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秋葉繁多(5)

果然, 蘇拉答應去給門口的“小黃鴨”送水。

杜荔娜本來從冰箱裏拿了韓國進口的葡萄果汁,被蘇拉否決了,她說人家未必喜歡喝。所以她們最終的決定是, 拿了一瓶普通的常溫礦泉水。杜荔娜還貢獻出了自己比較不喜歡的那個卡通小電扇。

劉姨在廚房一邊忙,一邊放着她老家的戲曲。等杜荔娜回到樓上,蘇拉已經把礦泉水和小電扇都送到了門口的“小黃鴨”手上。

可她沒有立刻離開, 反而和“小黃鴨”一起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聊了起來。

“說不定她們是老鄉呢。”

王子猷笑着說。

杜荔娜就瞪他。

她已經知道, 蘇拉不是最初她以為的那個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反而有着異于常人的我行我素。是啊,一個敢于孤身從榴城來到鶴市投奔母親的女孩子,能有多柔弱呢?

好處是, 杜宇風從來不管蘇拉, 也不罵她。不像自己, 随便一點逾矩的舉動就會招來父親的批評。好像這樣, 就能雙倍利用起父女相處的那一點可憐時間。

她想到父親,突然問:

“你說, 她懷的孩子是誰的呢?”

“那誰知道。”王子猷心裏挂念着沒打完的那場游戲,随口說:“總不會是你爸的吧?”

他說完,立刻就知道自己犯了不可赦免的大錯, 連忙道歉告饒。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杜荔娜的眼睛紅了,狠狠推了他一把。

在杜荔娜心目中, 父親是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男人。論做人,他儒雅博學、正直包容、受人尊敬,論謀事, 他深謀遠慮、果敢堅毅、理想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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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江阿姨結婚的時候, 她其實擔心過, 他們會再生一個小弟弟。她認識的叔叔伯伯們都有兒子,就算家裏沒有,多半也有傳言說外面有。

三年過去,江阿姨和父親在家裏見面的次數還不如劉姨,更別提生孩子了。如果江阿姨不能生,父親會在外面找一個更年輕的女人再生一個嗎?

父親對她的愛是毋庸置疑的。但他能抵擋住一個兒子的誘惑嗎?

京岚的王家有兩個優秀帥氣的兒子,王家伯父話裏話外透着優越感,而哪家有個同樣優秀的女兒,卻會招來惋惜的感嘆,然後她的父母就開始辯解:

“都什麽時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樣。”

巨大的恐慌将杜荔娜緊緊包裹。她撥開王子猷,奔下樓去,溜着牆邊來到門後,直到能聽見蘇拉和“小黃鴨”的對話為止。

她聽見蘇拉問:

“是男孩還是女孩?”

蘇拉現在的普通話已經比較标準了。“小黃鴨”則帶着濃濃的南方口音。她們肯定不是老鄉。

“還不知道。我們老家可以花錢托人查,如果是男娃,總會有人要的。如果是女娃……”

“小黃鴨”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也許比蘇拉大不了幾歲。她嘆了一口氣:

“我還要打工掙錢,怎麽帶娃娃?女娃娃生下來,也養不大。”

聒噪的蟬聲響了一下午,忽然停下了。

杜荔娜聽到蘇拉說:

“只要生下來,她就能長大。”

“小黃鴨”似乎愣了一下:

“你這女娃娃,講話滿有意思。嗨,養娃娃要錢的嘛。”

這時,車輛的喇叭低沉地響了兩聲,那是曹叔開車開到門口最後一個彎道時的習慣。

父親要回來了。

蘇拉顯然也不想惹事。

“我先進去了。”

“小黃鴨”說:“你等等。”

“這個做好了,送給你。”

隔着大門的栅欄,杜荔娜看到“小黃鴨”把一個彩色的東西塞到蘇拉手裏。

杜宇風的反應出乎杜荔娜、劉姨和王子猷的意料。他把那個“小黃鴨”請進了書房,兩個人在裏面說了很久的話。

等他們終于從書房出來,杜荔娜躲在二樓的樓梯欄杆後,看見“小黃鴨”手上多了一個信封。

那是印着一帆logo的信封,她進去的時候還沒有,裏面顯然裝的是錢。

“小黃鴨”離開的時候,手搭在腹部,對杜宇風說:

“杜總,我希望生下來是個女孩。能像您女兒一樣,漂亮、善良,有氣質。”

