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如此忐忑

少年沉默良久,才問:“如何悲苦?”

“出生即被人抛棄,理由是八字與父母相克。幸得有人撿回去,幫他們做帶子之用。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識得幾個字,戰亂又來了。養母剛生下一對雙胞胎,不想被殺千刀的宋軍淩辱,就投河自盡了。從此後,養父酗酒賭博,把家財賭盡。屋無片瓦,風穿雨漏。奶奶腿瘸眼花,幼弟嗷嗷待哺。我與大弟和妹妹成日裏要飯,看人臉色。呵——”陳秋娘緩緩敘述,想起那些悲苦的日子,眼淚不知不覺蓄滿了眼眶。

少年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陳秋娘吸吸鼻子,拿了手帕一邊擦淚,一邊繼續說:“養父一回家就各種毒打。有時斷了骨頭,有時候鼻子口裏耳朵全是血。虧得鄰居可憐,給我些藥草吃吃,不然,早就一抔枯骨黃土埋,如今墳頭草萋萋。”

“這是亂世,若非高門大戶,誰人不悲苦?你羅唣個什麽勁兒。”少年語氣頗為煩躁。

陳秋娘看這一直淡定陰骘的少年此刻露出煩躁神色,內心篤定自己這張悲情牌是打對了,已經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情緒波動。看來要繼續加勁兒了。

她又吸吸鼻子,嘆息一聲,說:“是啊。誰人不悲苦。我眼看弟弟就要餓死。想上山找點吃的,誰曾想就給那毒蛇咬了。四下無人,呼吸困難,那種漸漸死去的 滋味——”

陳秋娘說到此來,再度浮現那一日的疼痛與恐懼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就連身體都不由得一顫抖。

“那你還活着?”少年詫異地問。

“許是老天爺垂憐吧。我後來被村上獵戶抱回來,村上郎中為我拔絲放血解毒,最終無力回天。大家都打算把我埋了,一場雷雨,我卻是醒了過來,繼續這人生。”陳秋娘緩緩敘述。

“詐屍?”少年蹙了蹙眉頭。

“沒死透活過來,怎麽就算詐屍了?”陳秋娘佯裝發怒。心裏卻是想此人對她的經歷毫無知覺。肯定不是附近山鎮的。看來這一次,請他們來的人還真是大手筆。

“好吧。不算。”少年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醒來。家裏依舊,父親依舊賭博。村人還将我視為怪物,就連先前家裏富裕時訂下的親。未婚夫家都來退了。人人躲避我唯恐不及,想做工掙點錢,別人也都嫌我晦氣。如今好不容易雲來客棧的東家不嫌棄我,讓我在那裏打雜。卻不曾想這才來一天,東家就遭此不幸了。可憐我那嗷嗷待哺的兩個幼弟,可憐我那才五歲的大弟與妹妹以後要獨自支撐那個家了。”陳秋娘說到後來,竟然是嘤嘤地抽泣。

儒者少年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只任由她哭了一陣,才說:“只是綁你來,也沒說要殺了你。你哭什麽哭。等那小子給了錢。自然會放你回去的。”

“放我回去又怎麽樣?等些時日放我回去,東家的鋪子也開不下去了。我還能賴在東家那裏吃閑飯?就算東家不計較,我家裏的弟弟妹妹們怎麽辦?我要去哪裏找肯接納我的人做活?你說得倒是輕巧。我苦逼的人生終于可以有一絲改變了。你們偏偏要跳出來——”陳秋娘這會兒是大聲地數落了起來。

對面的少年雖然陰骘聰明,但大約不曾與女子這般鬧過,也不曾見識過女子的不講道理與講道理。一時就懵了,神色語氣都有了慌亂,說:“行了行了,你別哭了。誰曉得你是這種情況呢。我看你也聰敏,大不了跟着我們幹呗。把你弟弟妹妹奶奶也接過來。”

