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機~ (1)
自中午開始滴落的秋雨在街上的凹處積蓄出大大小小的水窪,毫不
見停的雨滴又在其中敲打出點點漣漪,細微的滴答聲,渲染出秋日
午後的寧靜。
翠雀二樓臨街的房間內,愛琳娜斜倚窗臺癡癡凝望着這些水窪。幽
暗的窗棂後若隐若現的倩影,雖在暗處亦令人難以忽略的溫柔中帶
着幽怨的眼波,不知曾令多少路人沉醉其中,迷迷糊糊地走進了翠
雀旅店的大門。
這也是美貌的老板娘愛琳娜有事沒事擺出一臉幽怨,靠着窗戶發呆
的真正原因。
而在她纖柔感性外表下掩藏着,那與外貌截然相反的堅韌意志和現
實思想,只有和她最親近的蘿紗才明白。
此時數雙大腳奔跑過來,粗魯地将水窪踏得水花四濺,驚擾了愛琳
娜的視線。她颦起眉頭,不悅地看去,只見街上過來了一隊兵士神
色緊張地奔向城中心,嘈雜的聲音劃破了大街的安靜。
被噪聲驚動的酒客不滿地走出酒店質詢,卻在得到了令人驚訝的回
答後被推回屋內。
「因為暴徒潛入帝都,所以緊急戒嚴,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
安定了多年,今天卻又是爆炸的巨響、又是詭異的火災、又是奇怪
的煙火,現在更出動了軍隊實行戒嚴,整個拉寇迪毫無先兆地陷入
緊張的局勢。這令在場的人們都不安起來。
這般情況在城中各處都在發生,拉寇迪終於卷入了動蕩。習以為常
的和平表象一被打破,不少市民頓時陷入恐慌。
「既然戒嚴,今天是沒生意可做了。」翠雀的老板娘愛琳娜只是頗
為遺憾地輕嘆一聲。
普通只為求財的不法之徒在帝都早是屢見不鮮,可沒見官府如此緊
張過,想必這次的事是與王權的争奪有關吧!既然如此,倒是可以
放心。反正不管誰掌權,總要靠自己這種普通百姓來養活,也不至
於大開殺戒,只要小心別遭池魚之殃就行了。
她漠不關心地放下窗簾離開窗臺,準備關了店門靜待一切恢複平
靜。聰慧如她,此時也想不到這場風波卻已經牽連到了翠雀中的兩
個人。
凱曼士兵所說的「潛入」帝都的「暴徒」,實際上卻是在努力潛出
軍隊的包圍,不過其中一組顯然不太成功。
迎面遭遇了一群士兵後,由暫居翠雀的臨時性傷殘人士和不谙武技
的酒店女侍組成的暴徒二人組只好奪路而逃。艾裏背着蘿紗東奔西
竄之下,驚動了更多士兵加入追趕,在他們身後形成了一條長長的
尾巴。數百名人高馬大的士兵呼喝着拚命狂追,聲勢着實驚人,不
少趕不及回家的行人被沖撞得東倒西歪,轟天的腳步聲震得沿街住
戶的窗口嗡嗡不已,揚起半天高的塵土惹得不少從窗口探頭出來看
熱鬧的人噴嚏不止。
好在艾裏的逃跑速度還真不是蓋的,往往迎面遇上一隊衛兵,就能
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時轉入另一條街道,甚至直接插縫穿過他們的
隊伍。雖是危機四起,二人至少目前還是有驚無險。
「喂!用剛見面時你使的『撼地術』對付後面那串尾巴!」
「早說過我的魔法一緊張就使不出來啦!」
「真是太沒用了!」
「我、我也不想啊……但你不是說兩個人目标比較小,不容易被發
現嗎?現在怎麽會變成我們兩個在吸引衛兵的注意了?」
「沒辦法啊!都是凍住我左手的冷凍魔法害我着了涼,實在憋不住
打了個噴嚏,才驚動了這些傢夥。要怪就去怪施法的魔王啦!」
艾裏一邊飛奔,一邊尚可與背上的蘿紗相互抱怨,看來情況并不像
表面上那樣驚險萬狀。而兩人的眼光在掠過路旁的一個人時,都略
為一頓,這人看着他們亦露出驚訝之色。
這個人并不能算是毫無關系的路人,乃是前不久敗於艾裏之手,與
蘿紗也有一面之緣的德魯馬。在徘徊了一上午後,他終於與令他疑
惑不已的中心廣場變故中的重要角色相遇了。
現在不是為了這種小事發呆的時候,艾裏腳步不停,背着蘿紗向左
轉入一旁的小巷中。德魯馬望着他飛逝的身影怔在當場,盡管只是
驚鴻一瞥,德魯馬已發現艾裏似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便如蒙塵
的明珠終於拂去塵埃般,雖然仍是沒幾分正經,但艾裏整個人卻散
發着耀目的光芒——那是一種能令人為之震懾的王者之風!
