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許雞守谷
陳父委實是個妙人,他進過學,念得文章,少時躊躇滿志赴州府解試,結果名落孫山幾萬裏,三年後重整旗鼓,仍舊榜上無名,又三年……家中再供不起盤纏資費,只得黯然作罷。
陳父雖不得書中黃金屋、千鐘粟,仍是愛書如命,家中的幾卷藏書真是視若珍寶,平生唯有一願,便是耕讀傳家。
無奈!
陳父娶妻黃氏育下二子三女,長子是個只要黃金不要書的,幼時也送去進學,與頑石比,他強在會蹦會跳;較朽木論,他勝在能說會叫,教他一年書,教書先生壽減三十。也不見蠢笨癡傻,東家得一枚雞子,西家換騙成一枚鴨子,再去南鄰诳換鵝子,回頭大方賣與北鄰,白賺個幾文錢。
陳父為人行坐端正,最厭這些欺小瞞大茍且之舉,又深信大棒教子子才孝,挑了兒臂粗的竹棍要去教打陳大舅。
陳大舅正與兄弟陳二舅洋洋得意地數着自己的豐功偉績,眼見他爹揀了這麽粗實的竹棍要打自己,這幾棍下去,自己豈不是要一命嗚乎?父要子死子撞牆,死也是白死,饒是不死……只怕也是半身不遂比死還凄涼。當下爬上窗臺,一個翻身就奔逃出屋,陳父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直把陳大舅追得跳進河裏不肯上岸,間中還浮水摸了一條魚上來。
陳大舅于讀書一道爛泥扶不上牆,陳父再不甘也只得死心。
偏偏陳二舅又是施進一流,耍拳鬥硬,百斤力氣不輸田間老牛,別家手不釋卷攻讀文章,他也手不釋卷拿來墊頭睡覺,為人又不拘小節,手中拈得什麽吃了,順手揩在了書頁上。陳父看得目眦欲裂,污損書卷,簡直罪無可恕,小心從二子那取回書,拿布巾蘸一點點水,小心地一點點沾掉髒污,痛惜欲死。
二子皆與讀書無緣,陳父又寄厚望于女婿身上,為大女尋了一個落魄的書香人家,書香盈滿室,柴扉清貧家,粗茶淡飯了了裹腹,身上破袖兜不住二兩清風。好在,陳家教女針指一事必不落下,陳大娘子仗着一手好針線與翁姑一道供養着夫婿讀書度日。
輪到二女出嫁,黃氏看着大女日日十指壓針線,辛苦得發早白眼早花,說什麽也不願再任由陳父作主二女的終身大事。
黃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擔心太過,嫁二女反其道而行,許的二女婿是個在交引鋪中兌算銀錢的,銅錢金銀過手無數,金的兌成銀,銀的兌成錢,沾染得一身銅臭。
二女婿天天摸索金銀,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一錠銀一眼看穿成色,手一掂,立斷該銀幾兩幾錢,再有染得一樣毛病,就好看人身上金銀器飾,估量着其價幾何。
陳父為此深惡二女婿,嫌他滿手銅鏽,只恨不能在銅錢眼中紮窩。
待到嫁三女,黃氏痛定思痛,擇了又揀揀了又挑,挑到施進身上,勉強還算合心,只嫌寡母當家,她還在猶豫思量,陳父先一步将事定下,耕讀耕讀,好歹也占了個耕,施進好歹念過半載書,鬥大字也識得幾筐,看着又憨厚,不似二女婿那般奸滑。
黃氏無法,硬着頭皮認下了這樁婚事,夜裏暗暗擔憂三女嫁後因性子柔軟受婆母欺壓,不過,這些年過下來,三女婚事雖定得糊裏糊塗的,日子竟算得舒心,
陳家二子三女既已團園,又過得幾年子孫接二連三落地,陳父心境平順,他本就是個不操心生計的,成日捧卷看書,頗為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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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秋收,黃氏領了子媳都去田間勞作,家中谷場鋪曬着新收的谷子,一再交待陳父看場,別讓滿地亂跑的雞鴨糟賤了新糧,又叮囑他度量着日頭,用耙子把谷子翻曬幾遍。
陳父滿口應下,捧書一卷,沏茶一壺,搬了竹椅尋了一處陰涼,坐那邊吃茶邊看書邊守谷。這一看便入了迷,黃氏不大放心,借着回家灌涼茶,去谷場看個究竟,這一看真是火冒三丈。
谷場上一雄雞攜雞妻雞妾雞兒,成群結隊地在谷場上“咕咕”叫着啄食新谷子,時不時地還屙泡屎下來。
黃氏氣得抹淚,與陳父道:“不過叫你看谷趕雞,些些小事都不願支把手,我忙累得如頭老牛難道是活該的?”
