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69
聽見陸寒芝的話,姜玥的筷子停了一下,想暫時緩一緩吃飯的節奏，以認真聽陸寒芝說這件事。
但她才剛剛停下，陸寒芝就握起筷子，自顧自地給她喂菜吃，姜玥沒法,只能張嘴接，目光卻還停留在她的身上。
陸寒芝的語氣格外雲淡風輕，好像自己說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
“就是劇本後面有一部分——”
“女主角的母親發現了她喜歡女人這件事，用各種辦法讓她跟喜歡的人分開,我不是很能接受。”
“這件事情真的沒有辦法達成共識嗎？”
陸寒芝說話的時候,不知想起什麽，目光是放空的，聲音也有些發虛。
姜玥從她神情裏窺見了一閃而過的抗拒。
“那……你和劇組溝通過嗎？”姜玥試探着開口問了問。
陸寒芝喉嚨動了一下,視線往旁邊掃了掃,半晌後才淡淡回答：“我說過，但導演和編劇都在勸我，無論是社會現狀,還是真實的情況，這個發展才是最正常的——這個社會對同性戀者的抵制比我們想象更多。”
“然而這類人大部分受到的傷害,都不是來源于外人，而是自己的家庭。”
“他們的父母會因為受不了他們的性向,覺得他們是變态、不是正常人,或是将一切訴諸武力,以為只要足夠慘烈就能讓孩子回心轉意，或者是用軟一點的手段，比如‘你要是走這樣的一條路，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辛苦養你這麽大，我做錯了什麽要受到你這樣的報複’，‘我辛苦撫養你，不是為了讓你給我丢人，讓我在這個社會上擡不起頭來，以後親戚鄰居們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我’……”
“甚至，他們依然會堅持這是一種病态的思想，将孩子送到那些非正規的精神機構裏去，期待能有醫生用天神般的手段，治好他們的孩子，不管心理上是什麽樣的，只要面上看起來是正常的，和別人一樣，那就好了。”
“你不覺得這樣很可笑嗎？孩子是因為信任、想要得到支持，又或者是期盼聽見心底想要聽見的聲音，才選擇将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父母，可是他們回饋的卻很可能是一生的陰影。”
陸寒芝喃喃地說着。
她的神情裏沒有了往日的溫和，就連一向好看又迷人的桃花眼也是冷冽，好像冰凍三尺的寒潭，又似是極點最凍人的冰川。
黑色的眼眸裏，只有一點執着的光在閃耀。
剩餘的都是暗色。
姜玥聽着她近乎自言自語的訴說，忽而察覺到了什麽。
她記得日記上寫過，陸寒芝的母親在她大學的時候去世了。
是不是……
這樣的對話也曾出現在她和她的母親之間？
否則陸寒芝為什麽會這樣抗拒進入這段戲裏面呢？
她可以覺得難受，覺得痛苦，甚至覺得壓抑，但絕不會抗拒至此，好像一旦走入，就沒法從那樣的狀态裏再出來似的。
姜玥慢慢伸出手去，在摸到陸寒芝衣角的時候陡然加快了速度，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會有不一樣的。”
“雖然很少，可是會有的，芝芝。”
姜玥對母親的印象不深，有印象起她都是和自己的姐姐、還有爸爸一起生活，哪怕二十三歲的世界裏沒有這兩個人的身影，可是姜玥就是确定，要是他們還在，自己跟他們出櫃，雖然可能會經歷一段時間的不理解。
但最後，一定不會是那樣慘烈的結局。
同樣是年輕人的姜琨一定會有剎那的驚詫，可她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認真，一定會笑着罵她兩句，然後對她說“你可別無腦跟老爸莽，我先幫你瞞着，我們慢慢來，不過你得确定你是認真的，而不是一時興起玩玩。”
爸爸呢……
或許他一開始會強烈反對，但也不會覺得是女兒精神出了什麽問題，頂多是家裏的氣氛壓抑幾天，最終要是姜玥堅持，他還是會讓步。
姜玥想着想着，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想念他們了。
也想念然然和琪琪這兩個孩子。
自打她失去記憶以來，從兩個孩子的身上汲取到了非常多的溫暖，他們明明只是孩子，卻能給她依靠、給她一種無比踏實、心格外安定的感覺，以至于姜玥明明覺得自己很慘，卻又很幸運。
……
陸寒芝輕輕地把腦袋靠在姜玥的肩上。
她閉上了眼睛，回味着姜玥方才溫柔的聲音。
不知就這樣過了多久，陸寒芝才再次開口：
“大學的時候，我試着跟我媽媽說過這個問題。”
正是因為相遇的時候還懵懂，所以陸寒芝錯過了跟姜玥更多的相處，但後來随着年歲漸長，陸寒芝慢慢的就明白了自己當初對那位高同學揣着的是什麽樣的心理。
她确認了自己是喜歡女生的。
至于男生，她沒喜歡過，也不知道。
那是大幾的時候呢？
陸寒芝記不清了，總之是有一次暑假回家，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着寫作業，媽媽做完了家務，拿起遙控器調電視臺，一面調一面道：“現在的這些女演員都好漂亮哦，我就喜歡看她們演的戲，對那些什麽小鮮肉、什麽好帥好帥的男明星沒什麽感覺。”