片刻間,後頭響起無數腳步聲和嘈雜的喝阻聲,也不知有多少追
兵,光聽聲音便夠吓人的了。德魯馬人魯直,腦筋卻不慢,雖還不
明白原委,已看出艾裏的處境。他不及多思,身體已先於腦袋下了
決定。
「糟了!」
跑到巷尾,艾裏和蘿紗才發現慌不擇路間竟跑進了死胡同,前方和
兩邊都是難以攀越的高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也顧不得會給住民帶來困擾了。艾裏一咬牙︰
「對不起了!」抄出劍正打算在牆上開洞硬打出條路來,卻聽得幾
聲:「看!在那邊!」「別讓他溜了!」迅速接近的人聲竟穿過巷
口直接向着前頭又迅速去遠了。
抹去額頭的汗,艾裏和蘿紗同時舒了口氣,心中又都覺得疑惑,追
兵怎麽會追錯方向呢?艾裏猛一拍大腿︰「一定是剛才的德魯馬幫
我們引開追兵!」
「啊!」背上的蘿紗也是一聲驚呼。
「你也覺得奇怪嗎?國王要殺的應該是進入十強的人,德魯馬只算
普通參賽者,不插手是不會有危險的……他為什麽要淌這渾水?」
「不是啦,你拍的是我的腿!」
「……對不起。」心不在焉地道過歉,艾裏又帶着蘿紗向外疾沖。
以德魯馬的身手,是沒法擺脫那些追兵的,一被追上他就是死路一
條了。雖然不知他為何往這一池渾水裏跳,但既承他的情引開追
兵,自然不能撒手不管。一定得在他被追上之前趕到!
盡管艾裏一向認為普通士兵只是聽命於王室的工具,本身不見得有
什麽大惡,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實在不想與他們兵刃相見,但由此
時的情況看來,與他們面對面的交鋒是很難避免了。
出了巷口,追兵已經趕到了前頭,倒是沒人注意到他們。艾裏的耳
力遠勝常人,從喧鬧聲大致推斷出德魯馬的方位,蘿紗指點小路近
道,二人很快便截到了前頭,藏在屋舍隐蔽處看着德魯馬向這裏奔
來的身影。
德魯馬今日的穿着服色正好與艾裏相似,背上也背着個白晃晃的物
事,遠看确實容易被誤認為是背着蘿紗的艾裏。待他奔近之後,艾
裏帶着蘿紗從藏身處竄出,奔跑着貼近德魯馬身邊,這才看清他背
上竟是一頭縛住了尖嘴綁在身上的白豬,大概是他剛才随手從街邊
住家的豬圈中抓的。眼見那頭豬被颠簸得大不舒服,正拼命掙紮,
想到這竟是用來代替自己的,蘿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急奔中的德魯馬,見從屋角陰暗處突然竄出一團黑影貼近了自己,
以為終於被追上了,正吓得魂飛魄散間,細一看才發現這兩人是艾
裏和蘿紗,方才松了口氣。
「多謝你的幫忙了,不過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艾裏也不多廢
話,直接問道。
「我,我……」德魯馬張了兩次口,卻說不出話。不是為了「為善
不欲人知」之類的高尚原因,而是因為在這等劇烈的奔跑中實在很
難順暢說話。而對比高速奔跑中仍行若無事的艾裏,二人修為的差
距終於明顯地呈現,德魯馬臉上愈發顯出敬佩仰慕之色。
此時一支如閃電般穿過二人之間的箭令艾裏為之震驚,也止住了德
魯馬的窘境。
這支箭雖是從身後發射的,但能夠察覺任何十丈內接近之物的艾
裏,卻直到箭身掠過耳邊才發現。這等達到極致速度的箭技,他只
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而這支箭之所以沒有命中,恐怕是為了警告自己而故意射偏的吧!
