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1]

中午下課之後,筠涼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一輛眼熟的車。

不是杜尋,杜尋這些日子以來精神狀态一直不太好,自顧不暇的他暫時沒有力氣來安撫筠涼。

等到筠涼靠近這輛車時,車門開了,黎朗從駕駛座走出來對她笑:“有時間嗎?帶你吃飯去。”

旁邊有些認識筠涼的女生走過去的時候都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她們似乎在想着同一件事:這個不要臉的第三者搶了別人的男朋友之後,怎麽還會有這種又帥又有錢的人拜倒在她裙下呢?

那些目光令筠涼覺得猶如芒刺在背,她甚至來不及多想一下,就幹脆地對黎朗點了點頭。

黎朗的車從女生宿舍開出去沒有多遠,沈言的車就跟上來了。

她很有耐性,中間保持着一段看似很遠其實卻很安全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之中,她确保黎朗不會發現她,又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被滾滾車流阻擋住視線,跟丢他。

戴着墨鏡的她,輕輕吐出一口煙。

她很少很少抽煙,除了在夜總會的那兩個月。

那時是迫不得已,每天晚上手裏總得夾幾根DJ Mix、ESSE或者MORE之類的女士煙。她從來不抽502,因為讨厭過濾嘴中間那個故作溫情的桃心形狀。

所有的女士煙裏,她最喜歡的就是MORE。

雖然叫MORE,但其實煙身是咖啡色的,很長一支,可以燃很久。

生意不太好的時候,她會躲在洗手間裏點一支,看着它一點一點化為灰燼,時間仿佛可以過得很慢、很慢……仿佛餘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地擦拭青春裏斑駁的污垢。

初到K城,沈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她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要掙夠大一一年的學費。

洗碗,端盤子,做家教?這些都不現實。辛辛苦苦做一天,累死累活,要是碰上無良的雇主,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浪費了時間。

蜷縮在五十塊錢一天的小旅館裏,十八歲的沈言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她不會像有些人一樣,窮途末路之際将身上所有的錢拿去買彩票,一次性梭哈,賭就賭一盤大的,贏了,是老天爺開眼;輸了,大不了就去死。

她不要死,她輸不起。

自知自己不是個天生賭徒,沈言握着手裏那一疊薄薄的票子,差點沒把下嘴唇咬出血來。

小旅館的牆壁上有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戶,窗外是K城灰蒙蒙的天空,蓬頭垢面的沈言覺得自己正被這陰冷的生活一點一點肢解了出發時滿腔的豪情壯志。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她對自己說,沈言,你要做掌握命運的人,你不可以做命運的俘虜。

來到的是這樣一個契機。

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人才市場晃了半天,手裏捏着半個沒吃完的面包,意興闌珊地走出來坐在路邊開始啃。

是真的窮啊,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來喝。多年後想起當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她依然心有餘悸。

再也沒有什麽比現實裏的貧困更能夠摧毀一個人的尊嚴了,被親生父親拿皮鞭抽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的街頭,突然一下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正哭得酣暢淋漓時,有人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擡頭,淚眼朦胧中,看到一張豔麗的面孔,那個女人端詳了她好一陣子,開門見山道:“我姓陳,陳曼娜,你叫我陳姐就是了。”

陳曼娜沒有玩什麽花樣,也沒有編什麽好聽的謊話來诓涉世未深的少女,她雖然是混風月場的人,骨子裏卻有一種江湖兒女的義氣:“你願意來,就打電話給我,不願意,就當沒這回事。”

末了,她還對沈言說,十八歲,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選擇了。

在小旅館裏想了整整一夜,沈言依然沒有做出一個果斷的抉擇。

去,還是不去,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去的話,錢來得當然快,至少比那些什麽洗碗端盤子打零工要來得快,并且多。但是去的話,不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推進了泥坑嗎?

