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貞貞和慧明
理清楚頭緒之後,韶南突然想到,父親同慧明大師平輩論交,林貞貞要算是晚輩了,照父親那個古板性子,一旦知曉,勢必會當作自家侄女一般看顧。
如此一來,伯母蘇氏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這也叫她暗自松了口氣,不自覺間對林貞貞親切自然起來。
“你也別太難受了,慧明大師有旁的打算也說不定,他和旁的和尚不大一樣,不定心裏是怎麽想的,我不信他六根那麽清靜。”
林貞貞定了定神,同韶南訴苦:“當年他屢試不中,心灰意冷,看榜回來淋了場大雨,足足病了半年才能下床,我爹怕他想不開,陪他到東華寺聽經散心,誰知他就此住在寺裏不走,最後更是出了家。人各有命,我爹活着的時候說他大約是與佛有緣,我也不是要逼着他還俗,只想他能回去幫我說句話,邺州老家那邊的親戚我只在小時候見過幾回,根本就不熟,就連大姐出嫁之後也只有書信往來……”
韶南頗為詫異:“難道連你爹娘過世,她都沒有回來奔喪?”
“我娘那會兒她剛懷了身孕,姐夫一人回來,說她聞聽噩耗孩子沒能保住,小産不敢長途跋涉,我爹怕叫大姐的婆婆伺候兒媳時間長了不好,給了些銀子,早早把姐夫打發回邺州去了,若不是我爹當時也病着,說不定我就跟着姐夫去看望姐姐了。這次,聽說是姐夫生病了,她實在走不開。”
“你很擔心你姐姐?”
林貞貞一怔,随即釋然:“是啊。”
若不是擔心姐姐,她應該留在此地,等着邺州老家安排人過來,由大伯家的堂兄或是堂弟接收藥鋪的産業,順便安排她這個未嫁女往後的生活。
而不是急急忙忙地找門路,來寺裏堵已經出家的伯父,想跟着初相識的燕家人去安興。
韶南已經确認過父親同意帶林貞貞去赴任,但本着家裏人諾不輕許的教誨,她沒有向對方提前透露。
林貞貞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我那姐夫雖是讀書人,但不知為何,相處起來有些別扭,我不是很相信他。”
她說得委婉,韶南大致聽明白了。
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苛刻,像林貞貞這樣的更是不易,韶南忍不住心生同情,想要幫她一把。
另外她自跟方老先生學了琴之後,其實并不怎麽相信世有神明,常來東華寺,除了因為父親和伯母蘇氏虔誠禮佛,還有一個原因,東華寺藏書豐富,寺裏的僧人尤其是慧明大師談吐不俗,甚是有趣。
Advertisement
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披上袈裟,連弟弟的遺孤都不聞不問。
“我正好要找慧明大師有事,走,與其在這裏悶悶不樂,不如去同他當面說清楚,免得有什麽誤會,一輩子遺憾。”
林貞貞沒想到韶南這麽較真,說行動就行動,想了想,苦澀一笑:“好吧,聽你的。”
她去穿外裙,韶南飛快地給自己編了一個發辮,丢到身後,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包袱。
林貞貞看到,好奇地問了句:“這是什麽?”
“香油錢。”
“這麽多?”
“一共是六貫,咱們給你二伯送過去。”
她等林貞貞穿衣服的工夫,突又問了一句:“你二伯沒同你說?”
“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韶南對自己的推測起了懷疑。
她甚至生出莫非是慧明大師監守自盜的想法來,慧明會不會表面上冷淡漠然,撇清同林貞貞的伯侄關系,卻暗地裏拿了功德箱裏的錢,打算資助她,彌補內心愧疚?
