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早晨的蟬(1)
一切多麽遠了
我們曾像早晨的蟬一樣軟弱
翅膀是濕的葉片_是厚厚的
我們年輕_什麽也不知道_不想知道
——《窗外的夏天》顧城
這一天, 王子猷回到家,保姆秦阿姨還沒走。她做了個“噓”的手勢,表示卧室裏還有人在熟睡。
王子猷問:
“娜娜今天怎麽樣?”
“做了好幾次噩夢, 後來就不肯睡了。出來喝了湯,又進去了,不開燈, 也不說話。”
“醫生開的藥吃了嗎?”
“她不肯吃, 說吃了會頭疼, 還會長胖。”
王子猷無奈地嘆了口氣。
年終答謝會上的意外事件,對杜荔娜打擊很大。回家以後,她就把自己關進屋子裏,一句話都不說。
醫生說, 那場車禍給杜荔娜留下了創傷性的回憶, 她會不自覺地在腦海裏重溫車禍的發生。而所有與車禍有關的事實, 都是她希望隐藏和逃避的。
傷疤暴露人前, 也重新撕開了她內心結痂已久的傷口。
這些年來,杜荔娜的噩夢已經少了很多, 能夠漸漸恢複一些社交,正常乘坐車輛,參加公開活動, 從外表看,和正常人沒有什麽區別。杜宇風和王子猷都把這視為非常大的進步。至于根治, 他們都不抱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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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王子猷會想,她的病是不是真的有這麽糟糕。
或者, 所謂的創傷後精神障礙, 只是她逃避世界的一個借口, 一個奴役身邊人的工具。
他向秦阿姨笑了一下:
“辛苦你了,先回去吧。”
秦阿姨真情實感地誇贊他:
“杜小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哦,攤上你這麽好的老公,又帥,又有錢,還這麽體貼。這麽幸福,怎麽還抑郁了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王子猷頗有風度地一笑,終結了寒暄。
“阿姨,再見。”
這時手機響起,是大哥王子謙。
王子猷将所有事情在大腦裏重新過了一遍,才接起電話。
王子謙打過來,果然是為了股東會的事。
“是,以娜娜現在的狀況,恐怕不能。”
王子猷看了一眼緊閉的卧室門,下意識地避開,來到客廳另一側的陽臺上。
“娜娜對精神科醫生很排斥。對,徐主任她之前也看過。她否認自己有精神疾病。”
電話那邊說了不少,王子猷默默地聽着,等大哥說完,他才道:
“大哥,你不明白,娜娜現在的狀況,能夠正常生活,已經很好了。她對傳統的治療都很排斥,我們看過很多醫生,對她的情況都沒有改善。很早以前,我和他爸爸就讨論過了,不強迫她,讓她順其自然,自我修複,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知道,這就是江世敏的目的。我也不希望她得逞,可我還是覺得,讓娜娜簽一個授權書,由我代替她去會更合适。”
王子謙加重了語氣:
“這一次娜娜在年會上出醜,一帆內部已經議論紛紛了。如果我們代替她參加股東會,常老那幾個老頭子一定會說王家把娜娜徹底架空了。到時候,江世敏就有文章可做了。”
他不是能吃下暗虧的人,江世敏這一次的小動作,讓他大為震怒。
王子猷嘆了口氣。
“好的,大哥,股東會還有一周,我會盡力的。”
王子猷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待冷風吹透了思緒,才重新回到廳中。
他深深吸氣,默數三聲,推開了卧室的門。
出乎他的意料,卧室裏有光。
窗簾拉滿,照明關閉,但電視開着。
杜荔娜屈膝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腿上蓋着張毯子,雙眼盯着電視屏幕,一眨不眨。
王子猷疑惑地繞到電視機的正面。
正在播放的是一個小視頻,用普通手機拍的,畫面有點晃,但非常清晰。
紅字标題是:瑞熙中心新聞發布會,女律師摔下樓梯。
王子猷知道這場新聞發布。瑞熙是鶴市最有實力的上市地産商之一,剛剛成功挫敗了一場惡意收購,管理層就後續的經營策略舉行了發布會。
視頻的C位是瑞熙的執行總裁謝枚,想來是為了拍攝謝枚走下瑞熙中心那段富麗堂皇的樓梯,來到新聞發布會現場的過程。誰知走到一半,謝枚身後的女律師鞋跟一崴,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保安和工作人員都來不及攙扶,只在樓梯的終點扶起了她。
視頻的拍攝者也沖了過去,來了個大特寫。女律師穿着條絲質連衣裙,大腿撞得青青紫紫,文件撒了一地,狼狽不堪。
當她擡起臉,正對着鏡頭,尴尬又痛楚地皺起眉時,王子猷終于确定了她的身份。
這是蘇拉。
他怔愣地轉頭看杜荔娜。
“你這視頻……從哪來的?”
