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讀書的時候,章曼姿帶江樓去過許多有特色的地方。

整面玻璃牆裏養蜥蜴的咖啡店,只播放默片的私人影廳,用鼓風機吹落葉制造白噪音的書店。各種各樣,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找來的。

而膠囊倉庫,則是江樓見過的裏最古怪的一處。

門口有個密碼鎖,章曼姿輕車熟路地輸入密碼。裏面是下沉的複式結構,占據大部分空間的樓梯蜿蜒曲折如同迷宮一般,樓梯的盡頭或拐角則分布着幾個相隔甚遠的房間。

膠囊倉庫裏沒有人。實際上江樓并不确定房間裏是否有其他人,反正至少在大廳裏他連個鬼影都沒瞧見。這兒沒有收銀臺,也沒有服務生,一副愛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樣子。

章曼姿選了一個房間推門進去。眼前的空間比火車的軟卧車廂還要再小一些,最多只能擠進去四個人。兩排軟椅,一張矮桌,還有幾瓶礦泉水,就是裏面所有的擺設。

江樓一眼就參觀完畢,注意到房間的牆上貼有隔音材料。

“圈裏一個導演搞的,”章曼姿關上門向他介紹道,“壓力大的時候來這兒放松一下,誰也不會知道。”

封閉空間裏她說話的聲音近得猶如在耳側響起。江樓不自然地偏過頭,眼睛盯着礦泉水瓶,語氣疑惑:“我沒什麽壓力。”

章曼姿在軟椅上坐下:“那就輕松點,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和你聊聊天。”

但這也太安靜了。江樓想,容易産生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錯覺。房間裏暖氣供應充足,他看見章曼姿脫下外套,露出裏面長度不到膝蓋的連衣裙,一雙美腿又長又直。

江樓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長期生活在北方的人,冬天一進屋就脫外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不想顯得手足無措,只好慢騰騰地解開大衣的扣子。

一時間耳邊只能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音,明明他們什麽也沒做,這聲音聽上去卻過分暧昧。

見他還站着,章曼姿順手把外套遞過來:“幫我挂一下,謝謝。”

江樓接過外套,在門上找到挂鈎,鼻子裏聞到她衣服上留存的香水味,耳垂開始泛紅。他一鼓作氣把衣服挂好,不敢擡頭地坐到她對面,然後迅速擰開礦泉水瓶蓋,一口氣喝掉半瓶才冷靜下來。

他的反應有些異常,章曼姿奇怪地問:“你有幽閉恐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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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江樓等到恢複鎮定才擡眼和她對視,結果一看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手上就不受控制地一用力,捏得礦泉水瓶差點變形,“哦,沒有。我只是在想,什麽時候你會需要來這裏?”

章曼姿笑得很坦然:“喘不過氣的時候。”

江樓頓時了然。章曼姿出道以後拍過不少有口碑的好片,也拍過一些無人問津的爛片,但總體而言她成功了,甚至連前幾年在國外讀書的江樓,都時常能從周圍留學生的口中聽到她的名字。

可有次章遠舟卻偷偷告訴他:“我姐壓力特別大,前兩天還打電話跟我嬸嬸哭呢。那公司簡直就是周扒皮轉世,使喚起人來不手軟。”

那時候江樓站在異國的街道,感覺心髒被揪成一團的疼。

他的同學們提起章曼姿,都說她不僅長得好看還特別有氣質,優雅娴靜得像名畫裏的女神。可是江樓知道,她從來都不是這種性格。

初次相見,她就當着陌生人的面,笑嘻嘻地打趣堂弟的腳踝像豬蹄。她很挑食,會跟大人撒嬌抱怨不想吃苦瓜。她喜歡賴床,節假日不睡到中午不肯起來。她膽子很大也豁的出去,掄起鐵棍砸人能揮出一道淩厲的風。

然而在合同的約束之下,她被公司當作牽線木偶一般,按照他們塑造出來的形象,去扮演一個不像她的人。

章曼姿發現江樓的臉色不太好看。這個人從小就喜怒不形于色,能讓他的表情出現破綻,大概心裏早已火山爆發。

于是她笑了起來:“臉這麽黑想吓唬誰呢?雖然我和公司目标不統一,但他們也沒有虧欠我,我們可是好聚好散的。”見江樓抿緊嘴角不說話,便從包裏摸出一顆奶糖遞給他,“再說了,這年頭誰要是沒點心理壓力,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

江樓皺起眉,猶豫一下後還是把糖接過來。市面上最常見的奶糖,她以前就經常随身攜帶,每次都不忘笑眯眯地分他一顆。

那時他總嫌吃奶糖幼稚,後來和她見不着面了,卻又整袋整袋地往家裏搬,放到過期都舍不得吃掉。江樓沉默地剝開糖紙,把泛着奶香味的糖喂進嘴裏,又甜又膩,不明白她為什麽愛不釋手。

不過糖分确實能夠緩解情緒。因為能和章曼姿單獨見面的緊張,終于在此刻消下去一些。江樓遲來地想起進門前她好像提到過“探讨人生”,用舌尖将奶糖頂到一邊,他開始有餘力思考章曼姿究竟想和他探讨什麽。

章曼姿觀察着他的神色變化,看他似乎沒在生氣了才問:“你和家裏劃清界限了?”