功德箱的鑰匙就在慧明手裏,他想要避開其他僧人下手,實在是太過輕而易舉的事了。
但随即韶南就又推翻了這一猜測,全寺僧衆誰都有可能是那個賊,唯獨慧明和尚應該是清白的。
否則,主持守玄都睜一眼閉一眼的情況下,他又何需畫蛇添足,把這事抖露出來。
韶南與林貞貞四目相視,很快笑了笑,道:“他這些日子正為大雄寶殿功德箱老是被偷而煩惱,大約不是有意對你如此。”
林貞貞顯然還不知道這事,瞪大了眼睛:“這東華寺最近怎麽了,多災多難的,菩薩若是不保佑,索性叫我二伯還俗得了。”說着雙手合十,對着虛空拜了兩拜。
兩個姑娘收拾停當,出了禪房,踏着初起的月色去找慧明。
慧明還沒有吃飯,也沒有去做晚課,他聽小沙彌報說寺外鬧事的那些人開始逐漸散去,便呆在山門殿內等着主持一幹人回來。
韶南看殿裏除了他,還有兩個小沙彌,進門輕咳一聲:“慧明大師,我來代家人奉上香油錢。”
慧明看到跟在她身後的林貞貞,打了個愣神兒,頓了頓才道:“兩位施主怎麽一起來了?”
“貞貞想跟我爹去安興,今晚我倆住一間屋。”
林貞貞一改白天的哭哭啼啼,咬着下唇沒有做聲。
不知是不是油燈的關系,燈光下,她臉色蒼白,神情有些冷淡。
慧明嘆了口氣,對一旁的小沙彌道:“你倆先去頌會兒經,為師有些話想單獨跟這兩位女施主講。”
等兩位小沙彌退出去之後,他先将韶南手裏的包裹接過去,放到佛案上。借着背轉身的工夫,他眼望佛像,手指慢慢摩挲着念珠,顯然心中十分不平靜。
“二伯無需如此,你的意思白天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既然你不願出面,也就別管我準備去哪裏,做什麽!”
“貞娘你要做什麽?”慧明終于不再是施主長、施主短的。
“我要跟着燕大人走,越早越好。你一點都不擔心我姐姐嗎?她遠嫁這麽多年,只捎了幾封信回來,那信還不知道是誰寫的!”
慧明皺眉:“休要胡亂猜疑,你姐姐的夫婿飽讀詩書……”
“越是讀書人越愛冒壞水兒。”林貞貞嘲道。
韶南一旁聽着眨了眨眼,這話可不單是影射了慧明,打擊面着實有些大。
這是林貞貞第二次表現出對那位姐夫的戒備和敵意,想必不是空穴來風。
為幫兩人早點解開疙瘩,她多嘴問了一句:“貞貞,你可有憑據?”
“有。我娘過世的時候,我托姐夫捎了封信回去,信裏特意提及小時候二伯教我和姐姐讀書,我倆合寫了幾句詠秋的詩,當時還頗得意,上句是‘天到高時風殺柳’,時間太久,下句是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了。還說院子裏鳳仙花開了,想她在家裏時拿花瓣染指甲。結果快有大半年了才接到回信,信裏只字未提那詩,也不說她最讨厭染指甲,只随信給我捎了盒胭脂水粉。”
韶南簡直就像聽故事一樣,倒是慧明開口打斷她:“你這孩子從小心思就重,疑神疑鬼的,秀娘若是有什麽好歹,你大伯他們就在眼前,會一聲不吭?”
林貞貞哼了一聲,沒再反駁。
“你要去就去吧,寺裏最近事情多,等我同燕大人說一聲,拜托他路上多多關照你。”
說這話時,慧明已經轉過身來,說的是燕大人,目光卻看向了韶南。
韶南明白,慧明這是想叫自己一起去安興,答應幫忙做說客了,微微點了點頭。
白天他故意打斷林貞貞在蘇氏跟前毛遂自薦,分明還不想叫侄女去安興,不知怎的,現在又變了卦,難道真是叫侄女纏得煩了?
“我會給你大伯父、還有姐姐姐夫都寫書信去,叫他們在安興幫你物色合适的人選,等出了孝好早些嫁人,女子年紀大了總不嫁人光是閑言碎語就夠你受的。”
林貞貞臉色十分不好看,深深呼吸,帶着哭腔顫聲道:“……要你多管閑事!”
韶南同林貞貞站得很近,擡手臂攬住了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這是對方的家事,也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不知道慧明怎麽想的,表現得如此鐵石心腸。
她做為一個外人,心裏再如何不認同,能做的也着實不多。
少頃,慧明嘆了口氣:“說正事吧,燕施主怎麽送了這麽多香油錢來?貞娘你先出去……”
“不!”