還記得在家裏的時候,街坊鄰裏一些長舌婦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些家長裏短的事情,說起某某的女兒出去了兩年,回來的時候穿金戴銀,誰知道那些錢是哪裏來的,誰知道來路正不正,幹不幹淨……

那些明明是懷揣着嫉妒的心情而意淫出來的言論,卻代表了這個社會最傳統的觀念:女子,不可淫賤。

男人變壞沒關系,浪子回頭金不換,女人要是走上這條路,那永遠都別想回頭好好做人了。

煩躁得幾乎要拿頭撞牆了,就在這時候,包裏的錄取通知書掉了出來。

借着那扇窗戶外面照進來的月光,沈言看到那個報到的日期……距離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思考了。

這裏是K城,有幾百萬人口的K城。

沒有人會認識她,只做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不管怎麽樣,洗手走人。

她握着錄取通知書暗自發誓,只是兩個月而已,做完這兩個月,這段歷史就會從沈言的人生裏完全被剔除,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知道。

下了決心之後,她反而坦然了,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幾個小時。

睡醒之後,她洗了一把臉,去路邊找了個公用電話,按照昨天陳曼娜給她的那個號碼撥過去,電話很快就通了。

“我來。”沈言很直接。

“那好,晚上見。”陳曼娜也很幹脆。

在夜總會的第二天,陳曼娜就把沈言叫到她的辦公室去,指着沙發上的幾件衣服對她說:“穿這個,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些什麽啊,我們這裏是打開門做生意的,你跟個鄉村女教師一樣,誰還來啊?”

“我本來就不是做這個的,當然沒你們這些行頭。”說不清楚為什麽,即使到了這種地方,沈言還是一身傲骨。

說起來,陳曼娜對她确實是另眼相看的,別的人要是敢這樣跟她說話,恐怕就要做好被掃地出門的準備了,但沈言不怕。

陳曼娜看着她稚氣的臉,忽然笑了:“沒見過你這樣有求于人的,但是很奇怪,我偏偏就是喜歡你,你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目的性很強,這是多年後沈言周遭所有同事和上司對她的評價。放到職場上來看,這不僅不是缺點,甚至是值得別人學習的優點。

但每當有人用這句話說她時,她的腦袋裏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十八歲那年遇到的陳曼娜。

從來到夜總會的那天起,她的生活便是從夜晚開始。

起初,她只是跟着一群濃妝豔抹的姑娘象征性地去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所得的酬勞并不多,有時還要幾個人分。

但無論如何,比起之前她考慮的那些工作,收入還是高多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舍不得亂花一分錢,經常餓着肚子去上班,然後在別人陪客人玩兒的時候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客人點的水果、小吃之類。

久而久之,有客人不滿意了,這個小姐是來吃東西的還是來陪人的?

沈言也不是省油的燈,誰他媽是小姐啊!我是服務員!

她這句話逗笑了一整個包廂,人人樂得前仰後合,不只是來消費的客人,連帶她的同事們都笑得花枝亂顫。

她懶得跟這些人廢話,起身出去,站在門口找人要了根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便點燃了開始抽。

背後包廂裏還有人在笑,她心裏輕蔑地想,我是要走的,我是要去讀書的,我跟你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

若幹年後她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背着自己跟一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女生坐在日本料理店裏,相談甚歡的樣子,心裏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你以為不一樣嗎?有什麽不一樣呢,人生的模式不就那麽幾種嗎?

