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擲子的時運(7)

舞會當天, 劉姨把改好的藕粉色洋裝挂在了杜荔娜的衣櫃裏,還小心地用防塵袋包好。

杜荔娜新買了一雙水晶吊帶高跟鞋,簡潔的設計正好烘托她修長的小腿和白嫩的肌膚, 更增添了一絲超乎年齡的成熟。

曹叔陪杜宇風出差去了,今天給杜荔娜開車的依然是小鄭。

晚上五點,杜荔娜才想起, 不知道蘇拉準備得怎麽樣了。她踮着腳尖下樓。

“蘇拉,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小鄭的車走?”

只見蘇拉的房門洞開, 裏面卻沒有人。

杜荔娜疑惑地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從衣櫃裏拿出洋裝——

洋裝穿過衣架,掉落在地上。

杜荔娜愣了一下,慢慢撿起來, 這才看清, 洋裝的真絲布料已經被割破成許多細細的長條, 垂墜下來的時候, 似乎完好無損,但仔細看, 才發現已經是一塊破布。

媽媽去時她只有六歲,但她腦海裏一直記得,媽媽穿着這件洋裝時, 優雅大方的樣子。這衣服,她小心存放了很多年, 只等一個重要的場合穿上,就像穿着媽媽的祝福。

杜荔娜像被猛獸撕裂的羚羊,失聲哀鳴, 痛入心扉。

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得精心描畫的妝容都花了, 這才想起,要追究兇手的責任。

而兇手是誰,還需要問嗎?

杜荔娜跑出去問劉姨,劉姨被她暈染成兩團的眼線吓了一跳,說蘇拉大概一個小時前就已經離開了。

“她!剪碎了我的洋裝!”

劉姨看着那如同碎紙機裏過了一遍的衣服,也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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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拉太過分了,等你爸爸和江阿姨回來,一定會罰她的。”她抱着杜荔娜,“娜娜,今晚你就別去了,晚些我給王家打電話……”

“不行!”杜荔娜斬釘截鐵地大吼。

她不能靠爸爸和江阿姨來為她撐腰,那樣蘇拉只會更得意。蘇拉耍這樣陰險的手段,就是為了讓她去不成王子猷的舞會。

那她就偏要去!哪怕不能穿媽媽的洋裝,她也要去,漂亮,高傲地出現在蘇拉面前。她要讓所有人知道,杜荔娜才是真正的天之嬌女,而杜蘇拉,只是一個心胸狹窄陰險卑鄙的小人!

杜荔娜強打精神,重新選了一套衣服。這一次她沒有了最初的興奮,滿心都是複仇的怒火,卸妝重上的時候,拿化妝棉的手都在顫抖。

又花了兩個小時,她才收拾好自己,一看時間,已經七點半了。她想給王子猷發個短信,告訴他自己要晚到一點,卻怎麽也找不到手機。

又找了半小時手機,她挫敗地大叫一聲,抓起手包就上車了。

她知道,蘇拉肯定早就到了舞會現場,也許就是她拿走了自己的手機。蘇拉自己沒有手機,江阿姨不給她買。

一路上,杜荔娜都在籌劃,等她見到蘇拉,她不會再幫蘇拉隐藏任何秘密,也不會受困于自己的矜持和膽怯。她會沖上去撕破她的臉,她會當衆用最兇狠難聽的言辭辱罵她,會讓所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她會告訴杜宇風,這個家裏她和蘇拉只能留一個,如果杜宇風還想要這個女兒,就要把蘇拉趕出去。她本來就不配姓杜,不配做她杜荔娜的姐姐。

所有讀過的言情小說都在腦海裏過濾了一遍,沒有一個惡毒女配能有好下場。杜荔娜确信,只要自己夠心狠,她有一千種辦法讓蘇拉走投無路,身敗名裂,讓蘇拉後悔認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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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命中注定的夜晚,明月被烏雲環繞遮擋,小雨淋漓地下起來。

車停在王家鶴尾山別墅的門口,小鄭從車後拿出傘來要接她下車,卻被她撥開。

雨珠如碎鑽灑在她眉睫,一片冰涼,她像個複仇女神,毫無所覺。

小鄭在身後說:

“小姐,那我兩個小時後回來接您?”

