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問話
這家的叫花雞做的極香,松苓一人就啃了一只,他當真是餓壞了,赤紅絨毛被染的油光水滑,七條尾巴輪番将大堂地板掃去了塵埃,他啃的香,隔壁桌的稚兒盯着狐貍直流口水。
“娘,”稚兒拽拽娘親的衣袖,指着狐貍道,“你看,那只小狐貍有好多尾巴。”
一旁的女人正燙着碗筷,聞言擡眸,只見那火紅狐尾像年節時炸開的煙火,碗筷脫手險些跌下桌案,她一把捂住了稚兒的嘴,貼着他耳邊噓聲:“小聲點。”
稚兒懵懂,不知母親如此做是為何。
松苓耳力不差,嘈雜中也可辨清這一聲低語,他扔下口中雞腿,偏頭看向淙舟,唇邊的油光蹭到淙舟袍袖上,留下一塊污黃。
“無事,”淙舟似是知他所想,并未垂首,只擡手揉了揉狐貍頭,“既是傳言,那便信不得。”
尾巴不再炸開,乖順的伏在長凳上,松苓沒了胃口,他偏過頭,望向隔壁的稚兒,稚兒一個激靈,霎時安靜下來。
小狐貍的眼神不兇,甚至帶了些許哀怨,只這一眼,就叫稚兒看的心裏難過。
“娘,”他貼着女人輕聲道,“小狐貍聽得懂你說話,它不開心了。”
稚兒的一句無心之言險些叫女人吓破了膽,又捂上了稚兒的嘴,低聲囑咐他趕緊用飯。來上菜的小二也恰巧聽見,不禁側目看向狐貍,狐尾堆堆疊疊,小二數不清楚。
幾條都沒差,總之不是一只尋常狐貍。小二抖着手上了菜,思忖着要不要報官。
糙茶淡酒,竹韻也喝的起勁,一桌子家常飯菜,讓他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架勢。此城三面環山,磬安已然迎來了秋,而這裏的暑熱像是還沒散了去,一壺酒下肚,更是熱出一身汗來。
他随手丢了一塊肉,喂窗旁的白尾鹫。
這一行人似乎都不正常,小二夾着餐盤,一步三回首。
午後愈發的熱,既安地勢低窪,被山圍城了一個火爐,狐尾糊在身上如氅衣,冬日是暖,可現下着實不需要。
淙舟拎着松苓後頸皮,将他抓下肩膀。
松苓不願,那金烏正正的懸在眼前,刺的他眼疼,他眯着眸子,喉中嗚聲不斷。白尾鹫像是突然起了善心,撲扇着翅膀飛至松苓頭頂,替他遮着赤陽。
長離看着呢!
它才不是發了善心,前些日子長離在他身上下的咒,沉寂了月餘,方才突然有了動靜,那青鸾不知是借了誰的眼,瞧不得松苓被如此對待。
要它充傘遮陽,要它扇淙舟兩翅膀。
它哪敢?
他它只敢給狐貍遮陽。
竹韻回頭見白尾鹫一臉狗腿樣,眯起眸子定睛看去,長離咒下的隐蔽,且他與白尾鹫這些日子也不長待一起,竟沒發現半點異樣氣息,若不是今兒個長離動了咒,他還難發現。
就為了給人遮個陽?
倒是上心,遠在丹穴山還時時守着。竹韻不禁咋舌,不知他那師兄若是知曉會是什麽模樣,他瞥了淙舟一眼,咂了咂嘴,也不去管他的鹫鳥,回了身兀自向北城門去。
翅膀帶起了風,扇的松苓惬意極了,他其實蠻喜歡被淙舟拎着,搖搖晃晃如在秋千上,腦袋放空,一切都不用想,晃兩步就到了地方。
北城上映着烈陽,陰涼都落在城外,那跛子張的住所格外好認,屋子挨着城牆,居于深巷,門口院牆下堆滿了磚瓦,大門鎖着,屋裏應當是沒人,門扇上貼着門神,淙舟看着,應當是才貼了不久。
“老張打酒去了,你們來找他做什麽?”隔壁小院走出一老妪,頭發花白,躲了半個身子在門後,雙目渾濁無焦,卻又似看着他們,應當是半瞎。
老妪言語帶着小心,她視物不清,只覺這兩人并不尋常。
淙舟将松苓放回肩頭,擡手傾身向老妪作了一揖:“敢問大娘,張師傅何時回來?”