“我見過初微,你知道吧?”黎朗夾起一塊鳗魚送進嘴裏。

筠涼很喜歡喝這裏的大麥茶,不同于那些仿冒的料理店裏淡得喝不出茶味的劣質大麥茶,這一家的味道很正宗。

她點點頭:“我知道,你還請她吃了冰激淩嘛,她回去跟我說,沈言姐交了男朋友,人很帥又有涵養,跟沈言姐很配。”

黎朗臉上始終帶着紳士的笑容,在筠涼反複提起沈言的名字的時候,也沒有露出絲毫心虛或者不悅的神情。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你跟初微吵架了?”黎朗有意岔開話題。

這個話題讓筠涼有些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但是……其實,她又确實很想打開封閉了很久的心門,找個人好好地傾訴一番,畢竟這段日子以來,她背負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其實我不想跟她吵的,我相信她其實也不想跟我吵……我們只是都,都太煩了,不知道可以跟誰說,每個人都有那麽多事情……我們兩個人立場不一樣,從小到大,我們在別的事情上面也有過一些分歧,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鬧成這樣過……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收場了……”

雖然筠涼講得斷斷續續的,但黎朗全都聽明白了,他溫和地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其實很累,很辛苦,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真做錯了,不應該堅持跟杜尋在一起,不應該不管別人怎麽看,堅持做自己……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很厲害,很頑強,我以為這麽多年來,我行我素的處事風格早就讓我可以不理會別人的想法了,但其實不是……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難過……”

不知是不是憋得太久了,筠涼說着說着,開始抽泣起來。

她很少當着別人面哭,以前是因為沒有什麽事情讓她哭,後來,是因為驕傲的個性不允許她在人前示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黎朗面前,她好像可以無所顧忌,不用僞裝也不用逞強。

面具戴得再久也不過是張面具,取下來之後,依然還是一張純真的少女的臉。

“我沒有告訴過杜尋和初微他們,我到底遭受了一些什麽。

“有一天上課,快遞叫我去校門口取包裹,是一個同城快遞,我簽完名之後忽然聽到那個盒子裏有奇怪的聲音,貼近一聽,是滴滴答答的指針聲……我吓壞了,不敢拆又不敢丢,不知道裏面是什麽……這個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是陳芷晴打來的……她一直有杜尋的手機密碼,通過查看通話記錄弄到了我的手機號碼……

“她在那頭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問我,喜歡我寄給你的禮物嗎,你點燃了我生活裏的炸彈,我也還你一個,你開心嗎?

“當然不是真的炸彈,我在冷靜下來之後拆開包裹,只是一個普通的鬧鐘而已……但是,我整個晚上都睡不着,看着杜尋沉睡的臉,我不敢哭,也不敢告訴他,我想好吧,蘇筠涼,你自己選擇的事情,自己就要做好面對和承擔的準備……

“這種事情不只一次,她還給我的班導寫信,說我……反正都是一些很難聽的話,班導把我叫去談話,說學生談戀愛是自由,但最好不要影響到學校的名譽……如果不是院長念在跟我父親的舊交,也許我會背一個不大不小的處分……這些,我都沒有人可以說……

“上次在餐廳被她當衆潑果汁,其實我很想哭,但是我不敢,我覺得我要是哭了的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就等于認輸了,但我要是認輸了的話,之前所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麽?我真的弄不懂了……我只是想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只是這麽簡單的事情而已……”

黎朗把綠茶香味的紙巾推到她的面前,此刻的筠涼已經是泣不成聲了,連呼吸都好像不順暢了。多久了,這些事情憋在心裏多久了,久得她都認為是應該的了,是自己本來就應該承擔的,根本不敢想象還會有人疼惜她、憐憫她。

可是黎朗,這個僅僅只見過幾次面的黎朗,他對她說:“筠涼,你承受的,确實太多了。”

這句話就像擦過硫磺的火柴,嗤的一聲,點燃了筠涼心裏那些隐忍多時的悲傷和委屈。顧不得丢臉,她一把趴在桌子上開始哭起來。

好在是中午,客人并不多,他們又是坐在包廂裏,所以筠涼哭得很盡興,黎朗也不勸她,就任由她哭,自己在一邊吃自己的。

等到筠涼終于發洩完了,擡起頭來,看着笑眯眯的黎朗,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失态了。”

黎朗揮揮手:“小小年紀,別講究那麽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生活就應該簡單一點。”

