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操蛋孩子
暮色漸濃,萬家燈火,紙煙袅袅,人語依稀。這樣的情景太容易勾起對已故之人的想念。而這樣的想念,對顧琰來說,痛苦遠遠多于沉重——
腦海裏各種片段紛擾雜亂,交錯交織,那些曾經生活在偌大的府邸裏各個角落的面孔,前一刻還依舊鮮活如昔,瞬間便成了寒光刺目的大刀下滾落的頭顱,髻鬓散亂,面色灰敗,噴出的血水殷紅而腥熱,濺落在人的身上、眼裏,帶着刀割般的痛苦,如同跗骨之蛆,再難剝離,成為他終日難脫的夢靥。
旁人思家難抑都是在中秋圓月之下,他卻是在中元鬼節,對着漫天紛飛的絮絮紙灰,和兩捧新燒的冥錢。
于是,蘇困走進房間,看到的就是那小鬼收回望着窗外的空茫目光,轉臉沉默地爬進那一方小小的棺材,重新把自己封閉進那個空間的背影。
“它怎麽就那麽喜歡這小破棺材呢……”蘇困低聲的嘀咕了一句,又朝外看了兩眼。樓下依舊有下班歸來的人陸陸續續地捧着黃紙在樓下點燃,火光明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熄。
他不知道那小鬼所謂的家人都包括哪些,姓甚名誰,更談不上樣貌了,所以除了給它燒上兩捆紙錢,什麽都做不了。偏偏這兩捆紙錢還白燒了,這讓他着實有些郁悶,倒不是真的郁悶自己白花了買那點東西的錢,而是他原本自己覺得如此能讓那小鬼心裏頭稍微好受些,卻搞了這麽個烏龍,而那小鬼好像心情更糟了,真是傻得自己都不忍直視。
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蘇困怔怔看着看口棺材兀自發了會兒呆。
直到耿子墨把廚房裏,他下樓前做好的飯菜端上桌,沖這邊喊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匆匆鎖了窗戶的保險拴,拉上了窗簾便出了房間。每年的這天,蘇困都不會磨蹭到很晚,一般都是吃了飯沖個澡便早早爬上床,免得夜深的時候看到那滿街飄蕩的幢幢身影,分不清是人是鬼,吓得一夜都睡不踏實。
棺材裏的顧琰躺在厚實的棺底木板上,身側放着那兩疊紙錢,兩手枕在腦後,對外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包括蘇困那句低聲的嘀咕。
他倒不是真的喜歡這口棺材,雖然他現在的身形很小,但在這同樣不算大的空間裏,也只有能正常翻身的餘地而已。任誰都不會喜歡呆在這樣狹小而封閉的地方,他唯一比正常人有優勢的就是,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不用擔心窒息而已。
如果放在以前,讓他這個動慣了的人,在這樣的地方一躺就是大半天,他就算面上沒表情,心裏也會異常的煩躁。
但是現在不一樣,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以孤魂的樣子游蕩,上不頂天,下不着地,銅牆鐵壁也能一穿而過。他碰不到,摸不到,飄飄忽忽,沒有着落。他想幫那些不知魂魄散落在何處的家人燒一沓黃紙,卻連黃紙本身都拿不起,他想依習慣去河邊幫他們放一盞河燈,卻提不了筆,寫不了名。這樣的感覺和并不比盲人、聾者好多少,甚至更加讓人難以習慣。
他可以鐵馬金戈,流汗浴血,終日夾着馬腹奮勇厮殺,腳不落地,命無安寧。那樣的日子同樣沒有着落——前一刻是将士,後一刻就成了戰場幽魂;今日還提着槍矛劍盾,斬敵于馬下,威風八面的人,明日或許就馬革裹了屍。
但他不能忍受自己如同現在這般,盲人、聾者尚能自力更生,他卻像是一個廢物,除了思念亡故家人滿心悲涼、便是憎恨昏君滿心怨毒,渾渾噩噩。
這樣的無奈和無力感讓他心裏的陰暗如同春風拂過的野草般瘋了似的滋長,痛苦也好,悵惘也罷,那些繁雜紛擾,各類各樣的情緒最終都在朝着陰毒的恨意狂奔。如果不加以控制,他覺得自己早晚會成為那些志怪書卷中描摹的厲鬼,六親不認,傷人索命都毫不眨眼。
在這樣的境況裏,唯一能讓他沉靜下來的就是這口棺材。這是他除了蘇困的那枚玉墜之外,唯一能實實在在觸碰到的東西,當他躺在這方小而封閉的空間裏時,他不用擔心自己一個不注意就穿過棺木的底部,一直沉到下面去。身下堅實的硬質沉木塗了厚漆,光滑而微涼的觸感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能感到踏實和安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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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他并不喜歡将自己鎖在裏面,但他卻清楚他極其需要這樣一方空間,來平息他的戾氣和殺意。
值得慶幸的是,這個長相肖似昏君的人,本性卻和那昏君有着天差地遠之別。不論是他呆傻的舉動、幹淨分明的雙眸,還是他時刻寫在臉上,幾乎毫無掩飾的心情和想法,甚至那些絮絮叨叨嘀嘀咕咕的自語,都在一點一點地磨平顧琰心裏的防備,讓他覺得,這個陌生世間的日子,也并未那樣晦暗;這個陌生世間的人,比他想的要善意得多。
他在棺材裏沉默地躺着,一呆就是好幾天。
蘇困這幾天一直都在S大、老區以及家之間來來回回地跑,不算多麽忙碌,但事情也絕對不算少。每天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瞄一眼那口棺材,看看那小鬼出來了沒。
說也奇怪,自從鬼節那晚拿了那捆蘇困燒的冥幣之後,它便鑽進了棺材裏,至今沒有出來過。而那口小小的棺材從外面似乎不太方便打開,加上蘇困也沒那個膽子這麽當頭把人家的房頂掀了,于是只能時不時看兩眼,心裏越來越古怪。
他覺得自己大概得了那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或是別的什麽類似的毛病,前幾日天天受那小鬼有意無意的驚吓,日日提心吊膽,覺都睡不踏實,恨不得趕緊把那小鬼請出去,從此江湖不見。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鬼節那天,那小鬼的一句“多謝”勾起了他記吃不記打,給點陽光就燦爛得沒邊的本性,他似乎突然之間,就不再害怕那小鬼了,之前時時刻刻懸着落不下來的心,在那一晚,對着棺材安安定定地睡了一覺之後,徹底落了地。甚至隐隐生出了“如果這小鬼一直是這種平心靜氣的狀态,一直呆着也不是不可以”的驚悚想法。
當然,這個想法剛冒頭的時候,就被他自己一下子給悶回去了。可是這幾天那小鬼突然安安分分地呆在棺材裏,不再出來晃悠,也不再吓人了,蘇困反倒覺得心裏有點莫名地空落落的。那個被他定義為驚悚一刻的想法,再次微微地冒了頭。
蘇困幽幽地收回落在棺材上的視線,盯着電腦的目光有些恍惚,他抽了抽嘴角,在心裏狠狠啐了自己一口:這操蛋孩子!犯病呢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