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旅館改革這事兒上，杜夢拾誠心誠意寫在小本子上的觀點，有一條沒說錯：把要打理的地方排排序，門面算第一頭。
即便之前那俄式網紅餐廳做的事情讓人不齒，然而它怎麽看都讓人賞心悅目，風光了整個吃播圈。
而爺爺多年來荒于經營的旅社，號稱是千年文化源遠流長，卻比90年代最磕碜的鄉間招待所還要磕碜。
楊琪琪新官上任，很想把門面弄好。她既想一鳴驚人，又想開源節流。
手裏拿着從網紅餐廳搜刮來的時尚雜志，腦袋中那滴溜溜轉的齒輪卡住，一時陷入短暫空茫期。
忽而的，目光停留在風光四射的某頁，腦子裏那主意又轉起來了。
雜志上，是男星應尤是，眉梢眼角帶出桃花流水一樣的含情目光，精致的下颌角可以用玲珑二字形容。即便是仰視的刁鑽角度，也顏值能打。
楊琪琪悄悄攬過名伶一般的杜夢拾過來，點了點雜志：“你會覺得這種長相，如何？”
杜夢拾淺淺看了兩眼，又拿過雜志細細看了看：“應尤是？潦倒衆生算不上，但擱在以前，也會是個小禍水。”
楊琪琪一直認定杜夢拾品味不俗，點了點頭，又道：“小禍水未來會是我們的前臺。”
捏着手絹的杜夢拾咳出了聲。
杜夢拾雖然見多識廣，但沒有楊琪琪這看面相的本事。楊琪琪發覺，在應尤是這張仰視天空的眼角末端，向下流淌出逼人的死氣。
他氣數将近了。
楊琪琪想，這命不得改，死總是死，救也救不得，何不拐把他到旅館打個工呢。
應尤是有很多稱號：國民老公。芳心縱火犯。嗓音比天高。才華比腿長。
他一旦出道，即是國內頂級流量，粉絲團從小學生排到了阿姨，男女老少通殺。不論去哪兒，從來都不缺大呼小叫的浩浩蕩蕩粉絲，有的甚至跟着應尤是全國跑。
從未追星的楊琪琪，一直沉迷修道和念書，在此時加入粉絲中。她去機場接機，去片場探班，參加代言發布會，每個踩點兒都不落下。
但，她不對着愛豆的顏瘋狂拍照，甚至不往粉絲群中湊一下。
就帶個掉漆小板凳，坐在人群外不遠不近的地方，摸着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
有那麽一次，她正好坐在了應尤是和保镖要走向的地方。
粉絲看着愛豆向她走過去，都要羨恨得抓狂了。
接下來，應尤是走到跟前，她也不激動，淡定地拎起小板凳往旁邊挪了挪。
應尤是：“……”
粉絲後援會：我們中間，好一朵奇葩啊。
周末，奇葩粉絲楊琪琪一如之前的準确踩點，去了應尤是的演唱會。
這場演唱會門票，號稱年度最難搶票。本着開源節流精神一毛不拔的楊琪琪，愣是熬夜拔了很多毛。
因為，根據前些日子還算孜孜不倦的“追星”，她更了解了應尤是的面孔氣色變化，推測出巨星馬上會翹辮子，确切的來說，正是在今晚這場演唱會中翹辮子。
當晚，粉絲拿着熒光棒和名牌山呼海嘯，而她帶着一疊厚厚的打印好的文件無聲在最前的VIP區端坐。
這位女生，穿了非常正式的小西裝。塗了淡淡的口紅。頭發一絲不茍梳到後面呈一個馬尾。
她用手機打光看着膝上的文件，一會兒扶額一會兒揉太陽穴，想着待會兒應該怎麽說。
邊上的粉絲異常無語：這位，是辦公走錯了地兒麽……
那邊，應尤是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輪到他的成名作時，楊琪琪稍微坐了坐正，她掐着點，覺得估計差不多了。
舞臺上的應尤是唱得聲嘶力竭，這首歌主要表現了對愛人的無望呼喚，浸入感情的雙眼泫然欲泣。
整個演唱會粉絲也呼喊得山呼海嘯。