陳父回過神,臉上也有幾分赧意,賠罪道:“你我夫妻切勿說這氣話,是為夫之過,為夫自省。”話頭一轉,看谷場上歡快的雞群用爪子扒拉着谷子,道,“啊呀!這可不是請了好一群的翻谷工?許它們得些吃食也是應當的。”
黃氏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耙子趕走雞,板着臉回田間收糧。
谷場還有其他人家曬谷,看後大感好笑,歸家後學與家小說趣,道:陳老丈自家不看谷子,倒遣了一群雞去翻谷子。
幾日間,傳得全村男女老少無一不知,一時引為笑談。
陳家上下大為羞憤,黃氏還與人吵了幾嘴,陳父卻半點不曾萦繞心間,将長須一撫,道:“清風可識字,許雞能看谷。村中愚夫愚婦,有甚好計較,他們不識只字,不念文章,只好得趣頑笑野談。”
村人知後又取笑:陳家老秀才不愧是讀書人。
陳家諸多奇葩事,在上河村衆人皆知,善者笑,惡者譏,陳家自家人卻是恥于口齒,哪會在家中提及啊。陳氏與施進一年間也難得來岳家,雙雙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也是這個茶寮店家婆存心逗樂,別家嬌客上門,有幾人不知趣面當面地說些酸言戲語?
阿萁聽店家婆話中取笑,心裏道:她仗着年老拿話譏笑,量我阿爹阿娘不會駁斥她。那我便仗着年小無知,直話問她,看她看怎麽答我。面上裝作不解,笑着追問:“阿婆,什麽叫酸丁?”
店家婆一愣,拿抹布揩着桌案,觑眼施進,度他生得高大,面相不善,不敢再直白明說,笑道:“小娘子,說笑的話呢!渾不用過耳。”她村中開店,也怕生事,一時圖了個嘴上痛快,怕将起來,去鍋中又舀了兩碗熱面湯賣好,“出嫁女歸家是客,坐船挂了一身水寒風,各人吃口熱湯暖暖肚腸。”
陳氏與施進謝過,倒不好再作計較。施進看天早,索性在茶寮中再盤桓些時候,将那晚湯餅讓陳氏吃了,自己拿了雞子分給阿萁,阿豆生得靈敏狗鼻,睡夢中嗅得米香,揉揉兩眼打個哈欠醒了過來。
阿萁捂嘴笑:“真是天生就會趕巧。”伸手把阿豆扶出籮筐坐下,又問,“脖子可有睡歪?”
阿豆左右歪了歪細脖,笑呵呵請功:“二姊,我脖子好着呢。”
陳氏吃了半碗湯餅,和緩過來,伸手笑着理理阿豆睡得松散兩個羊角小辮,柔聲道:“小兒家骨頭軟,擰蜷也睡得熟。只衣發亂糟糟的,不好去你外婆家。”
阿豆坐在條凳上,眯着眼吃了一口熱湯,問道:“阿爹阿娘,我們怎在這裏吃湯,還不去看外婆?”
施進道:“這還七早八早的,不慌忙。”
店家婆插嘴笑道:“陳家女婿莫說嘴,你們再坐得片刻,你家舅兄怕就要來了。”
施進不解:“大娘這話怎麽說。”
店家婆道:“你家二舅兄這十天半日,打早起摸着天光亮就來我這打碗酒吃。”
施進是個沒心肺的,笑道:“既如此,等了他來請他吃碗酒,再上我岳丈家去。”
陳氏卻是心裏沒了底,暗想自家二兄也不是貪杯的人,不知為的什麽緣故,日日起早到茶寮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