“不曉得,”老妪搖頭,渾黃的眼眸一直盯着白影身上的那團紅,“可能喝夠了再回來,也可能打了酒就回來,老張貪杯,每日這個時辰都去打酒,你們來的不巧。”
“他走了多久?”竹韻擡臂接住白尾鹫,立在淙舟身側。
老妪垂首想了片刻,道:“應當快了,老張今天走的挺早,就是喝也該喝回來了。”
話音才落,就聽得巷口傳來一重一輕的腳步聲,淩亂無章,不需回頭看,就能得知這人醉的不輕。
老妪看不清,耳力卻是極好,那跛子張才走過巷口,她便擡手往遠處一指,指尖還打着顫:“回來了,這是又喝多了,”說完她又向着淙舟,僅憑着兩團模糊的影,老妪也覺得淙舟當是好說話的那個,“你們是來談生意的嗎?以前沒見過你們,不過瞧着老張今日這樣,這生意怕是不好談咯。”
松苓踩在淙舟肩頭,甩過尾巴,看着那跛子張一步三晃的走進深巷,手裏拎着一根紅繩,紅繩上拴着一漆黑酒壺。
跛子張口中說着醉話,跌撞着往牆上撞去,酒壺不斷磕碰,許是年歲有些長,撞到凸起的磚,壺底磕掉了一塊瓷片。他拎起酒壺看了看,接着拔出壺塞,倒出最後一口酒,他暈的厲害,腳步磕磕絆絆,也只飲進半口。
他續着山羊胡,現下早已被酒潤成一縷,不待行至家門,跛子張已然站不住,順着牆滑坐下去。
“今兒個這是喝多啦,”老妪說着挪了挪步子,似是要進門,卻又停在門檻處,“要不你們晚些時辰再來?老張這個樣子,估計連價錢都說不出來。”
二人皆不答話,竹韻思忖着要不要給跛子張化去酒氣。
日頭正盛,蒸着酒飄了滿巷,松苓輕嗅,發覺這酒與淙舟方才飲的相同,瞬時唔出聲來,合着這人也在那客棧裏,同堂共飲,那小二怎的不說?
思及此,他又偏頭貼上淙舟脖頸,沿着那處白嫩一寸寸的嗅,同是飲酒,怎的淙舟就不染酒氣?許是飲得不多?
“怎麽?”淙舟将他按住,狐貍搔的他癢。
松苓跳下肩去,擡爪撥開跛子張的手指,咬斷紅繩,叼過酒壺遞給淙舟。那跛子張神情恹恹,卻也不是毫無知覺,狐貍濕滑的舌舔過指尖,尖牙剮蹭,令他清醒一瞬:“嘿!”他大喝一聲,“哪裏來的畜生!”
老妪像是被這一聲吼吓了一跳,扶着門框猛的後退,一腳踢上門檻,險些仰身出去。
松苓可聽不得這句畜生,這畜生二字當是說那些不開慧的凡物,他活了這麽多年都沒被人這樣叫過。跛子張這一聲“畜生”,着實叫他炸了毛。
他擱下酒壺正欲呲牙,淙舟卻倏然俯身将他撈起,将一身炸起的赤毛揉了回去。
喉間滾過一聲嗚咽,狐貍似是在說委屈,淙舟不斷輕撫他背毛,口中呢喃着輕哄。
竹韻不理會這邊的卿卿我我,馬上酒壺放下鼻下,摻了水的酒香漫開,他霎時懂了松苓的意思。
那小二面上看着沒什麽心眼,實則也是個謹慎的,一路走到北城門,竹韻發現這城裏多是些手藝人,往來商人頗多,無一不是帶着銀兩拉着車,他二人紮在商人堆裏,實在太過顯眼。
小二警惕些也無可厚非。
尤其是松苓不時就炸開的尾巴,竹韻瞧着在淙舟懷裏打滾的狐貍,尾巴輕晃,心道真是好不知收斂。
再稍稍擡眸看向他的好師兄,雖說依舊是那一貫的模樣,可眉眼間的笑像是要含不住,洩了狐貍一身。
竹韻唇角一抽,驀地想起般若岩上那一院子的兔子,腹诽着或許不是松苓不願收斂。
牆根下的跛子張還在說着渾話,白尾鹫都聽不下去,啼鳴一聲飛上前去,撲着翅膀扇了他兩下,老妪見狀徹底的躲回院裏,砰聲關了門,彎腰貼着門洞看着那幾團影,心跳的狠,盤算着方才的話,不知有沒有說些不該說的。
“張師傅,”竹韻蹲下身,擡手在跛子張眼前晃了晃,“來生意了談不談?”