忽然間，所有人都看到應尤是向上伸出的手臂，以完全不符合演出安排的姿勢快速下垂。
他撫住劇烈起伏的胸口，蹲在地上，然後倒下。
一開始，大部分粉絲還以為這是愛豆沉浸在情緒裏的即興表演，誰知：“哐”——
應尤是手中的話筒跌落，巨大的噪音蕩在場館。
長久，頂級流量男星再也沒有站立起來。
粉絲沒有預料到這出，瘋狂失控呼喊，一時間大批工作人員湧到臺上。
為了穩固粉絲情緒，主持人拿起跌落地面的話筒：“應尤是身體不适，請大家有序離開。”
有零星幾個粉絲撤場，但更多人選擇停留等待，無論媽媽團還是少女團，臉上盡是掩蓋不住的焦慮。
甚至還有些因為過分擔憂而落下淚來的。
此時，鬼魂應尤是從自己倒下的身體旁邊站了起來，無措地看着工作人員給自己做急救。
人工呼吸也好，雙手按胸也好，掐人中也好，沒有用的。
他聽見有場館醫護人員說：“好像是猝死，具體檢查要等去醫院看結果。急性心髒病，預料不到的。”
應尤是腦海中空空茫茫。
他絕望地朝工作人員和遠處的粉絲喊着。
我就在這裏啊。
站在你們旁邊啊。
你們怎麽聽不見我說話。
我就在這裏啊。
他看着自己的手拍向助理的肩，然後如空氣一樣穿了過去。
再過幾小時，應尤是死亡的消息，将會傳往全國。
他對自己說：應尤是這個名字，隕落了。
他迷茫地望向人海漸漸如潮褪去的場館，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的遺體何時被工作人員擡走，感到從沒有如此地孤寂與不安。
胸腔裏的絕望一寸寸向上淹去，窒息了不存在的呼吸。
也便是此時，他發現，在不遠處VIP席上，有個托着下巴一直盯着自己的女子。
那女子跟他對視，站起身來，抱着文件夾沖他擺了擺手。
他冰冷的心突然感到一絲并不存在的跳動幻覺，沖着VIP席走過去，道：“你能看見我？”
怕旁人聽到，楊琪琪把嘴巴對準應尤是的耳朵，壓低了聲音道：“嗯，你死了，但我看得到你。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應先生。”
他們一起出了場館，坐在廣場外的長凳上。面前走過一排排行人，都在讨論應尤是突然昏厥，演唱會提前結束的事兒，完全沒有意識到主角就坐在眼前。
楊琪琪沉了口氣，對應如是講到：“我是最近才從雜志上看到你氣數已盡，但每個人壽命有限，我也沒那逆天改命的本事，且天機不可洩露，不能提醒你。”
應如是想起了些什麽，語氣有些急促：“對，我突然想起你有些眼熟，前兩天在機場還見過你，你坐在一個板凳上。”
楊琪琪點點頭：“嗯，那時我大概推出你快死了，前兩天又推出是今晚。今晚，你就算沒有急性心髒病猝死，也會遭遇觸電，還說不準頭上的水晶燈會砸下來。”
應尤是的臉很苦，心想為什麽自己就這麽倒黴。
她終于說到要緊處了，聲音一揚：“但你就這麽投胎了，我可不願意。我還想給應先生一個大放光彩的機會。方才不是說了麽，我等你很久了。”
楊琪琪擺出一臉職業範，非常幹練地和他介紹說：“我有一個旅館，開在陰陽交界。不收活人，只住逝者，屬于半職能半服務部門，與地府有雄厚的關系合作。旅店的創始人，是孟婆本人，大概千年資歷，企業文化源遠流長了。無論旅館設施還是服務人員，都是業內巅峰。來這裏消費的逝者，生前非富即貴。”
她又頓了頓，表情非常誠懇地道：“我想收您做個……前臺，薪水和福利非常優厚。”
應尤是腦子裏有點亂。
楊琪琪內心開始打鼓。