杜宇風以他慣有的翩翩風度笑了笑,擡起頭,目光發現了二樓欄杆後不及躲閃的女兒。

他的臉微微沉了下來:

“娜娜,你下來一趟。”

杜荔娜怯生生地跟着父親來到書房。

“小黃鴨”出賣了她和蘇拉,人心真是難測。

父親指了指他書桌上那個卡通小風扇。

“徐麗說,你給她送了瓶水,還有風扇。”

杜荔娜只得輕輕“嗯”了一聲。

确實,水是她拿的,風扇也是屬于她的。蘇拉只是個跑腿的罷了。

父親突然有些感慨。

“你要明白,你今天的優越生活,來自于時代的饋贈,來自于政策的機遇,來自于像徐麗一樣背井離鄉的打工人付出的犧牲,也有一部分來自于你爸爸的個人努力。但唯獨——”

他摸摸杜荔娜的頭頂。

“和你自己無關。”

杜荔娜不知道該說什麽。

父親在家裏說話,常常像是在禮堂裏演講,又或者是自言自語。她覺得這些話應該去說給他的工人和生意夥伴聽,不應該說給自己的女兒聽,好像她是個一無是處的蠢材。

父親的注視帶着見多識廣的淡然,再精心隐瞞的秘密也無從遁形。

半晌,他突然笑了:

“不過,徐麗說的沒錯。我女兒,确實漂亮、善良、有氣質。”

“今天徐麗來的事,不用和你江阿姨提。她現在管財務,有時候管的太摳了。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嗎?”

杜荔娜想說自己不明白。

但是她不敢問。不論他是什麽樣的人,他都是最愛她的爸爸。

所以她說:“我明白了。”

然後像一個懵懂的孩童一樣,拿着卡通小風扇離開了。

她徑直去找蘇拉。

“徐麗……”她喘了口氣,“那個女的,送了什麽給你?”

蘇拉有點意外,在兜裏翻了翻,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個藍、綠、黃三色絲線立體編織出來的蝴蝶。那時候的打工妹和女學生之間很流行做這樣的小手工藝品,有些做成手繩,有些做成鑰匙挂繩或手機繩,一般都是小花和線條紋理,杜荔娜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精致好看的蝴蝶。

編織它的人,一定是個特別心靈手巧的人。

蘇拉說:“這是她今天下午坐在門口編的。”

杜荔娜從她手心裏抓過來:

“能送給我嗎?”

蘇拉明顯地抗拒了一下。

杜荔娜看出來了,這讓她心裏更是堵得慌。

“一個破東西,寶貝成這樣。”

蘇拉被她怼了一下,臉色頓時僵硬了下來。她撇開視線:

“你拿去吧,反正我也沒用。”

杜荔娜把小蝴蝶握進手心,藏到了身後。

“你怎麽還在做題?你才高二,大周末的,就不能玩一會兒嗎?要上清華啊?”她瞪着蘇拉的後腦勺,還是有些不忿。

“我不能上清華嗎?”

杜荔娜愣了一下。她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考清華,也沒想過誰會厚着臉皮公然宣稱自己要考清華,萬一考不上,多丢人。

“想上就能上啊?我還想上茱莉亞音樂學院的芭蕾舞系呢,可惜我爸不讓。”

蘇拉終于不耐煩了:

“真想得到什麽東西,就實打實地為它努力。不要坐在地上哭,抱怨別人不給你。”

杜荔娜呆住了。

她來不及細想,只覺得這是一個人能說出來的,最讨厭的話。

蘇拉也呆住了,她好像不能相信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兀自陷入了不知名的回憶。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杜荔娜轉身離開了。

王子猷還在偏廳等着她,想跟她解釋自己的無心口誤。杜荔娜今天還是很生他的氣,她知道,接下來一周他會給她發短信,送漂亮的小禮物,錄歌給她聽,祈求她的原諒。但她已經不關心了。

她把那個小蝴蝶鄭重地挂在自己的手機上。

漂亮、善良、有氣質。這一次父親的贊許,不屬于杜荔娜,屬于杜蘇拉。可是他們兩個人都不知道。杜荔娜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種贊許與血緣無關,與愛無關,卻是她一直渴望而無法得到的。

杜蘇拉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杜荔娜所有的缺失。

現在想起來,她們後來的決裂,就是從她搶走了這只蝴蝶開始的。

如果說高考是設在青春和現實之間的起跑線,那高中就是起跑線前最後的預備道。一升入高中,整個世界撲面而來,逼迫着杜荔娜為她的将來、乃至一生劃出跑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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