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話

松苓在人懷裏睡的還算安穩,只将手環着淙舟脖頸,雙手交疊緊緊箍着,鼻子撲灑微弱。淙舟每每想将人放下,狐貍就整個人貼在他頸側,哼哼唧唧的言語不清。

淙舟怕傷了人,不敢用力,只得托着松苓的腰,靠着床,一摟便摟到了晴日将傾。

夕陽染紅天角,樹挽落葉,盛着金輝飄落至窗前。窗紙一片澄黃,菱格分割晚霞。店小二來敲過門,說有人送來了四只野兔,還有一個璎珞。

“有勞,放在門口就好。”淙舟動了動腿,已然麻到失了知覺。

“好咧!”小二答的爽快,“那我就不叨擾了,客官您有需要再喚,我就在大堂。”

松苓轉轉脖頸,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尾巴蕩在身後,耳朵自發間鑽出,搡的人養。淙舟望着他下身殷紅,倏地出聲叫住小二:“稍等!”

“诶!有事兒您吩咐!”小二吓了一跳,猛的轉身,左腳絆右腳差點撞在牆上。他等着人吩咐,可屋裏卻又靜了下來。

淙舟拍拍松苓,将人喚醒:“我去把兔子拿進來,床上睡,好不好?”

松苓猛的驚醒,登時坐直身子看着淙舟,瞳仁微顫,眸中盡是驚恐。他好像做了好幾個夢,一個套一個,一個接着一個,一半是四海雲游時的溫存,一半是塗山上的血雨腥風。他懷戀那時的溫存,卻又被無數雙血手拽向那片血海。

他如同深陷寂靜嶺,說不出話也聽不得聲。松苓尋不得出路,只得任憑那些血手将他拽進血海中,血氣灌滿鼻腔,他只覺自己要悶死在這裏。

松苓掙紮不出,那些血手纏上衣袍,扼住喉嚨,拽着他下沉,血海似是沒有底,任憑他如何墜也墜不下去。

若能得以解脫,那死了也無妨。

松苓放棄了掙紮,他攤開雙手,任血侵染衣袍,将他吞噬。血海無聲,無人來救。

“我不要,”松苓模迷糊不清,腦袋埋在淙舟頸窩不讓人走,“哥哥陪我。”

天光甚暖,人也好暖,他不讓人走,他哪都不要去。

“聽話,”淙舟輕哄,狐貍耳朵蹭在頰邊,許是人醒了,不似方才那樣涼,“我不走,把兔子拿進來就來陪你。”

松苓不動,裝作自己聽不見。暖陽透過發絲落在眼前,映的人脖頸像新釀的蜜糖,松苓沒能忍住,張口咬了上去。

“胡鬧,”淙舟低呵,擡手拍上松苓後腦,沒用多大力氣,可松苓就是賴着他不斷哼唧着喊疼,“別鬧,再不拎進來,過會兒讓別人拿了去,今晚可沒有別的飯食,你連雞湯都喝不到。”

他也真怕松苓疼,一手一直箍着人腰,不讓人動的太過。

野兔使人動搖,松苓不情不願的起了身,慢慢挪到一邊趴着不動了:“哥哥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待着就好。”

淙舟勾唇輕笑,擡手揉了揉狐貍後腦,狐貍悶哼一聲,搖動着耳朵說着不悅。腰酸腿麻,一身的褶,血色發暗似幹枯楓葉。

落腿如針紮,淙舟緩了好一會兒。

門口小二附耳上門,聽着屋裏人低聲交談,還好這樓破舊,房門阻不了聲,他等了些許時辰,若是再聽不到半點動靜,便尋思着是否需要叫人。

他貼的緊,淙舟開門時小二來不及閃身,腳下門檻一絆,一個趔趄撲了進去。淙舟腿腳還麻着,見人撞來快步後撤,那小二抓着的袍擺滑了出去,身形不穩,給淙舟行了個大禮。

這頭磕的地都要抖三抖。

淙舟伸手想将小二扶起,可小二磕麻了筋,跪在淙舟腳邊半天起不來。松苓聞聲撐起半身,見狀猛的笑出聲,小二聽見笑聲愈發羞憤,說起來也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孩子,被人如此嘲笑,直接羞紅了臉。