“不用了,我已經告訴貞貞寺裏丢錢的事了。”
慧明皺了下眉,嘆道:“這個時候,這麽一大包錢很容易招賊惦記。”
韶南卻道:“我還覺着有些少了,怕他看不上眼。”
之前他們已将寺裏的僧人全部梳理了一遍,嫌疑重的幾個都單獨拿出來分析過,慧明頓時會意:“別擔心,足夠了。”
“以防萬一,最好是包袱裏再做點特殊的布置,只要經過賊人的手,便鐵證如山,叫他無可抵賴。”
“怎麽做?”
“朱砂之類的吧,最好是沾上了就難以洗幹淨,一般而言賊人得了手,就算不打開包裹瞧瞧,也會下意識地捏上一捏。咱們做個簡單的機關,只要一捏,夾在錢幣中的朱砂水就會噴濺出來,流他一手一身。”韶南一直在思考,卻是剛才林貞貞無意中提起染指甲,提醒了她。
慧明也覺着那竊賊經驗老道,若能多一重防備最好。
“朱砂寺裏現成就有,只是拿什麽裝呢?”
這東西需得夠薄,本身不能漏水,又要一戳即破,韶南一下子也有些難住了。
“腸衣應該可以。”說話的竟是林貞貞。
好的腸衣呈乳白色,半透明,薄而有韌性,灌水不漏,足以滿足韶南的要求,只是一時間不大好找。
偏巧林貞貞這提議不是天馬行空,她是想到自家藥鋪正好有存貨才說的。
用鹽漬過的羊腸衣在一個好大夫手裏有不少妙用,舉個簡單的例子,做成腸線用來縫合傷口,極易被身體吸收,免了病人拆線之苦。
林家藥鋪離東華寺不是很遠,一來一回只需一個時辰。
慧明不敢耽擱,叫徒弟去向寺裏管菜園的圓樸要了輛馬車,連夜載林貞貞回家一趟。
若是有人問起,只說林貞貞已經定了明日要跟着燕大人一行去邺州老家,趁夜裏收拾一下東西,免得耽誤燕大人行程。
穩妥起見,韶南拜托小堂哥跟着走一趟。
她本想自己也同去,但慧明攔住了她,顯然是有話要說。
和韶南想的不同,慧明沒提接下來怎麽布置捉賊,而是欲言又止的,猶豫了半天才道:“今晚不管能不能抓到賊人,貧僧都會去幫施主說項,貞娘跟你們去安興,這一路上,要給你添麻煩了。”
韶南嫣然一笑:“別這麽說,我巴不得有個伴呢。不過,大師如此篤定能說服我家人?”
慧明微微颔首:“貧僧這點用處還是有的。”
韶南覺着他想說的話還未說盡,果然,慧明跟着又道:“貞娘這孩子被她爹娘的病耽誤了,如今老大年紀,再想找個合适的人家怕是很難……”
韶南聽着他語氣踟蹰,好似下面的話很難講出口,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難道這大和尚不顧輩分,要把侄女介紹給我爹,做我後娘?不對呀,那他應該去跟我爹提,哪有女兒給爹做媒的道理。”
慧明哪知道她心裏已然想岔了,接着說道:“這事就叫她姐姐姐夫操心去吧,貞娘任性,從小爹娘溺愛,沒吃過什麽苦,怕是做不來幫傭,太太那裏……”
韶南:“……”原來大和尚在擔心這個。
她連忙保證道:“原先不知道貞貞是大師的侄女,這會兒知道了,家裏就當我多個姐妹,您只管放心。”
慧明看上去依然憂心忡忡:“她姐姐好端端的,貞娘心思敏感,我記得她小時候家裏養了只貓,後來鎮上鬧饑荒,人都要餓肚子,別說貓了,那貓跑出去,再沒有回來,從那會兒開始,她就喜歡胡思亂想,那個……貧僧這些年攢了點銀子,現在給她,她多半會拒絕,還請施主先收着,等到了安興再給她吧。”
韶南自然一并答應下來。
雖然她覺着若林貞貞說的都是真的,那她姐姐在夫家處境确實堪憂,但慧明都如此說了,人家才是一家人,她不好跟着捕風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