巷中他被淙舟吓得不輕,生怕是自己又給這人添了什麽毛病。他當即上前探查,帶起的風吹動了燭火,光影跳在淙舟身上,擾人清靜。

好在無事。

“你怎麽還不走?”淙舟從來溫潤,難得帶上一絲不耐,音涼如雨,這逐客令下的再明顯不過。

他有些心焦。

竹韻見他無礙,還能呵斥人,那剛湧起的擔憂霎時被抹平:“我來看看你那個禍水,他人呢?”

還要想辦法把人帶回去,不管怎麽說,這還是他師兄。

不見人也不見狐貍,竹韻繞着屋子看了一圈,這屋裏除了他二人再不見半個活物。他止不住的往床榻上瞟,床褥鋪的平整,褶間存着幾根赤紅的毛,寝被色深,不近看當是瞧不出那幾根毛。

可竹韻眼力不錯,偏生就讓他瞧見了,毛邊上趴着一只秋蟲,竹韻連它有幾根腿都看得一清二楚。

逮不着人的時候就想來看看,這看見了那人的痕跡又覺得膈應,竹韻唇角直抽,快要撇到了天邊:“他人呢?”

“不在,”淙舟移開燭臺,扔出銅錢,“這屋就這麽點兒大。”

“躲哪去了?”

淙舟拾回銅錢,凝神又抛了出去,一枚銅錢滾過了頭,撞上燭臺,斜靠在那一片燈下暗影。

“沒躲。”他眸光微暗。

“那去哪了?”竹韻追問,非要跟淙舟較勁,非要撿着淙舟不悅時較勁。

桌案上鋪着桌簾,銅錢扔上去并無多大聲響,也不清脆,是帶着潮濕的悶。這聲黏糊,扒着淙舟心尖不放,又像爪子般不斷輕撓,亂人心,擾人煩。

“塗山。”

他直覺松苓不太好,可這銅錢似是與他作對,叫他半分算不出。

淙舟一把抓回銅錢,撐桌起身,推開擋路的竹韻,袍袖撩翻了燭臺,蠟油順着桌案淌下,攜着燭火,懸凝半空。

這樣的疾行也是他難有,他所有的慌亂與不安皆來自松苓,也都給了松苓。

“你去哪?”竹韻扶起燭臺,回身拽住了要出門的人。

“塗山。”淙舟甩開人,掙出手臂,開門欲行。

塗山那處自封山只時,便有嵛山弟子日夜把守,若是淙舟貿然前去,必然驚動般若岩,竹韻到現在都猜不透神尊到底要将淙舟如何…

那哪去得!?

竹韻拔腿就追,三兩步跟上步履匆匆的人:“師兄!去不得!”

還未追上,門口倏地闖進一人,那人拿着一把破傘,淋了一身的雨。跑堂的瞧着他匆匆而來神色慌張,正欲上前詢問,卻見那人突然定了心神,朝着樓梯跑去。

“仙君!”他邊跑邊喊,“我家老爺請您再去一趟。”

衆人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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