我獨自一人去敬老院收拾奶奶的遺物,想起以前來的時候,顧辭遠都會一起……沒想到最後一次來這裏,竟然是我一個人。

真的不想再哭了,這段日子流的眼淚,比過去三四年加起來還要多。

其實老人家也沒什麽遺物,無非都是一點生前穿過的舊衣服、鞋子帽子什麽的,還有幾貼沒用完的風濕膏藥和半瓶藥酒……

雖然說不想再哭了,可是看到這些東西,難免觸景生情,眼淚不受控制,還是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就在我準備走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叫住了我,她滿眼同情地看着我:“你是宋奶奶的孫女吧?”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敬老院的義工,想來平日裏肯定也照顧過奶奶,所以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對她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走近我,誠摯地對我說:“節哀啊。”

我領情地對她笑笑,轉身要走,她一句話令我停下了腳步:“宋初微,你以後別頂撞你媽媽了,她很不容易的。”

這句話,很多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那是因為他們目睹了我跟我媽長達十多年的鬥争,但是這個小姑娘,她第一次見我,竟然貿然同我說這句話,實在令我覺得有些可笑。

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可笑,看上去比我還要小些的她滿臉的認真:“這半年多以來我一直負責照顧你奶奶,她跟我說了很多關于你的事情,老人家真的很疼你,你媽媽其實也很疼你,以後你跟你媽媽相依為命,不要再氣她了。”

如果不是因為親人過世的巨大悲痛占據着我的大腦,依照我平時的脾氣,恐怕要對這個沒禮貌的小丫頭不客氣了。

但此時此刻,我實在懶得跟她計較。

我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擡起腳要走,她又開口了:“宋初微……”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你有什麽話不能一次說完是吧!”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很黑:“宋初微,其實這件事輪不到我一個陌生人來跟你講,我也是在你媽媽跟你奶奶的閑談中無意中得知的……只是你媽媽對我很好,我聽到她們說起你氣她的那些事,我都覺得你太不懂事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要是還敢再多說一句,我絕對一耳光抽死她。

她向前一步,毫不畏懼地看着我:“宋初微,你聽好,有件事你也該知道了……”

失魂落魄的我提着奶奶的遺物走在Z城的大街上。

這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為什麽突然之間看起來好像很陌生,每幢房子、每個建築物都這麽陌生……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一樣。

你有過這種感覺嗎?原本很熟悉的一切,到頭來發現不過是幻覺。

你原本以為最親近的人,原來一直在騙你。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一個一個都要騙我?

蹲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中間,蹲在雙黃線上,蹲在這浩瀚宇宙最不起眼的一個地方,我抱住瑟瑟發抖的自己,痛哭着反複追問。

為什麽……

天一點、一點地黑下來。

在此起彼伏的汽車的鳴笛聲中,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袁祖域的聲音聽起來那麽焦灼:“宋初微,你同學說你回Z城去了,是不是真的啊?我來找你啊!”

我一句話都不想說,直接挂掉了電話。

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我,全世界沒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你們通通都騙我,你們通通都把我當成白癡愚弄着……

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我一個都不會相信了……

筠涼從黎朗的車上下來,禮貌地道謝之後便目送着他開着車離開。忽然身後一個聲音問:“他是誰?”

轉過身去,杜尋沉着臉從黑暗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他盯着筠涼:“我問你,他是誰?”

因為之前大哭過一場,筠涼的心情倒是輕松了些許,所以也并沒有太計較杜尋的态度,她輕描淡寫地回答他:“一個姐姐的男朋友,看我不開心,就帶我散散心。”

“那他還真是蠻關心你的嘛,親姐姐的男朋友也沒這麽好吧?”杜尋并不掩飾自己的不快。

原本已經不那麽郁悶的筠涼被杜尋這句陰陽怪氣的話又弄得煩躁起來:“你什麽意思啊,我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別給我添堵了行不行?”