應尤是想：我只能做個前臺？？也是，各大名人一個個死後，她是不是都過去抓過？？我在她那個旅店是不是根本算不上什麽？
楊琪琪想的是：怎麽不說話？？難不成看出來我在忽悠他？？要一會兒別的陰陽旅館過來挖人可咋整？？？我可就露餡了。
怕露餡的“女強人”趕緊開口打破沉默：“你考慮時間不多了，你這麽出名，死訊傳得更快，說不定黑白無常兩個大伯下一秒就來抓你了。回頭輪回，都不好說會投胎做個什麽。”
應尤是馬上道：“我同意。”
楊琪琪腦袋裏開始炸煙花，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合同我早就寫好了，你看下條款吧，自己找找有什麽漏洞。”
應尤是拿過合同，發現手也沒從紙張上穿過去，表情有絲歡喜。
他匆匆翻了合同條款，覺得大抵都和平常看得差不多，繁冗瑣碎，枯燥乏味。
估計沒有什麽大問題，準備在末尾處簽字。
結果楊琪琪止住了他的手。
她嚴厲地說，“你看好了，一旦簽字不能反悔。這可不比陽間，能撕毀合同。”
更是用手點着倒數第二行說：“看到了嗎，你至少要在前臺做10年，10年間你作為鬼魂青春永駐，如想毀約，堕入畜生道。”
應尤是猶豫了一兩秒，還是在後面簽上了字。
他原本想，自己身死，就是一切的結局。
不想居然有人看到自己，已然就像在寂滅的黑暗裏看到了如火的光亮。
結果，居然有人還能給他提供一個延續生命的機會，他更是想要死死抓住了。
應尤是跟楊琪琪一起回帝都，發現楊琪琪根本沒想象中的財大氣粗，出手不俗。
她完全不屬于在愛豆演唱會裏坐最前排的那種人。
這個女的，買了最爛的火車票，吭哧吭哧逢站必停，她號稱旅館開支很大，身為CEO要開源節流。
下了火車還要跟着擠公交坐地鐵，男明星全無生前的尊嚴和體面，不僅沒座位，每次還得把臉貼到玻璃上，把自己變成一張透明的紙。
終于來到傳說中“千年資歷、”“絕對的超五星級水準”、“嚴格遵從9s服務體系”的豪華大旅館……
應尤是一行清淚淌過鬼臉。
請看，這扇門，漏風，真破。
請看，這臺階，沒瓷磚，純水泥，還有好多坑。
請看，我要坐的前臺，一個搖搖欲垮的破爛木桌，上面放了個綠皮小臺燈。
包着皮革的手扶椅上，被磨出來的海綿龇牙咧嘴露出好幾塊。
滿旅館湊過來瞧稀罕的鬼員工大多長得歪瓜裂棗。
唯有一只身材妖嬈，頭發緊緊束成一只丸子的女鬼長相還不賴，從樓上驚喜地飄下來：“楊琪琪，你做到了耶！”
老板娘楊琪琪把其他鬼哄到一邊，讓應尤是坐下來，自己也找了個凳子坐在對面，認真掰過男星僵住的臉。
她把前臺小桌子上的臺燈扭過來打打光，很輕松找了個能體現新員工顏值的角度。
咵嚓嚓拍了二十多張照片。
又打開美顏相機挑出一張可勁兒地修。
一邊修一邊嘆氣：“長得這麽好看，我真是沒得修啊。”
随後，她興高采烈地打開“華夏陰陽旅館”群。
瞟了一眼群紀錄，大家都在讨論國民老公應尤是去世的事兒。
群名備注“五A級黃泉酒店”的那位說：粉絲可是不會吝啬給應尤是燒錢的，也不知道他會去哪個大旅館消費。
群名“只接福布斯榜旅客”的那位說：應尤是可能一夜擲出個幾億冥幣也說不準。
接下來，是其餘人熱熱鬧鬧的讨論：
“都這麽長時間了，應尤是去哪個酒店了？”
“這麽有錢應該不會急着投胎吧？”
“還是得消費吧？”
“有人幸運接待應尤是了不要當秘密哦，在群裏發個紅包說一聲。”
楊琪琪喜氣洋洋地把應尤是的帥照發到群裏，配了個5塊錢紅包。
打字發送：“應尤是來我這邊做前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