杜荔娜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開門的是王家大哥王子謙,他拿着兩瓶進口的紅酒,開門看見衣裙微濕的杜荔娜,吃了一驚,然後笑道:

“有雨,大家轉移到客廳了。快去吧,子猷一直在等你。”

杜荔娜勉強一笑。她順着寬闊的走廊,來到別墅的大廳。

大廳已經被臨時改造成一個小型歌舞廳,挂滿了彩球、飄帶和充氣玩具。精心打扮的少男少女們褪下了單調的校服,換上立體剪裁的西裝和晚禮服,成人世界的參差在她們身上初現端倪。

音樂是《美女與野獸》,音樂劇版,是杜荔娜喜歡的舞曲。

在華衣燈彩中,杜荔娜看見了舞池最中央的王子猷。

他懷裏輕擁着一個穿黑色緊身短裙的高挑女孩。女孩半長的頭發已經可以輕輕挽起,在右後側夾成一個蓬松的小發包,其中一縷順着修長的頸項,流瀉到胸口。

她紅唇濃豔,黑眸輕眯,仿佛随身攜帶一個致死的毒蘋果,鋒利的眉線峭冷若峥嵘的山巅。

是蘇拉。

蘇拉的眸光越過王子猷的肩膀,與杜荔娜對視。

一切似乎都在她意料之中,她挑釁地向杜荔娜揚了揚下巴,停下了舞步。

杜荔娜看着她将魅惑的紅唇貼近王子猷的耳畔,輕輕說了句什麽。

王子猷的身姿凝住了。

然後他轉過身來,困惑地望着杜荔娜。

舞池邊緣的其他同學也停了下來,紛紛表情奇異地看向杜荔娜。音樂還在繼續,杜荔娜忽然醒悟。

此時此刻,蘇拉不是那個闖入文明舞會的野蠻人。她自己才是。

籌謀了一路的殘忍手段全線崩塌。杜荔娜知道,那些故事裏描述的勾心鬥角的手腕,她一件也做不到,她的善良只是為了讨好這個世界,掩藏底色的無能。

倘若世界對她不好,她只能後退,再後退,什麽也做不了。

杜荔娜哀傷地向王子猷搖了搖頭,轉身跑出了王家別墅。

出了門,杜荔娜才想起,司機小鄭已經離開了,他們約好了兩個小時以後再來接她。

她想找出手機叫小鄭回來,翻遍了手包,才想起,手機在家裏就沒找到。蘇拉肯定是提前藏起來了。

門口只有一個服務生,溫柔地問她:

“小姐要傘嗎?”

杜荔娜還未開口,就聽到有人叫她。

扭頭一看,蘇拉正從門口向她跑過來。

杜荔娜管不了這麽多了,她只想離蘇拉遠遠的,離王子猷遠遠的,離他們所有人遠遠的。

她順着大路奔跑起來。

沿着山路走四十分鐘,就能到達杜家,杜荔娜以前走過。她不需要小鄭來接,也可以離開這裏。

昂貴的水晶高跟鞋在這時體現出折磨腳趾的能力,有幾個壞得不夠徹底的路燈在閃爍。更糟心的是,原本如霧撲面的輕雨,漸漸大了起來。

而蘇拉還在後面窮追不舍。

杜荔娜想起來了,蘇拉的體力可比她好太多,不管是百米賽跑還是兩公裏長跑,她都沒贏過。

她朝身後大喊:

“你不要過來!”

蘇拉在後面罵她:

“杜荔娜你發什麽瘋?”

是她發瘋嗎?杜荔娜想,是她發瘋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杜蘇拉,我讨厭你!”

“我也讨厭你!”

蘇拉已經追上來了,她有一雙大長腿。

蘇拉一把拽住杜荔娜:

“雨這麽大,你去哪?”

“我要回家!”

“這麽晚了,你不怕山裏有狼有虎,冒出來把你吃了?”

“……”

她這恐吓小孩的語氣,更加激怒了杜荔娜。她狠狠推了蘇拉一把。

“蘇拉,你混蛋!”

蘇拉抱着雙臂冷笑:

“你罵人的詞彙量可真低。”

“你……下賤!”

“是我賤還是你賤?堂堂的一帆大小姐,非要跟我争什麽呢?”

