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鼠目寸光。◎
高牆外的青苔在寒冬中休眠,霧色之中的監獄愈發顯得蕭肅。
警官領着關绮進去探視,對她說:“這個月,陳槐如的身體不太好,她基礎病太多了。”
這邊規定,一個月只準探視一次,一次半小時的時間,關绮總是不能在第一時間得知陳媽媽的近況。
她問:“就醫都是正常的嗎?醫生怎麽說?”
“待會兒我可以把問診記錄拿給你看。”
“辛苦。”
年近六十的陳槐如坐在玻璃窗後,皮膚枯黃,眼神無助,看見關绮時,她眼睛裏忽然有了微光。她有些興奮地拿起電話,聽見關绮的聲音後,露出欣慰的笑意。她很少說話,大半時間都在專注地聽關绮說,關绮說什麽她都高興。
“陳媽媽,還有八個月我就可以天天陪着你了。”關绮每一次說這句話,裏面的那個數字都在變化。
這也是她最期待的事情。
她托爸爸在波士頓購置了房産,打算陳槐如一出獄,就接她去美國養老。按照她原本的計劃,再有最多半年,她就能将惡人送上審判臺。但是現在,一切都說不準了。
“陳媽媽,你要好好養護身體,不要操心外面的事情。”
關绮又想起她小時候。姐姐大了她六歲,兩人的學校在兩個方向,陳媽媽早起送她上學,讓姐姐自己騎車。遇到寒冬大雪天,陳媽媽擔心摩托車會在雪地裏打滑,就會找鄰居借一個小小的三輪車,一步步踩着腳踏,安全将她送到學校。每一個傍晚,她一個人寫着作業等着姐姐下晚自習回來時,總能看見陳媽媽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
關于童年的記憶,陳媽媽刻在她腦海中的,就是這樣一個個彎曲的背影。在她心裏,陳槐如就是她的媽媽。今天關绮極力遮掩失落的情緒,無法啓齒幾乎歸零的進展。陳槐如洞察一切,柔聲安慰她:“貓貓啊,不要把自己逼那麽緊。你已經做的夠多了。”
可是一無所獲啊。
“好。”關绮低頭揉了揉鼻底:“我下午去看雪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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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槐如溫柔地看着她笑:“你也該出去玩玩了。”
探視結束,關绮忍住鼻酸看陳槐如先走。警官拿來病歷,說陳槐如心裏的病重于身體上的。關绮除了道謝和請求獄警多留意陳槐如的身體狀況,說不出別的話來。
傍晚航班抵達目的地,關绮在航站樓跟來接她的江雪霏緊緊擁抱。
江雪霏跟姐姐同窗多年,又做過同一家公司的管培生,友情深厚。姐姐出事後,她一直費心調查,給遠在美國的關绮提供諸多線索,直到耗盡心力也沒有任何收獲,她才回到父母身邊生活。
“雪霏姐,你還好嗎?”兩人許久沒見過面了,這句話偶爾在電話裏問,關绮現在想聽她親口說。
江雪霏挽住關绮的胳膊:“我都三十三了,不是小姑娘了,知道怎麽把日子過好。倒是你,唉……”唯有嘆氣。
要是姐姐還活着,也已經三十三歲了。她的人生會有無限可能,關绮會努力讓她跟陳媽媽得到幸福。
“我也挺好的,除了最近好像有點走黴運,別的都挺好。”
後來她們見面,對往事閉口不談。因為談不出結果,還徒增傷心。
江雪霏把關绮當妹妹,關绮來找她,也只是想尋求慰藉和力量。
關绮待了五天,晨起去海邊跑步,傍晚坐在沙灘上看夕陽。江雪霏陪她吃一日三餐,像姐姐那般對她噓寒問暖。
這座城市四季如春,冬夜好像都是閃亮着的。遠離了北方的凜風,關绮覺得自己終于快要活過來。
臨走前一晚,兩人躺在江雪霏的卧室裏,聊彼此的生活。
關绮随口一提:“司珩回國了,現在是我上司。”
關于司珩回國的原因,江雪霏心中有無數猜測,但她按下不表。她看着關绮平靜如水的眼睛,想聽她繼續說點什麽。
關绮卻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江雪霏又能說什麽呢。關绮跟司珩的相識,本就是一場預謀。縱使她也付出真心,可對方未必接納成分太複雜的愛。
當初關绮在克制跟理智中斬斷這段感情,就沒有想過,有一天還會回頭。
也回不了頭。
司珩父親當年扮演的角色,造不成她的恨,卻也得不到她的尊敬。
在父子情和愛情的對抗中,司珩是最大的受害者。
“以後想過什麽樣的生活?”江雪霏是指,等所有事情平息之後。
關绮輕巧地嘆了聲氣:“你知道我的,我以前最害怕跟人交流,都上高中了還恐懼跟人通電話,所以姐姐才每周都寫信給我。以後呢,我想做一個啞巴,做一條混吃等死的鹹魚。我不缺錢,以後我絕不工作。回美國也好,去北歐哪個小島上也好,太陽升起後起床,太陽落山後睡覺……”
