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葉青梅酸

施家豬肉賣得一點不剩,連着大骨下水,分賣得一幹二淨,施老娘抱着錢匣眉開眼笑,爹親娘親不如銀錢最親,兒孝孫孝不如銀錢最孝,施老娘瞄眼施進,這不孝子正與賴大勾肩搭背,商議着要一塊吃酒,再瞄一眼自己兩個孫女,一個只盯着熱鬧看,一個只管守着肉,真是倆糟心丫頭。

還是江賴的這個兒子可人心,施老娘看眼幫着理肉案的江石,肚裏直泛酸水:賴大真個好運道啊,沒着沒落時,就能得這麽一子。她有心酬謝,又思忖,自己賤價賣了肉,虧了好些銀錢,再拿出半個子都是割她的肉,左右好話不值錢,因此将江石誇了又誇。

江石笑道:“施伯嬢見外,我與施進叔說定,以後進山一道去,也好有個照應。”

施老娘喜形于色,咧嘴笑道:“合該如此,定是早就該有的交道,怪不得伯嬢一見你,心裏就歡喜。”

江石被說得有些羞澀,倒似尋常少年郎的模樣。

日墜西山霞彩滿天,鍋中的豬頭被文火炖得酥爛,肉香陣陣彌漫,賴大從家中抱了一壇子自家釀的渾酒,拉了裏正與施進,再兼一二村老,幾個好事青壯,道:“吃肉怎能沒酒?趁興吃幾碗,左右這酒不醉人。”想想又兇巴巴補上一句,“你們與我臉面,我也與你們臉面,你們不與臉……”

裏正忙喝止,道:“你一條拙舌,少說些話方好。”

施老娘見他們要聚酒,喚了阿萁與阿豆道:“萁娘、豆娘,你阿爹還要在村中吃酒,我們家去先。”

阿萁便拉了阿豆起身,阿豆兩眼一轉,掙脫阿萁的手,一路小跑過去抱住了施進的腿,仰着頭道:“我與阿爹一道回。”

阿萁知道妹妹的心思,她爹疼女,留下定能撈得肉吃,聞了這肉味,家中的飯食自是寡淡。

施老娘怒瞪着眼,拉回阿豆,訓道:“胡說,你一小娘子,夾在裏間做什麽?不知羞。”

“嬢嬢,阿豆多大。”阿萁道。

施老娘攥緊阿豆的手,硬扯了哭鼻子的阿豆回家,不忘吩咐阿萁:“萁娘,拿案板的肉家去。”

阿萁心疼阿豆哭得可憐,卻不敢再勸,施老娘的性子,不勸猶可,多勸就是火上澆油。依言去拿桌案上自留的肉,這刀肉堪堪二十來斤,死沉墜手,系着的麻繩勒搓得手疼。

江石見了她窘态,拎過肉,揚聲對施老娘道:“施伯嬢,肉沉,我給您老拎了家去。”

施老娘有便宜可占,哪會不應,笑道:“小娘子就是不及男兒郎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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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招來嫌棄的阿萁走在江石身側,偷偷沖江石皺了皺鼻子。江石不知怎的,一看她這模樣,唇角就不禁上翹,明知不應該笑一個小娘子,卻全然不由自己的主意。

阿萁耳尖,聽得一線輕笑隐在過梢的晚風中,轉眸就捉到江石嘴邊還不曾隐下去的笑意,她忽然就有點惱怒,可是為什麽惱怒,連自己也不能明了,幹脆瞪了一眼江石,過後,又覺似是無理取鬧,自己倒先掩嘴笑了。

江石眼前一亮,他從不知道一個小娘子笑起來是這般好看,涼風拂着額發,彎彎的眉眼,彎彎的卧蠶,連着天邊的流霞都帶着彎彎的笑意,于是,江石自己的唇邊也染上了這彎彎的笑。