他停下腳步,轉身。
一名持弓長者示意身後的士兵停步,然後越衆而出。他一現身,兵
士們都将敬仰的目光凝注到他身上,他號令一出,所有人都立時遵
從,可見這長者在士兵中威望極高。喧鬧的長街瞬時靜了下來,剛
才的混亂氣氛轉為僵滞。
十年前聞名於世的神箭手,現任的凱曼皇家宮廷衛士長,迪卡爾??
馮終於趕到了。
衆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迪卡爾??馮身上時,沒有人留意馮身後的一個
騎士——在馮到來之前,指揮着隊伍的副衛士長。佐拉看着他背影
的眼光十分陰沉。
見艾裏停步,德魯馬也停了下來。大大喘了幾口,他才說得出話來︰
「我、我只是覺得您、您是個值得我敬仰的大師,所以想幫您一點
忙。」
艾裏将視線收回,先處理德魯馬的事。
「啊?大師?嘿嘿!」似是自嘲般笑笑,艾裏問道︰「你沒想過這
麽做會把你扯進多大的麻煩嗎?」
「沒關系,反正我本來就想今後跟随在您身邊修行。」
「……」艾裏呆了一呆。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只因個人的敬仰便
可不計厲害、不惜陷入後患無窮的威脅來援助他的人。不過,不問
問當事人的想法就硬将自己的命運與他們聯系在一起,這到底是英
勇還是魯莽也說不清。
而且,他的幫忙并沒有産生多大作用。
剛才若是被堵在小巷中,硬拚一場也不是不能脫身,而現在卻不得
不面對更麻煩的迪卡爾??馮。與舊識在這般情況下見面,比跟百多
人硬拚更令艾裏覺得棘手。
「也行。」艾裏略加思索,用爽快得有些過頭的态度一口答應德魯
馬。
「真、真的?」德魯馬很意外。原先為艾裏引開追兵,只是一廂情
願地想為艾裏盡些力。他按着心中的意願行事,并不期盼艾裏能有
所回應。此時艾裏真的這樣輕易答應他的請求,頓時令他喜出望
外。
喜色尚不及擴散到德魯馬的嘴角,艾裏又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樣
吧,待會兒開打時我顧不到兩個人,趁現在我拖住他們,你先走!
等我脫身後再與你會合,地點是……」
德魯馬明白,敵我雙方實力懸殊得不成比例,若是要硬拚,多自己
一個實在跟沒有一樣;若是要逃,自己倒會令艾裏礙手礙腳。能幫
的忙已經幫了,在這種時刻,「絕不能一個人先逃」、「同生共死」
之類的話全是只會給大家添麻煩的鬼話,一向務實的他是不會做這
種蠢事的。
德魯馬點點頭,向街的另一頭疾奔而去。
蘿紗見他去遠了,才向艾裏低聲道︰「喂,你說的那地方不是耐特
說的……」
「是啊。」艾裏目光凝注在德魯馬遠去的身影上,笑道︰「他到了
那裏,自然會得到天行門的指引,與耐特等人一起離開拉寇迪,比
跟着我可安全多了。」話是這麽說,但艾裏的笑意有幾分勉強,目
光似是刻意不與蘿紗的視線交會。蘿紗見他這般怪異的神态,狐疑
地看着他。
不再多說,艾裏将注意力收回到與自己遙遙相對的迪卡爾??馮身
上。
一直只是沉默注視艾裏的馮,見他終於安排妥當,方才發話。
「是你嗎?」
「……是我。」
此刻,在這彙聚了上百人的長街上,只有他們倆才明白這短短兩句
話的意思。而在場數百人中,他們所看見的也只有彼此。
畢竟是十年過去了,歲月給生活較穩定的馮也添了幾分滄桑之色,
艾裏更是早非昔年神采飛揚的貴公子,然而二人眼神中卻仍有着往
日的堅定。今日的劇變,對艾裏的沖擊遠大於其他人,慣常的笑意
已從他唇邊消失不見;而四伏的危機,令收斂已久的銳氣終於再度
回到艾裏的身上。此刻的他,雖然成熟內斂多了,但已經可以重新
看出往日的風采。
「那天我果然沒有看錯。」馮目光中有着疑惑、感慨,想開口問艾
裏這十年究竟怎麽了,但現在這種時刻細究這個有何意義呢?馮還
是沒有問出口。
「看錯的是我。沒想到凱曼會因為新王而變成這樣一個國家;一次
簡單的比賽,會演變成現在的情況。你我一定要為了這個而敵對
嗎?」
「當年萊安特魯王初舉義旗、創建凱曼時,不是也被稱為逆臣賊子
嗎?今日所謂的邪惡,往往百年後便人人傳頌。是善是惡,有誰能
辨得清楚呢?」馮的眼光黯了一下,又回複淡然,「為人臣子,我
不想多談善惡,只要盡了自己的職責就好。」停了一下又道︰「随
我回去吧!以你在凱曼的地位是不會有事的。」
「是我問得多餘。馮,你還是老樣子啊!但我也沒變,你該知道我
的答案的。」艾裏突然一笑,「呃,有點變吧!以前只有強敵能讓
我奮戰,現在美女、金幣也可以啦!不過裝模作樣的老傢夥,可自
始自終都不在我的服務範圍之列哦,更不要想我會為這種讨厭的老
頭賣命了!再說,過去在帝都的日子太沉悶,我早過膩了。現在的
生活寫意自在,我可舍不得回去。」
「嘿……看來我也問了多餘的話。」馮嘆道。
「但你大可放心,我也沒興趣介入那個老頭的事情。他想稱霸天廬
便去稱霸吧!