“就剛剛,朱莉發給我的。”
朱莉是杜荔娜所在的洛逸粉絲團兼八卦俱樂部中的一個,經常給她轉發各種搞笑小視頻。
電視上,蘇拉被人扶起,有人在叫打120,有人在呵斥拍視頻者,還有人揮手遮擋住畫面。然後,畫面定格停止,又自動從頭開始播放。
杜荔娜聚精會神地盯着畫面:
“子猷,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
杜荔娜不需要他回答,自己給了自己确認。
“這就是報應。”
王子猷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應該開心,這一次杜荔娜恢複得很快,至少能開始交談了,這意味着大哥交給他的任務成功了一半。
但是,她恢複的觸發原因,是因為看到蘇拉也摔了一跤。這簡直是三歲孩童才會有的幼稚心理。
“娜娜,這只是巧合。”
“這不是巧合。”杜荔娜固執地說,“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沒有人相信我,但上天知道,她就是個壞人。”
“……”
王子猷想說,這世間上比蘇拉壞的人,太多了,并不是每個壞人都能受到上天的懲罰。
甚至于,好人、壞人的标簽已經是過時的東西了。成年人不在意好壞,只在意對自己是否有用。
然而,他終究什麽也沒說。
杜荔娜不是成年人,她停留在十六歲,沒有人忍心催她長大。
他整頓心神:
“娜娜,下周一帆的股東會,你可以參加嗎?”
杜荔娜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她輕輕彎起唇角:
“她摔得可真慘,臉都摔腫了。”
“我是被別人陷害的,可她是自己摔的呢。多難堪啊,堂堂的大律師。”
“其實,她也沒有看上去那麽聰明,對吧?”
王子猷聽不下去了,扳過她的雙肩:
“娜娜!”
他懇切地望進她的雙眼:
“江世敏召集了股東會,她要提名她自己的人進董事會,填補你爸爸留下的空缺。”
“我們京岚也提交了臨時提案,提名我作為董事候選人。娜娜,我需要你的支持。”
良久,杜荔娜的目光聚焦在他臉上。
“我應該怎麽做呢?”
“江世敏提名了常老。常老在我們和江世敏之間一直保持相對中立的态度,她大概覺得這樣比較容易得到蘇拉的同意。我們這邊提名的是我。你需要提前去參加一致行動人會議,投下對我的支持票。”
“可是,”杜荔娜不解,“就算我支持你,她們兩個人加起來,表決權還是占優勢啊。”
王子猷:
“蘇拉那裏,我有辦法,你放心。”
他吻了吻杜荔娜的臉頰:
“娜娜,你能做到嗎?”
杜荔娜沉默良久。
“我只要……舉手同意選你,就可以了是嗎?”
“是的,就這麽簡單。”
“那麽,我覺得……我可以。”
王子猷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那我們現在起來,去吃點東西,洗個澡,睡覺,可以嗎?”
“嗯。”
杜荔娜扶着王子猷的手,站起來,由他牽着,慢慢走出客廳。
客廳的燈光明亮,照得她一時目眩。
她猛地瑟縮了一下。
突如其來的光線,總是讓她回想起十二年前車禍的瞬間。
蘇拉驚恐而疑慮的臉從她眼前掠過,又離她越來越遠,直到被撲面而來的車燈吞噬。黑夜仿佛被白晝取代。
然後,就是劇烈的撞擊和疼痛。
十二年了,她已經學會在重溫記憶的時候,将自己抽離出來,漂浮在上空,遠遠地觀看躺在血泊裏的少女。
甚至于,偶爾,她覺得自己有一點活該。
太愚蠢、太脆弱了,才會被輕易傷害。
目光适應了燈光,再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家居陳設,還有王子猷引以為傲的淺灰色亞麻窗簾。
她就像那幅綠色的花鳥窗簾,和他精心挑選的其他東西,一點都不協調。
杜荔娜定住了心神。
“子猷。”
“嗯?”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是你的負擔,對嗎?”
王子猷愣了一會兒。
“別這麽說,你是我的妻子,我們要共度一生的。”
“你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我嗎?”
王子猷搖頭:
“一刻也沒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