真的很難預計,之前那麽多人反對他們在一起,那麽多阻力想要将他們隔開,他們都沒有放棄,眼看着生活已經逐步恢複平靜,未來似乎要往好的方向行駛的時候,兩個人居然會開始為了這麽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争吵。

筠涼惡狠狠地怒視着杜尋,杜尋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她,空氣裏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神經病!”筠涼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杜尋一把抓住她:“我怎麽神經病了,你自己做錯事情還罵我?”

“我做錯什麽了?我最大的錯就是不應該認識你!”

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在氣走了杜尋之後,筠涼一個人坐在天臺上沉思了很久。

在她得知杜尋其實是有女朋友的那天晚上,深夜裏,她從床上爬起來,來到天臺,一邊哭一邊做着劇烈的心理鬥争,最後,還是感情戰勝了道德、理智、自尊……

今天坐在同一個地方,她的心情與那一次卻迥然相反。

其實那個問題一直存在于她的心裏,只是每次剛剛冒出個頭就被她強壓了下去,她不準自己去想,不準自己去面對,不準自己去權衡。

這場戀愛,她的對手不僅是陳芷晴,還有她自己。

為什麽會這樣,以前杜尋斷然不是這麽斤斤計較的人,他以前的豁達潇灑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因為了得到眼下的這些而付出了太過沉重的代價?

因為這些代價,所以令我們獲得的那些看起來如此重要,如此不容侵犯。

令我們變得如此患得患失,沒有安全感。

那個之前被筠涼一直壓制的問題,終于勢如破竹地來到了她的眼前。

我們那樣奮力地要相守在一起,真的值得嗎?

月亮漸漸被濃雲遮蓋,酒店的房間裏,林暮色裹着浴巾冷靜地看着一臉怒容的顧辭遠。

“你那天,到底給了宋初微一個什麽東西?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麽?”顧辭遠從房間的這頭走到那頭,橫沖直撞,猶如困獸。

林暮色一直不吭聲,她任由顧辭遠滿心怒火無的放矢,就是不開口。

終于,顧辭遠停在她面前,無奈地坐下來:“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肯跟她解釋清楚?算我求你行不行?”

林暮色伸出手去,輕輕地摩挲着顧辭遠的臉,她的眼神裏有一種叫作哀愁的東西:“顧辭遠,為什麽,你對我就是沒有感覺呢?其實,要愛上我,不是那麽難的你知道嗎?”

無論怎麽樣,美女心碎時的樣子是動人的,顧辭遠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忍心做得太過分。

“其實以前也有過這種事,對方并不那麽喜歡我,但是他們還是願意跟我上床。這有什麽關系呢?大家開心就好了啊,想那麽多幹什麽呢?”

“林暮色,我們不一樣……”顧辭遠嘆了口氣,“我沒有愛上你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自己,我和初微這些年一起經歷的回憶,沒有人替代得了……”

林暮色打斷他:“回憶有什麽用?人不可能一直活在回憶裏啊!”

“是啊,宋初微對我來說,不僅是只有回憶裏才有的人,我還想跟她有未來。”

僵持了很久,顧辭遠看着林暮色,心裏知道不應該再指望她去向宋初微解釋或者澄清什麽了,他意識到自己今晚來這一趟,是白來了。

其實原本打算放棄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叫袁祖域的人突然出現,橫插在自己和初微之間的話……

那天晚上打完那場架之後,看那個家夥的樣子,應該是認真的。

他是認真地喜歡宋初微吧。

想到這裏,顧辭遠懶得再想了,他起身對林暮色說:“我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為這件事來找你了,她如果相信我,就信,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

還沒來得及說再見,林暮色就扯掉了身上的浴巾。

她直勾勾地看着急忙轉過身去的顧辭遠的後腦勺,沉着地說:“就陪我一個晚上……就今天一個晚上,我就去跟宋初微說清楚,一定說清楚。”