只要不打擾到我的生活,我可懶得參與。」話鋒突然一變,酷酷的
表情一轉而為谄媚︰「所以你也不要為難我,放我走吧?」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依照以往對艾裏的了解,蘿紗哭笑
不得地這樣想。
「你……似乎變得活潑不少呢!」馮顯然有些不太适應這樣的艾
裏,不過随即正色答道︰「對不起,陛下命我攔阻從中心廣場出來
的任何人,我不能讓你走。」
「你還是……」
「不如你……」
兩人同時開口想繼續說服對方,又同時閉口放棄這念頭。無人作聲
的長街上又是一片靜默。
他們相交多年,都深知對方同樣是堅持己見的人。馮一直最重忠
義,艾德瑞克則是随心而行,一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在乎權
勢。這兩種個性本各有值得稱許之處,現在卻将他們推上了相對的
立場。
當年的同伴在多年後重聚,本該是把酒重敘往日情誼的人生樂事,
而環境卻迫使兩人兵戎相見。
兩人相視苦笑。乾澀的笑聲卻化不開空氣中的凝重。
在場的人,都看得出馮與艾裏間有着奇特的關系。艾裏身後的蘿紗
聽得一頭霧水。羅炎指出艾裏身份時蘿紗并不在場,她還不明白艾
裏的底細,所以聽得半懂不懂。「馮?剛才聽那些士兵叫他衛士
長……這長者應該就是母親昔日的同伴,傳說中的英雄迪卡爾??馮
吧?他好像是艾裏的舊識,但氣氛怎麽怪怪的?艾裏的地位?他這
樣的流浪漢有什麽地位?」她搖搖一片混沌的腦袋,「……好亂!」
而馮身後的佐拉則露出深思的神色。
「那麽只有動手了。」馮無奈嘆道。雙方立場既已确定,也無須多
言。他一聲令下,環伺已久的士兵再度行動,轉眼便接近了二人。
短暫的平靜終於結束,長街上的畫面在瞬間由極靜變為極動,如同
傾盆豪雨打破了暴風雨前壓抑的平靜狂瀉而下。令人稍覺好過一些
的,是爆發的喧嚣總算打破了剛才的沉重。
沒有時間讓蘿紗多加思索艾裏到底是什麽人,另一場逃亡再度開
始。
「沒事先打個招呼就搶先起跑,不公平!」情勢自然不允許艾裏多
嘴說出這等沒建設性的抱怨,他大聲囑咐了背上的蘿紗一聲︰「抓
緊我!」随即用尚稱完好的右手抽出裂天劍,一個回旋,身形便如
陀螺般飛速自轉,只一瞬間,便猶如沒有重量般輕飄飄地斜掠而
起。
高速的自轉不僅令斜立胸前的長劍形成了一道光幕,護住艾裏和蘿
紗,而且隐然有種飄忽之勢,彷彿随時可能飄向任何方向,而踏地
再起間由於腳下使力方式的不同,也令人難以把握他騰越的速度與
方向。靠這式經歷無數實戰自創的身法,艾裏曾擺脫了多次困境,
用在此時,果然也極有效。跟随在艾裏身後的追兵始終無法正确判
斷他會向哪裏奔去,不時撲往錯誤的方向,不少人甚至互相撞跌在
一起、倒成一團堵住了街道,驚呼哀嚎此起彼伏。
幾次騰越後,艾裏便脫出了四面圍攏上來的士兵形成的包圍圈。接
下來只要全力奔跑,想必就可以拉大與追兵的距離,慢慢甩掉他
們。
雖然這些追兵算不得高手,但勝在人多,被纏上了也麻煩得很。艾
裏也沒有興趣為着這本來與己無關,又也不想介入的事而大開殺
戒,所以與他們硬碰硬的對戰還是能免則免吧!