江雪霏聽不下去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孩說這樣喪氣的話,她提議:“我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吧,是我以前的學弟……”
“我不想交朋友。”關绮聳肩:“我不知道該換什麽皮跟陌生人說話。”
兩人插科打诨,從日落聊到月亮高懸。
關绮偷偷吃了睡眠糖,意識模糊地打哈欠時,她對江雪霏說:“雪霏姐,最難的時候我想過悄悄殺了他們然後逃回美國,或者把他們騙到波士頓,用我朋友的槍兩槍蹦了他們。”
江雪霏聽得咬住了下唇。
“哎呀,當然是開玩笑的。”她笑得很燦爛,像甜美的魔鬼。
壞人當然得接受法律的制裁,而她會按照姐姐的期許,做一個永遠純良的女孩。
關绮回來的第一件事是去取快遞。這一年多,秦蓁送過她十幾個禮物,有包,有衣服,也有飾品,價值不等。有些她被迫使用,不好再返還,出發前,她扔掉了使用過的,買了全新的做替換,打算一一返還。
其中有幾樣東西降價厲害,她補齊差價,把一張張紅色紙幣一并放入大紙箱。
周日一早,她開車去秦蓁家。她不做任何心理準備,因為她絲毫不怕跟秦蓁對峙。
按下門鈴,來開門的是小沫。女孩的眼睛裏沒有了之前的親昵,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抵觸。
“你好,小沫,你媽媽在家嗎?”關绮禮貌地詢問。
小沫搖搖頭。
“那我可以把這箱東西搬進去嗎?”
“不可以!”小沫忽然情緒失控,用力擋着門:“我媽媽說你是壞女人。”
關绮愣住一瞬,随後将紙箱放在門外靠牆邊。下臺階之前,她回頭看着門縫裏的小沫,“我是不是壞人,等你長大了,會有正确的判斷。”
她原本還想說一些讓小沫不産生太多心理陰影的話,但沒能開口。她發覺,她早就冷心冷肺,遠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慈悲。
走到庭院外,關绮忽然回頭,看向二樓的露臺。秦蓁穿黑色的睡袍,捧着牛奶杯倚靠在欄杆上。
她惬意地對着關绮擡了擡她的牛奶杯,濃的化不開的晨霧中,她黑色的影子跟白色羽絨服的關绮,像極了棋盤上決一生死的兩顆旗子。
關绮孤傲地回了頭,撥開迷霧,大步往前走。
這天晚上,失聯了快一周的舒寧發消息給關绮,她說:我不知道可以說什麽,但是不說點什麽,再見面我們彼此都會很尴尬。感覺自己被欺騙?還是覺得你是一個太可怕的人?關绮,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過朋友。秦蓁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我不想評判。當初她拿我的簡歷給人事,是因為她早上去咖啡店買早餐時看見我在演練一個case,她覺得我還不錯,除此之外,我跟她并無私交。我或許不會再選擇跟你做朋友,就這樣。
關绮讀完這段長消息後,去給自己做了一份三明治。意外的很難吃,蛋黃醬讓她嗓子發膩。
直到很晚,她才回複舒寧。
她說:接受。祝你出差一切順利。
關绮無法獲得人際交往裏的快樂,她好像是純真的,但同時也是陰暗的,她心裏懸着一把刀,随時可能崩塌人設,所以她不敢交朋友。
她也最好不要交朋友。舒寧就是一個很好的反面例子。
哪怕是當初跟司珩在一起,她感受到對方淋漓盡致的愛意,也曾毫無保留地獻出一顆心,可當熱情褪去,她想起姐姐死前的煎熬和痛苦,就能在一瞬間喪失愛一個人的能力。
周一例會,司珩沒有參加。他在線上分給關绮一個人力咨詢的case,讓她跟總裁辦的另一位同事協作完成。
關绮本以為總裁辦實質上是秘書室的升級版,她想進來,無非是想更接近賽寧的核心業務,以及掌握老板的戰略動向。
她完全沒想到司珩上來就讓她接案子。
賽寧是國內咨詢行業綜合賽道上的佼佼者。關绮因學歷背景跟早期司珩的神經病似的養成策略,致使她極其擅長內控跟戰略咨詢,而人力、地産、數字化跟網絡相關的咨詢,相對來說是她的短板。
在賽寧,沒有全才,但有大把專項精英。關绮也一直以為她只需要抓住她的長處就夠用。
現在,她知曉了自己的鼠目寸光。
三天之後,跟關绮合作的同事Ada找到卓然,要求更換拍檔。
卓然要聽原因。
Ada叫苦不疊:“她毫無團隊協作精神。”
一天之前,關绮把一份詳細又細致的分析報告放在司珩面前時,司珩用了比Ada難聽十倍的話訓斥她。
當時,司珩只是看了眼報告的整體邏輯結構,就把這一疊厚厚的紙塞進他手邊的碎紙機。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關绮:“不懂什麽叫合作的話,明天一早就滾回二十二樓,去行政部報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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