松苓笑軟了胳膊癱回床上,臉埋在枕頭裏悶住,驀地不出聲了,他扯到了身後的傷,不願讓淙舟發現。

“抱歉,”淙舟将小二扶起,順手把布巾拾起來,“家中幼弟不懂事,還望見諒。”

這人說話文绉绉的,帶着一股子疏離,道歉還算誠懇,小二決定不同他計較:“沒事,”他接過布巾,撣去膝蓋上的塵,“原是我聽牆角不對,不賴客官。”

倒也是個明事理的。

“客官喚我做什麽?”小二退出屋去,他腿擡得極高,生怕再被絆倒,這兩日摔的已經夠多了。

淙舟作揖賠禮,松苓似是疼極了,嘶聲撞耳。

“勞煩…”他聞聲一頓,偏頭看了一眼,“勞煩店家備些熱水,家弟玩的瘋,需得換洗楠漨。”

“好咧!”小二搭上布巾,褪去羞赧恢複了往常,“客官稍等,一會兒給您送來。”

淙舟将人送出,又道了聲有勞。

他将兔子拎進屋,連同那串璎珞,璎珞色青,穗子發白,淙舟放下兔子,摸出懷中珠玉縛于璎珞,倒也相稱。

皆收入懷中。

暮色漸濃,澄黃将褪,星子密布成河分割天際,偶有薄雲飄過,染上星光。

淙舟點亮燭火,坐在床沿,揉着松苓的發,言語輕柔:“可是哪疼?”

“哥哥會不知?”松苓露出半張臉,額上的汗洇濕了枕頭,他人顫的厲害,喘息都在顫,“我受了好大的罪,長離那個家夥沒個輕重,剮得我疼,扯得我也疼。”

他緩緩側過身,淙舟遮着燭光,陰影籠了他半身,他握着淙舟的手覆上心口,道:“你也沒個輕重,攪得我心口疼。”

“嗯,”淙舟颔首,任他握着,“我不該亂跑,擾你心疼。”

“哥哥知道就好。”松苓松了手,言語中帶了虛弱的笑,他又捏着淙舟指尖,輕聲問道,“誰打了你?”

淙舟一愣,搖首道:“無人。”

“不可能,”松苓不信,那股洶湧的氣快要将他搗碎,“除了嵛山的人還有誰會下手這麽狠?這地兒屬西南,真氣如此霸道,的除了般若岩上閉關的那位也就是那根竹竿子,碰上那位你焉有命在,必然是那根臭竹竿子,你瞧,你亂跑一通,遇上了仇家。”

松苓趴在長離背上想了一路,想要找竹韻算賬來着,誰承想那人竟溜得如此快。

可真是仇家,松苓恨了百年,恨不得将那座山移平,以祭他塗山千百亡靈。

“不說了,”松苓像是捏着珍寶,輕輕揉着淙舟指尖,“反正你也記不得,記不得好,記不得沒煩惱,只是哥哥別再忘了我。”

“不會。”淙舟想起那塊玉牌,以及竹韻那一聲聲的“鳴滄君”,他微微蹙眉,卻也不再提,“兔子想怎麽吃?”