然而事情會這麽輕易地解決嗎?
如果這裏沒有馮在,艾裏會很放心,但現在卻不一樣。
腳步不停,他的眼光向馮掃去,不由暗暗叫苦——高速旋轉的身法
看來絲毫不能影響馮的判斷,他手中的弓箭始終鎖定了自己。
「他這一箭會射向我的心口嗎?」
馮在十年前以弓箭手身份參與「封魔之役」,他的箭技,絕非不入
流的蘿紗可以比拟。艾裏十分清楚曾有多少魔物喪生在他箭下。馮
的箭擁有強大的魔法力,破壞力遠超過一般弓箭,自己的劍能擋得
住嗎?
在左臂不能動彈的情況下,艾裏并沒有多少信心。
正在他躍起,身處半空之時……
弦鳴!
箭發!
如黑色光芒疾射而至的箭矢瞄準的并不是艾裏,而是他的下一個落
腳點!若不想想辦法,那支箭勢必要紮在他腿上。艾裏暗自叫苦,
但身在空中難以挪移,只得硬生生蜷起身子,縮起腿腳,險險避過
箭矢。
但是以這樣的姿勢,艾裏再難在落地的瞬間繼續騰越,終於被阻了
下來。只是這片刻停滞,便陷入衛兵的重重包圍。
「馮還是留了情,只打算生擒我……」
剛才那一箭如果射向自己的身體,後果只會更嚴重,但看着周圍衆
多衛兵形成的肉牆,艾裏實在很難有什麽感激之情。
此時此地,沒什麽可說的,艾裏終於與多得不成比例的敵人展開了
苦戰。
滴答!
滴答!
雨滴自屋簷滴落在草葉上,又自葉間滑落至庭院的水池,敲打出淙
淙樂音。草木掩映下層層疊疊的殿堂回廊,在日光下想必宏偉華美
至極,而在夜色的渲染下卻顯得幽暗靜谧。
城中為追緝參賽者正鬧得沸沸湯湯,傳到這裏只剩隐約的喧嘩,反
襯出殿中的寧靜平和。周圍雖不時有衛兵例行巡視,但人們并沒有
多大戒心。畢竟這裏并非王宮也非軍機重地,只不過是伺奉神靈的
神殿,并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值得保護。
而城中雖然混亂,但料想那些為了保命自顧不暇的參賽者,也不會
跑到這有官兵駐守的神殿來送死。
庭院角落一間不起眼的偏殿中,濃濃的黑暗庇護着兩個人體。
「好好的牆壁,幹嘛非花那麽多錢來弄得凹凸不平?」靠牆席地而
坐的艾裏,發出低得只有身旁的同夥才聽得見的抱怨。
對以華美着稱的耀榮神殿的批評,并不是出於建築美學的角度,而
是因為靠在牆壁上的頭被滿是浮雕的牆面頂得很不舒服。而且,艾
裏的心情很不好。
縱以艾裏之能,下午為了帶着蘿紗甩掉追兵,也受了幾處不輕的傷
勢。好不容易潛入耀榮神殿找到藏身之所後,他便只能癱坐在地,
閉着眼睛靜靜積蓄體力。但疲乏與傷痛并不是影響艾裏心情的主要
原因。
這短短一天中發生的事,揭起了他的陳年傷疤,令他的心情一時間
難以平複,而知道蘿紗是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死的修雅之女後,也實
在不知該用什麽臉來面對她。下午一直在逃命,緊張之餘倒也無暇
顧及此事,如今與蘿紗待在這靜室中大眼瞪着小眼,這股尴尬頓時
鮮明了起來。
「牆壁本來就不是用來給人靠的嘛!」蘿紗替神殿辯護,并代艾裏
的失禮向殿堂中央的神像合掌道歉。修習魔法之人本來就更相信神
明的存在,相對艾裏在神殿中的滿不在乎,蘿紗就顯得惶恐多了。
「今天下午那麽多追兵,我還以為死定了。能逃出來,真要多謝真
神保佑……」她順便向神致謝。雖然不知道這個房間裏供的是哪座
神像。
「謝神還不如謝我!拚死拚活的可是我啊……」艾裏咕哝一聲,然
而想到追根究底,自己的命卻是靠眼前女孩母親的犧牲而保住的,
咕哝聲便消失在喉間。
感覺到艾裏情緒的低落,蘿紗察言觀色地恭維道︰「說的是,也要
多謝你了!沒想到艾裏真的這麽厲害啊,今天可真是威風……和往
常大不一樣。」
這算是恭維嗎?好在艾裏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啊?哈……」還不