“明明是你要跟我争!是你嫉妒子猷哥哥喜歡我,你就用下賤的方法勾引他!”

“啪”地一聲,蘇拉給了杜荔娜一耳光。

杜荔娜大腦中一片空白,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自己從身體到人格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蘇拉收起了戲谑,眼睛裏終于流露出真實而刻骨的恨意。

“我就是下賤。”

“杜荔娜,你有沒有想過,你憑什麽讓別人喜歡你,真的就因為你善良可愛嗎?你就算是殘廢了,毀容了,心理變态了,也一樣有很多人喜歡你,因為你是你爸爸的女兒。”

“但是真實的你是什麽樣子,你自己知道嗎?你愛哭又虛僞,自私又假裝大度,好面子又要求多。從一開始,我根本不想搭理你,不想浪費時間給你補習,陪你聊天。是你非要貼上來,用我來襯托你有多善良。”

“下賤的人不配給資本家的小公主提鞋,你們的一點點善意我都得高高供着。下賤的人不配有人喜歡,不配穿漂亮的衣服,不配化妝,不配演講,不配和公子哥跳舞。下賤的人只能通宵念書,才能跟你們坐在一個教室上課,只能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坑蒙拐騙,才能跟你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下賤的人,就顧不上善良了,只能先顧自己。”

大雨傾盆而下。

遠處的拐角後,有車輛駛來,折射的車燈照亮了蘇拉銳利的面龐棱角。認識兩年多,蘇拉終于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

杜荔娜目瞪口呆。

那被大雨澆透的靈魂突然破頂而出,沉默冷峻地注視着兩個女孩聒噪的叫嚣。

一個向另一個咆哮。

一個狠狠推搡了另一個。

一個摔倒在地。

銀白色的小面包車披着暴雨沖擊成的外殼,闖入了靈魂的視線。車頭與人影轟然撞擊,纖細的身體如一張薄薄的剪紙,輕輕飄起,重重沉下。

水晶高跟鞋從白皙的腳踝上松脫出來,歪扭地躺在雨與血的交彙處。

很久以後,排山倒海的痛意洶湧而來,靈魂回歸肉*體,陷入了萬劫不複的黑暗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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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後,裴老師的心理咨詢室。

杜荔娜望着對面相框裏那只沒有臉的貓,夢游一般說出自己的記憶。

裴老師放下筆,用一種沒有感情但很柔和的語氣問她:

“你能把過去的這些事情說出來,非常了不起。但是,我還是有一些疑問。”

杜荔娜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您不相信我說的是事實。這不奇怪,很多人都不相信,我丈夫不相信,我爸爸也不相信。”

裴老師輕輕蹙起眉,思忖了片刻,斟酌着用詞:

“娜娜,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事實在某種程度上,只是我們的感知,是一種極其個人的體驗。當下的錯誤感知,存儲進我們的大腦,也會成為牢不可破的記憶。”

“您的意思是說,車禍那晚,并不是杜蘇拉推了我,是我欺騙了我自己?”

杜荔娜的雙眸出奇地冷靜。

“但我非常确定,我沒有記錯。不管蘇拉是不是故意,事實就是,那天晚上她推了我。”

裴老師笑了笑:

“娜娜,你誤會了。”

“我指的記憶錯覺,不是車禍那晚的記憶。”

杜荔娜一呆:

“您這是什麽意思?”

“你對車禍的描述很清晰,我沒有什麽疑問。我感興趣的是,杜蘇拉闖進舞蹈社女更衣室的事情。”

“有什麽問題嗎?”杜荔娜茫然,“如果你覺得我說得不準确,那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我待在更衣室外面,裏面發生的事,都是蘇拉後來告訴我的。”

“……恰恰相反,你描述得太準确了。”裴老師攤開手,“你準确地描述了在場每個人的神情和動作,就好像……你真的在場。”

“……”

“娜娜,我們都對自己有過一些不同尋常的期待,也有一些渴望遮掩的傷口。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再回憶一下——”

“向舞蹈社的同學實施報複和威脅的,究竟是蘇拉一個人,還是你們兩個人呢?”

杜荔娜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慢慢掐住膝蓋骨。咨詢室裏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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