“以前我就好喜歡看別的女孩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看着可精神了，芝芝，你也一樣，不要以為自己現在在讀書就不注意平時的打扮，穿着得體是一種禮貌，就算是學生，也不要把自己弄的邋裏邋遢的。”
陸寒芝在刷英語閱讀，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發出一聲：“嗯。”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電視劇的聲音。
“哎呀，這是徐影後嗎？她怎麽跟年輕的時候一樣沒變啊？一走出來氣場就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真好看。”
陸寒芝閑來無事，順口接了一句：“媽媽，你喜歡看漂亮的女人啊？”
旁邊沙發上的人點了點頭：“漂亮的女孩子，不光男人喜歡，女人也會喜歡的。”
陸寒芝忽然停了筆，玩笑般地擡眼看去：“好巧，媽媽，我也喜歡漂亮的女生。”
陸母只當她是在附和自己的話，笑眯眯的，神情裏不見半點異色。
陸寒芝卻不知怎麽，突然就将那句話說出口了：“媽媽，我的意思是，我以後想和一個女生一起生活，如果可以，我們去國外領證，像夫妻一樣互相攙扶走完一生。”
這話一出——
原本還看着電視的陸母面上笑容來不及收回，驚訝的看着她：
“芝芝，你在跟媽媽說玩笑話嗎？”
陸寒芝臉上沒有笑意，格外嚴肅的樣子：“不是，媽媽，我是認真的。”
“你同意嗎？”
陸母足足愣了一分鐘。
緊接着，她忽然抱着腦袋尖叫了一聲，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看着她，同她道：“為什麽？你怎麽會喜歡女人呢？你有什麽問題？是不是那個姓翁的聯系你了？他給你灌輸什麽思想了？他給你洗腦了？！”
陸寒芝抽空說了一聲：“沒有，跟他沒有關系。”
“那就是你身邊的人了？你最近交了什麽朋友？不要相信他們的話，芝芝，你不可以相信這麽惡心的東西，同性戀好髒，好變态！”
陸寒芝：“……”
她漸漸感覺說話變得艱難，尤其是對着母親突然變得敵視和驚恐的目光。
“不是變态，媽媽——”
陸母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口碎碎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那個人，對不對？你是他的女兒，他害我，我以為我這一生已經擺脫了他，沒想到到頭來，我的孩子也要像他一樣害我……芝芝，媽媽對你不好嗎？我好不容易供你讀了大學，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媽媽呢？”
“芝芝，不要再想這個問題，不要再跟我說這個事情，忘記它。”
“你不喜歡女人，媽媽也不會讓你喜歡女人，你不能變得像姓翁的一樣惡心，他也是個連男人都玩的變态……你不可以，我絕不允許。”
“陸寒芝！我絕不允許你變成那個鬼樣子！”
到最後，陸母聲音尖利地沖到她的面前，一把掃開她的英語題，對她近乎吼叫一樣喊出這樣一句。
我不允許。
絕對不行。
那是變态。
……
陸寒芝回過神來，對姜玥道：“後來我沒有再跟她提這件事，她生病了，而我還沒有和你重逢，所以我覺得這件事無關緊要。”
“可是……你知道她走之前對我說什麽嗎？”
“她說，芝芝，答應媽媽，永遠不要變成像你爸爸一樣的人好嗎？如果你變成了他那個樣子，就算我死了，你也別來我的墳上看我，太惡心了。”
說到這裏，陸寒芝的眼忽然流下了眼淚。
她的聲音裏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哪怕她将自己心底最深處從不曾示人的恐懼道出。
甚至流着眼淚的時候，她的神情裏也沒有悲傷。
可是姜玥卻無端端感受到一種窒息。
她一下子就理解了陸寒芝為什麽不願意入戲，因為她害怕去想象自己的母親像劇本裏的一樣，對自己的女兒以愛之名施加她無法承受的傷害。
她不想這樣去揣測已經離開的母親。
就在這時，陸寒芝又問：“如果……她還沒有離開，她會變成像劇本上寫的那種母親嗎？”
姜玥抿了抿唇，下意識地回答：“不——”
陸寒芝卻搶先回答了，她笑了一下，對姜玥說：“她會。”
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陸寒芝的眼睛明明是笑着的，姜玥卻在裏面看見了沉沉的陰雨，似乎剎那間被那細細綿綿的雨絲纏進靈魂裏，滲出縷縷寒意。
姜玥和她對視一眼。
心揪了揪，想着，我的芝芝難過了。
于是姜玥又抱過去，溫溫和和地問出一句：“芝芝。”
她問：“你要公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