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艾裏胡亂應道,随即把話題岔到別人身上。
「其……其實應該謝馮,今天他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把箭射向我的致
命處,但都沒有出手,只發箭阻止我逃離。看來雖然決裂,他手下
還是留了情。」下午艾裏正是利用馮的不忍而制造機會,現在才能
活着逃到這裏。
「……」
這一次蘿紗沒有作聲,只是默默注視着艾裏,黑眸在暗中仍是出奇
的閃亮。艾裏全身更不自在了。
「能告訴我,你和馮的故事嗎?」
「啊?」艾裏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話題還是被扯回了自己身上,
而且是自己最在意的那段過去。他垂下頭,讓過長的頭發擋住自己
的眼睛,好像這樣便能逃開蘿紗澄澈明亮的目光。「那只是一段很
無聊的過去,沒什麽好說的。」
「就算這樣,我也想聽。我想多知道一些馮的事情。」
「啊?你該不會……年紀也未免相差太大了吧?」艾裏像過去一樣
信口開着玩笑。
「什麽呀!別瞎猜!」沒想到艾裏會扯到那裏去,蘿紗紅了臉,壓
低着嗓音嬌嗔。
「母親在我八歲時就去世了,在我腦中的印象很模糊。」如水般包
容兩人的黑暗中,蘿紗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也曾讀過凱曼王朝為
紀念她而編撰的許多傳記。
但從那些書中,我只看得到一個王朝所需要的,只知守護凱曼的陌
生神祇。母親的印象依然是一片空白……」
感受到聲音中的傷感孤寂,艾裏向她望去,縱是在黑暗中,他仍能
清楚地看清少女臉上的憂傷。這一刻的她有着一份與天真面容不符
的成熟。
「她喜歡什麽?讨厭什麽?發起脾氣來時吓人嗎?我想知道的,是
活生生的母親是怎樣的人,而不是那個被神化的偶像。」
艾裏想起遇見蘿紗的第一天晚上,她在聽吟游詩人唱起「五英雄傳
奇」時的那段自語,不由恍然。
「所以我只能透過母親以前交往的人,來拼湊出她的點滴。我知道
馮曾經是母親的同伴,所以……」少女低聲道,滿是懇求的黑亮大
眼讓艾裏為之動容,「拜託,請告訴我。」
於情於理,都不該瞞她。蘿紗是修雅的女兒,那一段過去的真實情
況,她有權利知道。艾裏咬牙做了決定。
她将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讓母親犧牲的無能者?能原諒我嗎?
艾裏驚訝地發現,不知不覺間,對與蘿紗之間那份輕松的情誼,已
經有了一份眷戀。
……也由不得自己了,該怎樣便怎樣吧!
他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開始講述那段過往。
「什麽?只交手一次,就失去那些刁民的蹤跡?!混蛋!真是沒
用!」
「屬……屬下……」
王宮中,在接到軍隊圍剿中心廣場參賽者的回報後,凱曼王暴怒地
訓斥着發抖的臣子。而他也知道這只是在遷怒。
原本回到王宮中準備暢飲慶功的美酒,卻接連收到不好的訊息。
參賽者非但沒有死於羅炎之手,還令人難以置信地打破了封鎖,突
圍而出。他們的門人弟子,也莫名其妙地擺脫了己方的監視,更會
合一起接應突圍的參賽者!
在這樣脫軌的局面下,原本只為剿滅漏網之魚的軍隊自然完全發揮
不了作用,僅僅一交手便被逃亡者甩開。而且,這些逃亡者如水被
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精心籌備良久、本應萬無一失的計劃怎麽會連出纰漏?到底是哪裏
出錯了?
