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財兩空

施老娘和阿葉二人在家,用些簡便的茶湯飯,将屋裏屋外都仔細拾掇了一遍,見天晴好,又将幾件舊衣舊絮搬出來曬了曬,看看有無可用的,若是黴壞了,索性棄掉,省得占箱籠。

夕陽尚未落盡,施老娘聽得村中吵鬧,早早喚回了黃毛狗,關了院門落了門栓。

阿葉在屋中收拾碗筷竈臺,爹娘還沒轉家,村中叫罵哀嚎之聲不絕于耳,殘陽一寸一寸暗,凄聲更似夜枭,叫人毛骨悚然。她本就膽細,不敢一人回屋,問施老娘:“嬢嬢,是不是村中有人……沒了?”

施老娘擺擺手,自去院門口站了站,将耳朵貼門板細聽,然後狠狠啐了一口,回屋跟阿葉道:“不怕,村中沒人過世,聽聲音是江二娘子,不知撞了什麽邪偏風,在村裏頂着風哭哩!”

阿葉臉色這才和緩了一些,到底還是有些慌怕,屋中沒暗透就點起了油燈。

施老娘暗罵一聲費油卻也攔着,體諒施進沒歸,家中空黑冷寂,外頭又有瘋婆子鬼哭鬼叫,不怪大孫女兒害怕。

施進從村口碼頭往家趕就見到老樟樹下亂亂糟糟,他個高,借着僅剩的一點天光,望見裏正也在裏頭,似在說和講理。

陳氏看得心慌,攬了阿萁和阿豆:“夫郎。”

施進沉聲道:“許有人吵嘴,我們先家去歸整。”眼見要到家,施時黑沉沉的臉上添了些歡快,“萁娘、豆娘莫怕,阿爹一扁擔就能拍開。”

阿萁仔細看去,各人手中不曾拿了棍棒家什,就算争鬥也是有限,憶起老柳下旁觀的江石,想着定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哀聲凄厲,道:“阿爹,看着人作堆,好些都像無事湊趣的,許不是什麽大事。”

陳氏牽牢阿豆的手,不解:“這幾日村中怎常有生事吵鬧的?”

施進道:“休管他們,我剛才拿眼看,有裏正在呢。”

陳氏道:“左右不與我們相幹,我們不如快些家去,婆母和葉娘許等得心焦。”

施進應了一聲,加快腳步,到得院門前伸手去推,卻是院門緊閉,正要放聲喊施老娘開門,家中黃毛狗嗅得主人家氣味,早狂吠着沖到門前亂搖尾巴。

施老娘一拍腿,笑與阿葉道:“定是你爹娘妹妹回轉了。”一開門,果然是兒子兒媳,問道,“你們可用過了晚飯,坐船吹風可有凍着?竈間爐裏燒得滾水,快去吃上一碗。”

施進答:“岳父岳母備了好些酒菜。”他放下扁擔籮筐,笑道,“阿娘不忙,來去不過幾裏水路,不當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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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老娘摸摸阿豆吃得都腆出的小肚子,問她道:“豆娘,是不是将你外婆家的米缸都吃得空了?”

阿豆看看自己的肚子,拿手捂着兩眼笑。

施老娘又将臉一沉,審問道:“在你外婆那可有張口問人讨要吃食?”

阿豆挺肚擡着下巴,道:“嬢嬢小看人,我一句也沒讨過。”

施老娘滿意了,笑道:“這才是個讨人疼的小娘子,張口讨食,那是街頭乞兒才幹的事。”看陳氏紮手紮腳立在那,問道,“我孫兒可有折騰你?肚中要是受涼,讓葉娘幫你化碗糖水暖暖。”

陳氏想起黃氏的囑咐,對上施老娘份外心虛,将肩一縮,道:“累婆母挂心,路上倒沒受涼,渾不用糖水。”

裏間阿葉聽到響動,高興地急步到院中,抿唇輕笑:“阿爹阿娘,二妹小妹,你們可算回來了。”

施進黑了一路的臉,好不容易進家門有了些笑模樣,擡頭就看到自己大女兒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跟前,烏油油的一頭青絲,淡眉秀長,明眸水亮,既溫良又柔美……但是,他的葉娘還梳着兩個丫髻呢,這些人就起心思要他嫁女,出他的家,進別的門,一年半載都不定能見上一見,真想打殺了他們去。

施進那臉,刷得又垮了下去。

阿葉不明所以,還當自己做錯事,惹得阿爹不高興。阿萁雖聰敏,卻也不甚懂施進的心思,拉了阿葉的手,引道:“阿姊,大舅舅家的淑蘭姊姊托我捎給你好幾張花樣,你看看可還喜歡?”

施老娘眼尖心明,看兒子神色不對,手上粗魯沒輕沒重,似是憋悶着一口氣,料定在陳家定碰着什麽事,他又是個悶倒的葫蘆,不問不說,一問兜空。施老娘便打算進屋後詳問,順手掀了籮筐的蓋布,這一掀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

真是個沒臉沒皮的,姻親之間,從來講究你來我往,重禮厚回,薄禮輕回,施家饒送去一壇酒,一刀肉,再有糕點幹果,田村農戶,當算得一份厚禮。兩家又不是新結的親,施進陳氏成婚十多載,大女都到嫁齡,逢年過節拎籃雞子拎包糕點都可使得。

全因自家孤兒寡母不比陳家興旺,陳家子弟又有進學念書,縱然沒養出一個正經的讀書人,喘口氣還帶點墨香。自家矮人三分,少不得逢年過節争口氣,遭遭節禮年禮都不曾簡薄應付過。