整顆奶糖險些從喉嚨裏滑下去。

江樓清了清嗓子:“你聽誰說的?”難怪她昨晚一臉憂心忡忡,原來是擔心幾年不見他已經成為豪門恩怨狗血劇的主角。

“那個想睡你的姑娘。”章曼姿說完感覺不對勁。無論祁家或是江家,他們都足夠富裕,沒必要由于各自組建新家庭就任由大兒子窮困潦倒,這不符合一般正常人的思維。

江樓的父母她見過,雖然有些觀念上的差異,但她知道他們都是正常人。

章曼姿感覺她不愧是她媽媽的女兒,兩人在對江樓的誤會上總是離譜得格外一致。眼看他嘴角揶揄的笑意已經隐藏不住,她自暴自棄地往椅背上一靠:“想笑就笑吧。”

“還是要澄清一下。首都交通你也清楚,開車太堵地鐵又擠。自從開始寫《栖息樂園》,方總三天兩頭叫我去公司開會,後來我嫌煩,才租了能步行去公司的房子。”

“至于為什麽是租而不是買。因為地段不好,我不打算在那裏長住。就算想買來投資,”江樓眯起的眼睛裏流露出生意人後代的精明,“我打聽過,那邊十年之內都沒有大規模發展計劃,區域房價近期不會出現大幅度的增漲。與其買下來等今後轉手,不如把錢投資到其他地方。”

章曼姿扶額喊停:“打住吧,是我想多了。”

了解到江樓的日子并不是她想像中那麽落魄,她确實能松一口氣。可與此同時心中升起的,還有一股憋屈的怒火,章曼姿甚至開始琢磨,今後要把“千萬別以為江樓是個小可憐”作為章家的祖訓傳下去。

第二次被章家人當作小可憐的江樓,發表完一通對當地房價的評論之後,卻在此時垂下眼眸:“不過我确實和家裏有隔閡。”

章曼姿半信半疑地望向他,聽見他冷冽的嗓音平靜地陳述出事實:“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家裏介紹了生意夥伴的女兒。我們這種家庭,婚姻都是一門算計收益的生意,就像我爸媽那樣。”

“……你不答應?”章曼姿問。

江樓點頭,看向她的眼神竟然真的可憐巴巴起來:“加上我一意孤行做了編劇,他們很不滿意。所以我手頭只有以前的那點錢,不會再有多的了。”

即使知道他僅有的那點錢必定不是小數目,章曼姿的語氣也不由得溫柔下來:“我記得你以前是想從商的,為什麽現在卻在做編劇?”

奶糖的甜味滲透到唇齒的每一個角落,江樓意有所指地望着她:“因為要給你寫劇本。”

章曼姿花了幾分鐘來消化這個答案。她記得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江樓到家裏來看到她的通知書,好奇地問她萬一今後有不想拍的戲怎麽辦。

那會兒她對演藝圈也是一知半解,模糊地回答說:“那就不拍吧,還是要挑自己喜歡的劇本才行。”

“挑不到怎麽辦?”江樓坐在她旁邊吃西瓜,往盤裏吐出幾顆西瓜子後謀劃起來,“不如以後我來給你寫劇本,好不好?”

章曼姿哈哈大笑:“那我等你啊。”

那一年她十八歲,江樓十五歲。那番對話她并沒有當真,時間一久自然也就淡忘了。

章曼姿說的那句話沒有成真,她入行後拍過許多根本不喜歡的戲。江樓的那句話卻真的實現了,他寫出《栖息樂園》,女一號是章曼姿。

九年後的今天,章曼姿看着坐在對面的男人,覺得自己簡直像個教唆孩子走上歧途的壞人。如果不是她那句戲言,或許江樓就會按照原本的規劃,坐在cbd的高樓裏當個日進鬥金的年輕商人。

一旦想明白這一點,章曼姿就開始後悔選在膠囊倉庫探讨人生。

她心裏慌亂得不行,這裏卻連把刷子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江樓:話是你說的,你得負起這個責任

章曼姿:有點慌,想刷土豆∑(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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