跛子張只是微微擡起眼眸,不過片刻又落了回去。
這人日日醉成這樣?醉成這樣還能去墨脫送貨?
竹韻回首看向淙舟,挑了挑眉,掌心凝氣,下一瞬他驀地回過頭來,擡手拍在跛子張頭頂。
“張師傅醒了沒?”他虎牙抵着唇,言語中盡是調侃。
跛子張一個激靈,睜眼看見面前的黑衣笑羅剎,登時坐起身來,指尖勾着的紅繩被咬斷,那酒壺就在這羅剎手裏,壺塞不知被扔到了哪去,壺中一滴也無,山羊胡存着酒,沾濕了前襟。
“你們是何方人士!?”他貼着牆,踉跄着起身,“要要要,要談什麽生意?”
這羅剎看上去就不是個好惹的,這生意可談得?
竹韻跟着他起身,依舊堵在他身前不挪半步,清醒過來的人眼裏滿是驚恐。
“你不要吓到人,”淙舟揉夠了狐貍,又将之放回肩頭,“問話就正經問。”
“自是比不過師兄正經,問話還是得師兄來,我可沒那個耐心。”竹韻笑着後退,與淙舟齊肩,眸光卻一直落在跛子張身上,盯得緊。
羅剎一笑,簡直要了人命,這人長得也不賴,怎的笑的像個殺神?
跛子張飲了好些酒,他看着竹韻,雙腿發顫,就要尿褲子。
“二位…”門後的老妪出聲解圍,又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兩位,瞧那樣子實在不像是來談生意的,故而喚的突兀,又驟然消聲。
“二位…仙長…”老妪想要開門,思忖片刻還是透着門洞看人,雖說有些失禮,但她看着那團紅影心頭着實打怵,“應當是仙長吧,您二位瞧着也不像是做生意的,菩薩保佑,可算是有人來救命了。”
淙舟回身作揖:“還請老人家明言。”
風挪不動腳步,只緩緩的吹着,道旁樹稍晃,倒是遠山上紅楓蕭簌。
“你們是為了墨脫城來的吧,”老妪還是開了門,露出半個身子,“那處發了瘟病,聽說全城的人都要死光了,知州封了城,不讓進也不讓出,前些月老張去墨脫城送貨,據說是撞見了什麽東西,回來就不太好了,活也不做,送上門的大單子都被他推了,我聽着他整日在院子裏念叨不停,我都吓得慌。”
竹韻聽的直皺眉,他道:“他看見了什麽?”
老妪搖搖頭,道:“我也不知,他神神叨叨的好幾個月了,頭幾天總把自己悶在屋裏,沒幾日就開始天天買醉,官府的人也來問過話,可他醉的厲害,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活的像個野鬼,我瞧着都心驚。”
竹韻擰眉斂起笑,朝着跛子張揚了揚下巴,他等不及淙舟來問,道:“在墨脫,你到底看見什麽了?”
“墨脫…”跛子張像是回憶起極恐怖的事情,整個人劇烈的抖起來,他支吾着,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墨脫城裏,有,有一條黑龍,它在地裏鑽出來,飛到雲裏去,接着,接着黑雲就過來了…黑雲…”
跛子張眸光亂飛,雙手緊緊的扒着牆:“不是黑雲,是,是黑煙,黑龍吐出來的黑煙,整個墨脫城都是,整個墨脫城,都是煙!”
他真的吓壞了,站立不穩又跌坐在地上。
松苓聞言愣在淙舟肩頭,眯着狹長的眼,死死盯着癱軟的人。
黑龍,黑煙,這與他而言簡直太過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