當時在中心廣場的只有羅炎一人,所以國王無從知道具體情況,也
不會知道艾裏和蘿紗便是他與薩拉司坦沒有預估到的變數。正是這
兩人的能力以及天行門令他們的計劃功虧一篑。
「陛下請息怒。以我凱曼的實力,就算這次計劃的目的沒有達到,
也無大礙。」清冷的聲音劃破了華麗宮殿中的緊張氣氛,也稍微解
除了惶恐臣子的窘境。
「現在還是考慮眼前的事吧。能這樣輕易地消聲匿跡……」薩拉司
坦從國王身後走出來道,比起國王的暴躁,他顯得從容鎮定多了。
「沒想到天行門在這裏也伏有內線。耐特的勢力果然不容小觑。」
冷靜的話語如有魔力般令國王漸漸平靜下來。
「你們回去繼續搜尋那些人的蹤跡,同時注意加強城中的戒備,防
止那些內線在帝都制造騷動,讓他們趁亂逃走。」完美掩飾着對面
臨突變情況只知發火的仁明王的輕蔑,薩拉司坦超越了自己的地
位,代替國王下達了行動指示;而早已習慣依賴薩拉司坦出謀劃策
的國王,也并沒有對此顯示出不滿。
薩拉司坦在短短兩年中,迅速為國王所倚重,國王也在這兩年裏變
得益發喜怒無常。跪在地上的那幾個滿頭大汗的重臣,平日雖然私
下對薩拉司坦頗多微詞,但此時倒都真的感激他的解圍。
方欲退下,其中一個騎士嗫嚅着道︰「陛、陛下,那些逃犯和我們
交手時,裏面少了兩人。一個是藍組的最強者艾裏,還有一個是一
直與他在一起的小姑娘……」
聽到艾裏的名字,國王一愣,神色陰晴不定地低頭思索了片刻方
道︰「不用管他,反正那個艾裏本事低微,并沒有什麽威脅,還是
把搜索重心放在耐特那群人……」
在這樣的大事上,國王總算暫且抛開了對艾裏個人的憤恨,以大局
為重。
正說話間,仁明王擡眼見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走進了宮殿,便問
道︰「衛士長,你帶的隊有什麽情況嗎?」
進來時,馮正聽見那個騎士的報告,沉吟了一下方回道︰「沒有什
麽情況。屬下帶領的部屬曾經與艾……艾裏和那女孩遭遇,不過他
們滑溜得狠,被他們逃了。」他輕描淡寫地用這一句話便掩飾了艾
裏孤身帶着一個不谙武技的女孩,從幾百名精銳衛士的圍補下逃出
的驚人行徑。
「艾裏曾表明立場,并不打算介入凱曼的這些事,那麽就不要把事
情牽連到他身上了。這樣做,也算是自己能為他盡的一點力。不平
白招惹上這個大敵,對於凱曼來說也比較好吧!」放過他并不是對
凱曼不忠,馮心中這樣想着。
「她會怨恨間接害死她母親的我嗎?還是會嘲笑我的無能?」
向蘿紗講述完自己與修雅的過往,艾裏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表情,垂
下頭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反應。不論蘿紗是哭、是罵、是譏諷,艾裏
都準備承受,只希望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引來守衛。
片刻靜默後……
「初次見面時,我叫你大叔還真沒叫錯呀!原來你真的是我媽的故
交。」
「啊?」
枉費自己做了半天心理準備,蘿紗冒出的只是這樣的感嘆?艾裏為
之愕然。
「嗯……」蘿紗突然若有所悟︰「說起來,你……」
艾裏低下頭不敢看她。是啊,我就是令你母親不得不犧牲的人……
「……怎麽看都不像凱曼第一劍士耶!整天都是邋裏邋遢,又窮得
要命。」
「嘎?!」艾裏瞠目結舌。就這樣?
看到他一臉錯愕,蘿紗倒是有些摸不着頭腦,「有什麽不對嗎?」
「啊……不……」
「真的多謝你……」
「啊?」從剛才起發出的一直是「啊」這類單音節,艾裏覺得自己
像個傻瓜,但他實在做不出其他反應了。而現在蘿紗的思維回路,
更是他無法理解。謝?謝自己什麽?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媽媽是這樣一個溫柔慈愛的人。我
真的很開心!」
艾裏不自覺眩惑於蘿紗明豔的笑容,那确實是發自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