“你——,你——”陳秋娘憤怒地指着他。

“我怎麽了?”少年滿臉不耐煩。

“你真是說得輕巧。我倒是不計較什麽名聲啥的。可我奶奶幾十歲的人了,最講面子。如何肯與我一同做這打家劫舍的事?我若真要帶她來,估計就是逼迫她去死。再者,弟弟妹妹們年幼,我若帶了他們一同來,他們大了怕是會埋怨我。我如何能決定他們的人生?”陳秋娘立刻反駁。

“這——,那你可以跟着我們幹。每月送些錢回去。”少年又提議。

“你說話算話?即便你說話算,你的兄弟們能答應?提着腦袋過日子,刀口舔血,能容許一個不祥的人在身邊?”陳秋娘反問。

少年終于啞口無言,半晌才罵了一句:“媽的。我跟一個肉票談什麽人生。”然後又擡頭對陳秋娘說,“從現在起,你閉嘴,多說一個字,我割了你的唇。”

陳秋娘聽他說出這種話,便知道自己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當然,她也沒刻意做出害怕或者驚訝,只靠着窗,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那少年又問:“聽說你很厲害,據說只要你在,不管我們要多少銀子,你都能幫陳文正湊齊?對麽?”

陳秋娘一驚,暗想這是誰開的國際玩笑。她要能那麽厲害,自己還能過這麽苦逼的日子麽?

“你現在看到我了。你覺得可能麽?”陳秋娘反問。

少年不語,陳秋娘又說:“若我有那等驚天的本事,我還用得着過那麽苦的日子?”

少年亦不語,只翻了個身,背對着陳秋娘在對面蜷了身子睡覺。陳秋娘百無聊賴,只将簾子掀了一條縫往外面瞧。這一看倒是吓了她一跳,看外面那火把數量少說也有五六十人,怪不得之前聽那馬蹄聲轟隆隆的,原來這群劫匪并不止那六人。

“你瞧也沒用,你又逃不出去。”少年沒翻身,只懶懶地說了一句。

“你們陣仗不小啊,看來這一票,你們的好處不少。你們的雇主也算大手筆了。”陳秋娘将簾子放下,閑話家常一般。

少年哼了一聲,又自語:“少廢話,不許跟我說話。”

“是你先跟我說話的。”陳秋娘嘟囔了一句。

少年沒回答,卻聽到車外有人在低聲喊:“三當家,到竹溪渡了。”

“嗯。叫大家準備好。”少年翻身坐起,回答車外的人,那聲音充滿了威嚴。

外面的人得了命令,便是離去了。馬車這時也停下來,靜靜候着,外面的馬蹄聲漸漸歇了,偶爾有馬匹的嘶鳴。

過了許久,才看馬車簾子挑開,先前的絡腮胡子說:“三當家,可要連夜上山?”

“羅唣。之前不是說過了麽?按原計劃。”少年不耐煩地說。

那絡腮胡子一愣,随即就退了出去,馬車外又是一陣的喧鬧,便有人喊:“船已準備好,請三當家上山。”

少年應了一聲,就拖着陳秋娘下了馬車。陳秋娘這才看清,馬車停在山中野渡口,一輪清淨的朗月照亮了山野,渡頭的蘆葦在夜風中此起彼伏。那渡口過去是一大片的湖,湖面微起波瀾,月光在湖水裏輕輕蕩漾,渡口有一艘挂了帆的大船,大船的右側是一溜擺放整齊的烏篷船,左側則是擺放整齊的竹排。

“三當家。”渡口站了一中年男子,頭發束在頭頂,灰色短衫,袖子撩得高高的。

少年擺了擺手,說:“去滄漩山。”

那男子一聲“好叻”便轉身走上了大帆船,吆喝一聲“起帆”,船上人便整齊劃一地挂起了船帆。少年對陳秋娘說:“死一回的人,都會想好好活着的。上船去吧。這裏也不是你逃得掉的地方。這四周毒蛇、猛獸無數,湖中還有食肉的魚。再者,你逃一回,就砍斷你一只腳,兩回就兩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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