顧辭遠的背影僵了僵,待他轉過來的時候,林暮色已經淚流滿面了。

不是不悲哀的,如果一切只是一場交易。

顧辭遠心裏一軟,剛想伸出手去替她撿起浴巾,他的手機響了。

熒熒的藍色背景上面,赫然呈現着“老婆”兩個字。

[2]

在我打了那個電話的兩個半小時之後,顧辭遠站在了我的面前。

彼時,我坐在高中的田徑場旁邊,整個人就像一尾離水的魚,他在我面前站了好幾分鐘,我費勁地睜大眼睛才能将目光在他的臉上聚焦。

不是裝的,我知道,他臉上的悔恨和心疼都不是裝出來的,可是這一切對我來說還有什麽意義?

他慢慢地蹲下來,将我攬入懷裏,我并不是不想推開他,只是我太累了,我沒有力氣反抗了。

他的身體有着輕微的顫抖,臉埋在我的發叢裏,不肯正視我,也許他是哭了吧,這也不關我的事,他哭他的就是了,反正也不是為了我。

我沒有多餘的一分力氣掙脫他的懷抱,盡管這個懷抱我早已經不稀罕了。

兩個半小時之前,我蹲在雙黃線上,有一個心情不太好的司機從我邊上開過去的時候忽然對我吼了一聲“想死滾遠點”。

那一聲吼,格外清晰地打在我的耳膜上,緊接着,我聽見一種來歷不明的啜泣,又像是嗚咽,很細小很細小的聲音……

最後我發現,那種聲音原來來自我自己。

我茫然地從雙膝裏擡起頭來,等我恢複神志之後,那輛車已經遠遠地開到很前面去了。

來來往往的車燈照得我睜不開眼,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的光源?為什麽生活會像一張網?我的感情、驕傲、自尊,從這張網裏全部流失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拿出手機,幾乎是下意識地直接按了那串號碼。

直到電話撥通的那一瞬間,我才明白,無論我把這個人的號碼放在黑名單裏多久,這串數字其實都已經镂刻在我的腦袋裏,無法磨滅。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初微!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我茫然地看着地面上凸起的石粒,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裏。

顧辭遠在挂掉電話的那一瞬間,連拜拜都沒來得及跟林暮色說就沖出了酒店的房間,當林暮色裹好浴巾從房間裏追出來的時候,走廊裏哪裏還有顧辭遠的影子。

她看着電梯上的數字不斷地上升,一陣寒氣從心底冒起來:他甚至,連電梯都等不及就要去見那個賤人……

宋初微,你這個賤人。

冷靜了片刻,她退回到房間裏,25℃的室溫依然讓她覺得冷,那股寒氣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令蜷縮在被子裏的她忍不住瑟瑟發抖。

過了很久,她拿起手機,随手撥了一個號碼。

顧辭遠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十五樓到達了一樓,一邊下樓一邊給筠涼打電話詢問宋初微的行蹤。

筠涼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也十分急切:“唐元元說她上午下課就直接回去了,我們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你快去找她吧!”

挂掉電話,顧辭遠沖出酒店大門,随手打開一輛正在待客的的士,還不等司機反應過來,他從錢包裏拿出一疊紅色鈔票擺在司機面前,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對司機說:“Z城,少了我下車取給你。”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他一顆心始終吊在喉嚨口,心裏有句話在不停地重複,只想在下車的第一時間說給那個叫宋初微的人聽。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重新開始。

其實我們并沒有分開多久,被他抱着的時候,我依然可以聞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款香水的名字。

他終于不再顫抖,擡起臉來看着我,泛紅的眼睛正視了我的推測,他确實是哭了。

我看着他,覺得很心酸,其實不必這樣,辭遠,你不必為了我這樣,我算什麽東西呢,我只是這個浩瀚宇宙裏一個微不足道的狗屁。

人人都可以騙我,可以不珍惜我。

筠涼,你,還有我的母親,你們通通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傷害我最深的人。

我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其實我的目光早已失焦,靈魂早已經飛到不知道多遠多高的地方去了……