村中是這般喧嚣:前頭施老娘拖着小孫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小豆娘時不時地抽泣幾聲;他們身後老樟樹綠蓋如亭,樹下村人賭酒喝采,聲雜喧騰;又聽得柴門後雞鳴犬吠、老妪抱怨、小兒哭啼。

江石卻只留意着這清風彎笑,他想起自己的懷裏有幾顆糖楊梅,摻着金柑皮,灑着香桂花,點着白芝麻,細裹白糖霜,他忽得煞是煩惱:該找個怎樣的由頭,将這幾顆糖楊梅,送給身邊的小娘子。

他思量來去,不覺之間便到施家小院,土夯矮院牆,草頂舊柴門,江石手裏拎着油腥的肉住了腳,一回神,撞見施老娘風幹霜浸、皺皺巴巴的菊花臉。

“真是勞煩侄孫陪着走一趟。”施老娘口中親近,滿臉堆着笑,因阿葉年将及笄,她怕惹人非議,将江石攔在了院門外。

江石将肉遞給施老娘,識趣道:“伯嬢萬萬不要見外,阿爹他們應還在等我去一道吃酒,小子不多打擾。”

施老娘笑道:“侄孫兒快去。”

阿萁站在院門一側,探了一下腦袋,江石不好再留,離去時摸了摸自己懷裏的糖梅楊,明明不過微末小事,他卻大為不甘,回過頭,看阿萁正掩上柴門,瘦小的身形掩在半合的柴門後,然後悄悄露出半張臉。

江石正欲開口,那柴門卻“啪”得一聲合上,懷裏的那幾顆糖梅楊似是硌在了他的心口,再也不能忽略,只好悻悻地去村中吃酒,略解那些他不解的煩憂。

陳氏與阿葉都在竈房裏燒飯,阿豆抹着眼淚一頭砸進陳氏的懷中,施老娘見到驚跳起來,連懷裏的錢匣都不顧不得,過來厲聲斥道:“好沒輕重,你娘親雙身子的人,哪經得你這般沖撞,出了事,老大竹棍抽你。”

阿豆大哭出聲,陳氏白着臉,急道:“婆母,豆娘知道輕重,我沒半點的妨礙。”

施老娘不依道:“你做娘的,哪頭重哪頭輕也不知曉?只知道一味偏幫,真個出了事,哭得腸斷方知世上後悔藥難尋。”

阿葉忙出聲,拉過阿豆道:“今晚飯煨得久,貼得好些鍋焦,大姊撒些鹹鹽,起下給你吃可好?”

阿豆還不及點頭,施老娘哼了聲道:“她生得精貴嘴,哪稀得吃鍋焦,半大不小的小娘子,成日只盯着糖啊肉啊得瞧。”

阿豆頓時不幹了,跳着腳哭道:“嬢嬢偏心,嬢嬢心裏嫌我。”

施老娘嗆她:“我倒想不嫌,你成日家貪吃貪玩,只找不出好來。”

阿萁因拎了下豬肉,在竈前摳了一把草灰洗手,手上草灰都還沒洗淨,就聽阿豆哭得聲竭,施老娘罵得聲啞,也顧不上将手擦幹,若無其事般驚呼一聲:“嬢嬢,你怎得将錢匣也帶進竈間?仔細忘了。”

施老娘趕忙抱回錢匣,低了聲,抱怨道:“真是不省事的小丫頭,哭得人耳仁疼,哪家小兒郎小娘子如你這般,哭天搶地,一聲還比一聲高的,沒個一天不掉金豆子的。”

阿豆再順毛驢的犟脾氣也知羞,想想自己這幾日好似真個沒一天不哭的,抽抽鼻子,眨眨眼,不吭氣了。

阿萁見她不哭,正舒一口氣,隔壁小院又一片哭聲此起彼伏。施小八的嚎聲響徹雲霄,無非為着村中幾乎家家戶戶都割了些肉,再次的也買了幾塊骨頭,施大一家卻是連指甲蓋大的肉都沒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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