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縱橫鈎黨清流禍峭茜風期月旦評(鹿鼎記第一章,湊字數) (2)
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
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于不
肯易供,一并處斬。松魁,朱昌柞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淩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
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計其數。湖洲知府譚希闵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
知情不報,受賄隐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祯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
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注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删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
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詛咒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的五個兒
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慚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
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浒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李尚
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阊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
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來,
将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
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
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連,說他即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
家中閑坐?本因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于江南名士,因莊廷珑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淩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
十四人。所謂淩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
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
會也怕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
卻見上谕中有一句說:“查繼佐,範骧,陸坼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
究。”顧炎武将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啧啧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軍所為。“呂留良道:“大力将軍是誰?到要請教。“黃
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院寬大,陳設富
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
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确是風塵中的奇遇,
“當下便将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約下越大。查伊璜獨飲
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
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郁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
道:“這雪非是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請他進屋,命
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幹,贊得:“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了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
道:“兄臺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
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奇,當即命書僮捧
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
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這也使得。”
當下書僮将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
到二十餘碗時,臉上日無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
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
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
醇厚之極。至于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
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
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将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
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
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臺衣衫未免過于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
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這些買酒之資,兄臺勿卻。何時有興,
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塌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
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
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鐘
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
旁,再将古鐘置于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
酒的那乞丐,笑問:“兄臺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
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着将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
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肮髒,但想:“我即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
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謝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
席地而坐,将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
俱盡。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臺神力驚人,
原來是一位海內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臺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
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
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
閑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吳軍門之
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
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
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為何送禮于我?”當下沉呤不
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這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着将兩只朱漆燙金的圓盒
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圓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
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禍是福,莫非有人陷害于我?”當下将兩只禮
盒用封條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
瓶品嘗,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貴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
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着八名從人,一見查一盒,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
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
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
到廣東盤亘數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蔬闊,記不起何
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着走進內室,将那
兩只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惡吳六奇在廣東做
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為滿洲人做鷹犬,欺壓漢人,
倘若受了他金銀,污了自己的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
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袍子,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将軍,便是當
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嫌诏,說不
定便能将清兵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有良心之人,我若
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将我殺了,卻又如何?”
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将軍接入府中,神态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
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
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
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賜。”查一盒淡淡的
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将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
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
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查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
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
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諷,
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
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向來和自己不甚投機,倘若欽差大人回京之後。
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臺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切放心,不
必多所挂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衆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
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
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
理公事外,總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華亭涼臺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
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那裏話來?先生南來不易,
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衆,
幾個月內,游覽不盡。”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
色微變,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
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
手~,不為國民出力,卻助纣為虐,作朝廷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
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以為友。“說着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
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将我殺了。查某手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
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将軍手绾廣東全省兵符,正事起義反正
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膽,轟轟烈烈的幹它一場,才不
負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吳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幹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
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着八個小字:“天地父
母,反清複明。”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麽?”吳六奇掩好衣襟,說得:“适才聽得先
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殒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幹再行
隐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複明。”查伊
璜見了吳六奇的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得:“來将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适才言語冒犯,多
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将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
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以行乞為
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
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
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将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
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将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
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
伊璜道:“原來如此。”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
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裏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
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
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
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臺不容于丐幫,獨來獨往也好,
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
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将軍既然知錯,将功贖罪,也還不
遲。”
吳六奇道:“後來清兵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卧
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
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他越罵越兇,每一句話都打中了
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扪心自問,好生慚
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罵得那麽痛快明白。我嘆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
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的清早,我
尋些藉口,一個個将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
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
‘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失言,
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
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
清複明。那天地會是**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
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
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确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
之職。”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
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吳
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衆,退回臺灣,但留在江浙閩三
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着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裏的口
號是‘天地父母,反清複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
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臺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
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
活不已了。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着實響當當的
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
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麽人物。”查伊璜想象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
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幹一杯!”
兩人一口飲幹。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于國于民,全無裨益。只須将軍那一日乘
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讨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
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
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裏,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
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臺。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複,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
将這件事毫不隐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将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洩漏,給清廷先下
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将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梁。“呂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只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
将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将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将軍倚畀正
殷,吳将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
甚是,只不知陸,範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
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将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
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範陸二人只
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
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財哪。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鳌少保得
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
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将軍,可壞了大事。”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
如弓,确是年長搖橹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
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衆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
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爺們也
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屬下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
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
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麽岔子,幹系可不小。”那四人應道:
“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鳌少保,人人不愁生官發財。”一名親
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
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随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
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
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
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
的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
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将出去。那書生喝到:“那裏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
将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着他向前飛去。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
鬥,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革已插入他
後心,将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将四名親兵的屍體抛入運河,重點燈燭。顧
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适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更新時間2008-11-6 8:49:06 字數:18373
第五十回鹗立雲端原矯矯鴻飛天外又冥冥(鹿鼎記最後一章,還是湊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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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裏發悶。到得午後,宮裏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範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韋小
寶吃了一驚,心想:“怎麽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範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
一直跟多總管和禦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範找了去,不知怎
的,這馮錫範就沒了影子。這些臺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
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範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寸)日回
報。我答應過臺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
失信于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
範?”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
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麽可隐瞞的?這
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裏。總而言之,奴才對你
是一片忠心。”
康熙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麽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
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只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
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嘆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
麽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
平,臺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
複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麽
‘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
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裏,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裏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
洲人,我親生母後孝康皇後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
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麽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凄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
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麽大本
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飕飕地,原來剛才吓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
宮門,才籲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
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