往回陳家收禮雖收得兇,尚不失寸。今次回禮,一包幹果,一條魚鲞,幹果是自家送去的,魚鲞于沿河人家不過賤物。施老娘拿指甲掐了掐,更加生氣了,這魚鲞還沒風幹透,聞得見腥摸不着香。

“親家母好生客氣,年禮盡收了便是,怎又饒她女婿挑回來。”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地跟陳氏道。

陳氏滿肚盤桓着葉娘的親事,竟沒聽出施老娘的譏諷,還笑道:“節禮往來,哪能盡收的。”

氣得施老娘倒噎幾口涼氣,有心再刺幾句,看在陳氏肚裏的孫兒份上,翻着白眼,不甘不願作罷,嘟嘟囔囔着将那魚鲞拎出來挂在通風的檐下。

阿萁趁施老娘挂魚,偷偷将籮筐裏藏着的那一疊紙取出來背在身後,一拉阿葉的手,阿葉心裏疑惑行動卻不多問,先幫妹妹打了掩護。

“嬢嬢,阿爹阿娘,夜裏落霜冷得狠,我跟阿姊帶了阿豆先回屋裏去。”

施老娘點頭:“你們姊妹自去。”順勢又趕陳氏。“兒媳也先回屋,外頭有薄霜,可不好凍着我孫兒。”

陳氏想了想,葉娘的事她也要先與夫郎相商,不急這一時半會的,再者心裏又有點打怵,指望着晚間跟施進說透後,再讓施進幫襯幾句。

“婆母也早些歇下,兒媳先行進屋”

“你去吧。”施老娘等陳氏走後,轉頭壓聲逼問施進,“你岳父岳母給你臉色瞧了?阿娘見你怎好似得揣了一肚子的氣。”

施進将籮筐疊放在柴棚下,見問,怒沖沖答道:“大舅兄想讓內侄和葉娘結親。”

施老娘心裏一個咯噔,忙問:“你可有應下?”

施進生氣道:“葉娘還小,結甚的親?個子都還丁點高,我怎會應下?”

施老娘念佛暗笑,不動聲色地試探:“大郎,你看你內侄和葉娘可還相配,這門親事能不能許?”

“不許不許。”施進甕聲甕氣道,“哪家都不許,過兩年再給葉娘說親。”

施老娘笑起來:“胡說,哪有養女不嫁人的?你莫不是要長留女兒在家?”

施進梗着脖子瞪着眼,道:“留就留,家中還能少了葉娘一口飯?”

施老娘氣道:“那你要不要将萁娘、豆娘都留跟前不嫁?”

施進噴着牛氣,道:“那也使得,我一把力氣,盡養得起女兒。”

“放屁,你養的兒郎才能留在跟前進孝,生得小娘子俱是幫人養的。”施老娘摔摔打打道,“我可不願養孫女兒一輩子!正經問你事,你又一句答不出,滿肚裝的都是麻草。”

施進蹲那犟聲道:“反正葉娘這兩年不許人,哪家都不許。”

施老娘道:“慢慢尋摸個合意的,等葉娘出門可不也得兩年後。罷,不說這些個,這一天水路走道的,也累得慌,你也早些歇着,我去看看門栓栓好了沒。靠晚,江二家又不知起了什麽事端,在村裏撕心地哭。”

施進道:“我歸轉碼頭、村口都圍了好些,只沒去聽為着什麽事。”

施老娘嫌棄:“快過年哩,哭得跟夜貓嚎喪似得,沒得晦氣。”

施老娘邊抱怨邊去看那門戶有無閉緊,走得幾步,就聽外頭有人用力拍門,一人在那外大聲問道:“施伯娘,你家施進可歸轉家來?前頭有人晃眼見着他坐船回來,裏正遣我來看個究竟。”

施進不知何事,大為不解:“家家點燈閉戶,裏正怎還要尋我?”

施老娘開了門,外頭立着一個同村青壯,村人長喚他衛小乙,常替裏正跑腿送話賺些花用,問他:“甚事趁夜喚我家大郎?”

衛小乙抓耳撓腮笑了幾聲,這才道:“伯娘不要動氣,不過勞進兄弟去做個見證。”

施老娘大奇,咄咄逼問:“做甚見證?我家大郎一日都不在家中,早起坐船去了岳丈那,擦晚才回。”

衛小乙笑道:“就因進兄弟坐了船,才好做見證。”

施進仍是不解,過來問:“小乙哥說個明白。”

衛小乙嘆道:“還不是江二家出了些事,江二娘子硬要推賴在江石身上,在村中吵吵嚷嚷只不肯幹休,躺地下嚎哭不起。”

施進皺眉,又問:“江二家又出了何事?”

衛小乙笑道:“他家訛去的那一車肉,早起将去集市叫賣換錢,半道不知怎得都傾在河裏,連車都饒了進去。江二娘子回來尋了裏正說理,賴說是江石使人做下的事。江石不認,自辯他坐船去了桃溪,餘的一概不知。”

施進道:“我天早确實是與江石搭得同條船,半點不假。”

衛小乙拱一拱手:“進兄弟走一遭親與裏正說一聲,裏正被纏不過,正上火呢。”

施進不敢耽擱,讓施老娘先關了院門,随衛小乙匆匆走了。

阿萁隔窗聽得一清二楚,心道:江二娘子真是個混賴的人,一門心思與親子過不去,怪不得下船時江石一人在岸邊老柳下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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