辭遠,你知道嗎?從小我媽就教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我一直以為誠實是種美德,直到生活裏殘酷的真相一個一個輪番被揭開。

謝謝你讓我知道,原來我愛的人根本沒有我以為的那麽愛我……

謝謝那個陌生人讓我知道,原來我的父親不是失蹤……而是,早就已經不在人世……

那個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姑娘湊近我,神情莊嚴肅穆,她說,宋初微,你聽好,你父親早就過世了。

早就過世了……

發生在自己生命裏的一次如此重大的災難,為什麽聽起來就像一個蹩腳的故事?我冷笑着看着她,去你的,你說完了吧,說完了我走了。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表情裏有一種容不得我當成玩笑的認真:“宋初微,是真的!是你奶奶親口告訴我的,你小學的時候有兩年是在你外婆家度過的,我有沒有說錯?事情就是發生在那兩年,他們都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一直瞞着你……”

我看着她的嘴一張一翕,說出這樣可笑卻又不容懷疑的話語。

這麽多年來,我始終沒有在戶口本上看到“離異”這兩個字,我一直心存僥幸,以為我們不過是生離……我一直以為,說不定哪一天,他就回來乞求我的諒解了……

這樣幼稚可笑的夢,我竟然做了十多年。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已經成了一團不會跳動的血塊……哪怕你拿錐子去刺它,我也不會覺得痛了。

很好,很好,他們竟然成功地瞞騙了我,這麽多年。

你見過月食嗎?

月食是一種特殊的天文現象,當月球運行至地球的陰影部分時,在月球和地球之間的地區會因為太陽光被地球所遮蔽,就看到月球缺了一塊。

原來在我對一切還處于懵懂的時候,我的生命,已經缺了一塊。

同樣覺得自己的生命缺失了一塊的,還有獨自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的沈言。

自從上次黎朗說他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那天開始,她抽煙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以前整個房間裏都是薰衣草的香味,如今卻被煙味所取代。

在袅袅煙霧裏,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當時有一個對她還算友好的女孩子,比她大一歲,有事沒事都會找她聊聊天。

那個女生長得很甜,笑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妩媚,來夜總會的客人都很喜歡找她,有時候時間晚了,她也會跟客人走。

她問過沈言,你為什麽來這裏?

因為需要錢,這是最真實的理由。

“錢,當然,誰不缺錢來幹這個呀……”她抽煙的姿勢要比沈言娴熟得多,手指上已經有一團被熏黃的痕跡,“既然需要錢,為什麽不過夜?”

這個問題令沈言一時之間有些語塞,頓了頓,她說:“我們畢竟還是不一樣。”

沒想到這句話令那個女生笑得前仰後合,她有些輕蔑地說:“不都是出來賣的嗎,賣笑跟賣身,有什麽不一樣的……”

沈言氣結,她殘存的自尊心被“賣”這個字,狠狠地刺痛了。

過了半天,她也輕蔑地回了一句:“如果有文憑,那就不一樣。”

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說話,從那之後,這個女生視沈言如無物,偶爾還會在背後跟別人說起沈言的裝腔作勢:“都到了這裏,還裝什麽清高。”

如果不是陳曼娜對她的照顧,她根本就無法再在夜總會有立足之地。

想起來,那時候真是絕望,因為不肯做出退讓,不肯放棄最後的那一點原則,沈言的收入是其他姑娘的幾分之一。

在離開學只有二十天的時候,她在小旅館裏數着那對于學費而言還是杯水車薪的一疊鈔票,感覺到殘酷的現實已經将雙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稍稍再用一分力,她就會窒息而亡。

她去找陳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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