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楚槐卿望着眼前一本正色的少年,雖身着粗布麻衣,但儀态端莊,舉止得體,比起旁邊惱羞成怒的某人不知道體面了多少倍。
于是他便對張正道生出些許好感,對他的話也更相信幾分,連帶着語氣都緩和了下來。
“這位兄臺想必是誤會了,我并無意與你問罪。只是覺得這畫确實是難得的佳作,雖然不是東坡先生的原作,但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效果。
我有一位癡迷繪畫的朋友,一直想多結交一些有才之士。我想将這副畫買下來送給他,叫他一起欣賞品鑒。”
張正道愕然,眼眶微微有些濕潤。沒想到楚槐卿留下竟然是為了買下自己臨摹的畫作。
難得有人不為蘇學士的名聲而僅僅是為這幅畫買賬。
未等他回神,松釀便率先回絕了楚槐卿。
“不賣!”
楚槐卿蹙眉不解地将他望着,不明白他為何這般決絕。他們賣畫不就是為了賺錢嗎?不然何至于用蘇學士的名頭來提高身價。
難道是因為剛剛的事情不滿或是想坐地起價?
“我願意出八十兩買這幅畫。”
“不賣就是不賣,不管你出多少錢都不賣。”
張正道同樣不解地看向松釀,平時他不是最愛錢的嗎?今天這是怎麽了?這畫以原價出售,他們穩賺不賠,怎麽會拒絕?
“師傅,你瘋啦?”
“我好着呢!”松釀瞪他一眼,轉而瞥向衣冠楚楚的楚槐卿。
“好走不送,我是不會把畫賣給你的。”
楚槐卿見松釀這幅軟硬不吃的模樣,面露愠色。從小到大,這麽不給他面子的還沒幾個。
不過現下是他有求于人,這二人又是師徒關系,不好鬧僵。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他們還在相國寺做生意,他總能找着機會。
他轉向張正道,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走了。
待他走遠,松釀揚眉吐氣地拍了拍手,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張正道抽搐了一下嘴角,像師傅這般睚眦必報的人怎會讓拂了他面子的始作俑者好過。
雖然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這種事他肯定、一定做得出來。只是可惜了那八十兩銀子,白花花的銀子,想起他都覺得肉疼。
好在接下來幾天,兩人運氣不錯,接連賣出了好幾幅畫,尤其是松釀帶來的那幾幅,賣得尤其好。
張正道不得不贊嘆他師傅這洞察人性、掌握商機的能力當真是精妙絕倫,讓他望塵莫及。
“師傅,你這次怎麽想到畫菊花了?而且還肯定會賣得好?”
松釀喝了口茶,高深莫測地将他瞧着,一副天機不可道破的世外高人模樣。
下一秒,一個飽嗝猝不及防響起,将他這幅超然的形象瞬間擊得粉碎,碎成一地灰燼。
張正道扶額,暗嘆自己不該以貌取人,失算失算!
一嗝之後,松釀拿袖子抹了抹唇邊的茶漬,這才慢慢悠悠地開口,語氣不乏得意之色。
“若只是單純比拼畫技,我們不相上下,甚至你還略勝我一籌。但你知道為何我的畫卻總比你的畫賣得好嗎?”
張正道老實搖頭,若是他知道,當初就不會打賭輸給他了,害得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被迫放下身段喊一個比自己還小的人師傅。
松釀見他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眯了眯眼,繼續道:
“因為你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根本沒有了解過客人的需求。你以為那些買畫之人真會欣賞我們的畫。
他們買畫,或是為了裝點家居,或是盲目跟風,甚至于只是相互攀比,沒人在乎你的畫技是否精湛,真正在意的是你的畫能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
張正道似懂非懂地點頭,目光仍舊透着些許迷茫。
“可.....”可了半天竟然難以反駁。
松釀怕了拍他的肩膀,繼續道:
“知道我這次為何以菊入畫嗎?當今端王酷愛菊花,引得世家子弟廣泛效仿。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張正道恍然大悟地點頭,佩服地朝松釀拱了拱手。
“不愧從小跟着你爹走南闖北,當真是見微知著。你若是從商想必也是極好的。”
松釀聳聳肩,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想到什麽,翹上去的眉眼轉瞬又耷拉下來。
“擅長并不意味喜歡,你知道我喜歡的只有畫畫。可是我爹從來都看不上這些,他從小便把我當商人培養,一心只想讓我接替酒樓,将家族生意發揚光大。況且.....”