“做成辣的吃,”松苓霎時來了精神,腦袋挪到人腿上,指向桌案上的酒壇,“哥哥買了酒,怎能沒有下酒菜。”

“身上有傷,不可飲酒,”淙舟揉着松苓發頂,指節緩緩挪到那半露的耳,他輕輕一碰,耳朵就一抖,甚是敏感,“也不可食辛辣,先用些清淡的,待你痊愈,我再做與你。”

他揉的愈發放肆,那耳朵不時貼向發頂,不待一瞬又立起來。

“那哥哥買酒做什麽?”松苓任他揉搓,“哥哥又含的什麽心思,知曉我飲不得,卻還是買來饞我。”

他故作委屈,将耳朵隐了起來:“不給揉了,哥哥存着壞心思,該罰,”他似是在琢磨着如何罰人,半晌,他眼珠一轉,“這個月哥哥都不要碰我耳朵,還有尾巴,通通不許。”

自然不會碰,這一月得好生養着。

“好。”

一室幽黃,碎星落窗。

別看這家店破,廚子手藝還是不錯,兔肉軟爛鮮香,松苓撒嬌不肯起身,趴在床沿,用的一絲肉星都不剩,他餓急了,很不能連帶骨頭一同吞了,一旁的酒勾着饞蟲,他看得卻飲不得。

屬實難熬。

用完了飯,小二上來收了碗筷,接着送來熱水,他望向床上趴着的人,寝被下露出一截毛茸茸的赤紅狐尾。

“嘶…”小二暗暗吸氣,方才來時還沒見着,怎的這時候又出現了?

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猛的眨了幾下再看過去,那狐尾還在那裏,懸在床邊,似是還晃了晃。

“嘶…”燭光晃花了狐尾,也晃花了人眼,小二嘶出聲來,引得松苓扭頭看來。

狐貍還能上床睡?

小二十分不解。

這不就是個畜生嗎?怎的還能上床睡?日子過得比他還好?

小二想起自己那個小破屋子,一陣憋悶,又望見床邊一地的骨頭,憋悶更甚。

“客官有需要再喚我,”聲都帶了委屈,他都記不得自己上一頓吃肉是什麽時候,“我就擱大堂待着,您喚一嗓子我就聽得。”

說着微微傾身,端着餐盤就要退出去。

“稍等。”

小二正要關門,聞聲一怔,一條腿還在房內,身後人行的匆匆,他險些又被人踹倒:“客官還有何吩咐。”

淙舟拎着兩只兔子,遞給呆愣的小二:“承蒙店家多日照顧,這兩只野兔聊表心意。”

“這使不得,”小二連連擺手,碗筷都跟着輕晃,“客官住店,我等本就應當照拂,這是本分,承不得禮。”

“使得使得,”房內傳出松苓的聲音,許是吃得飽,聽上去尤為輕快,“你瞧我不是弄得滿屋血就是弄得滿床的泥,打掃起來甚是麻煩,不過一份薄禮,你接着就是了,叫那些夥計一起,夜裏加個餐。”

話說到這份兒上,小二也不好推辭,伸出兩只勾着籠子,好一通道謝才卻步走遠。他端熟了餐盤,單手托着下樓也走的穩當,瓷碗脆響,兔子啃着鐵籠。

“哥哥當真心善。”松苓笑着歪頭。

夜裏起了風,淙舟塞了窗縫不讓窗響。水聲瀝瀝,淙舟撩着布巾替松苓擦身,這人吃飽了便開始困,半阖着眼,樂的享受,确不似瞧前些日子那樣羞。

此時氣氛尚好,松苓哼着塗山的小調,暗夜在燭光中變得緩,偶有螢火撲窗,不落半分星光。

松苓想着要不要說說話,這個氣氛着實适合夜談,可他又不知該說什麽,雙唇開了又合,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

淙舟端開木盆,将松苓裹進寝被,松苓張開黑亮的眸,将眼底的星光悉數送出。

“松苓可有心願?”淙舟倏地發問,他迎着那一池的星光,攏進自己眼中。

“心願…”星光驟暗,松苓偏開了眼,心頭湧現的酸澀帶着寒刃,将全身骨血剮的斑駁破碎。

“人怎可能沒有心願…”

松苓喃喃着,他不知淙舟是否想起什麽,只是這人從前也問過同樣的話。

當時如何答?

“我想同哥哥雲游去,再…再要一壺酒,”他擡臂覆面,不叫淙舟看見泛紅的眼,“聊慰風塵。”

松苓泛苦,那時絕不是如此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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