思及此他忍不住嘆氣,頭也随之耷拉下去,好似霜打的茄子沒了精氣神。
一雙靈動的眼眸此時也驟然失去了光彩,空洞無物,漆黑一片。
宛如絕命之人陷入茫茫黑暗,找不到一點希望的光。
“車到山前必有路,不撞南牆不回頭。這是你教我的,只要不放棄,就沒有什麽能把我們打倒。”
張正道拍拍松釀的肩,語氣堅定,雖然面有憂色,眸子卻很清亮。
“我當初可比你慘多了,賣不出畫又被親戚趕了出來,多虧遇見你,你幫我在相國寺尋了個住處,還總是接濟我,鼓勵我不要放棄。
若是沒有你的幫助,我也不會堅持到今天。師傅,只要你堅持,總能一天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到時候伯父自然就不會再反對你當畫師了。”
松釀感動地差點哭出來,眼圈泛着紅,眼角有淚花閃爍,扯過張正道的袖子拭了拭眼淚,嗫嚅:“還是你好,不枉為師這麽疼你。”
“......”
張正道望了眼自己的袖子,扯了扯,沒扯動,無奈,只得作罷。
人不可貌相啊,他又被他那副人畜無害、楚楚可憐的皮相給騙了。
楚槐卿繞過正門,從端王府後門熟門熟路地溜了進去,動作相當熟練,一看便是常常為之。
門口的小厮見他來,恭敬地道了聲“楚公子”,便退了下去。
他穿過曲折的亭臺樓閣,停在一處院落之前,望着門口的牌匾愣了愣,似乎是在思索什麽。
又過了一陣,他擡腳進去,環顧了一圈并未發現人跡,便朝着廳內走去。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正是莺飛草長的時節。滿院子雜花生樹,落英缤紛。
忽覺背後有腳步聲漸進,他下意識回頭,便聽得來人溫潤的嗓音淡淡地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來人盯着梨花滿枝,眸中漆黑深邃,蘊滿深情,波光流轉、風流盡顯。
一雙吊梢眉微微藏着笑,負手而立,翩若驚鴻。一身雪白長衫質地輕盈,随風飛舞。
花瓣順着春風朝他拂來,他仿佛生于花海,宛若神人,不屬于這凡塵俗世。
楚槐卿怔了怔,随之輕笑,望着另一側的桃之夭夭,脫口而出:“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來人垂眸思忖片刻,勾了勾唇,綻開笑容,燦若桃李,豔如牡丹。只聽得他朗聲道:“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味。槐卿,接得甚好。”
“王爺。”被稱作王爺的少年挑了挑眉,似乎對他這個稱呼甚是不滿。
“槐卿,都說過多少次了,沒外人在場的時候喚我宣和就好。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何必拘于這些禮數。”
楚槐卿拱手稱是,從谏如流地改了口,可語氣依舊恭敬:“宣和。”
端王滿意地點頭,率先邁步進屋。楚槐卿緊随其後。二人入得廳室,堪堪落座,小厮便有條不紊地進來添置了茶水。
端王端起天青色茶盞,嗅了嗅,深深深吸了口氣,甚是享受的模樣。
“槐卿你可真有口福,這是六哥前兩天派人送來的淮南茶信,嘗嘗,味道與之前的有何不同。”
楚槐卿依言嘗了口,抿了抿嘴角,回味一番,方才開口:“此茶清冽甘甜,入口稍稍苦澀,但苦中帶甜。”
坐在上座的端王笑了笑,眉眼如畫,滿目星光。
“好了,我忘了你對此道不感興趣,也不難為你了。近幾日有什麽收獲?”
楚槐卿聞言松了口氣,捋了捋茶盞上面的茶沫,将其放在桌案之上。擰了擰眉,似是想起什麽不堪的事情。
“遇見一副臨摹的《枯木怪石圖》,仿得甚是逼真,若不是因為那副真跡現在就在我家挂着,我還就真相信了那個攤主的鬼話。”
端王聞言,身體向前傾上幾分,眸中劃過一抹亮光,略略焦急地追問:
“東坡先生的《枯木怪石圖》?就是我問你要了好幾次,你都不肯割愛的那副?”
楚槐卿點頭,剛想說些什麽,便聽得少年迫切地質問:“那你怎麽不買回來?多難得,我一直想要此畫,縱然不是真跡,但聽你這麽說也堪比真跡。”
“我倒是也想!”
楚槐卿扼腕嘆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原委,說到被冤枉偷錢袋那段尤其憤慨。
端王聽得興致勃勃,兩眼發光,玩味地扯了扯嘴角。
“咂咂砸,明珠蒙塵!”
“然後又遇見了他,誰知他就是那個賣畫的!”
“咂咂砸,冤家路窄!”
楚槐卿抽了抽嘴角,淡淡瞟某人一眼,繼續道:“他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不肯将畫賣與我。”
“咂咂砸,不打不相識,若是個女子,這可是一段相當美妙的邂逅。話說那位公子長相如何?”
松釀那張白皙水嫩的小臉赫赫然呈現在楚槐卿腦中,縱然他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這小白臉長得還可以。
不過長得再好也掩飾不住他骨子裏的粗俗和市儈。思及此他忍不住搖了搖頭,一副甚是惋惜的神情。
端王見他這幅表情,便猜想這公子定是貌若無鹽,這才引得槐卿如此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