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歧路亡羊(2)

2.記憶有如迷宮,打開一道門就會出現另一道門。

陸子煜就住在我隔壁單元的頂層。

仿佛是跟自己過不去一樣,他買下了頂層兩個七米挑高的大戶型,将之打通連接做了一個軒敞別致的躍層空間。

意思就是他的房子另外一個門是可以直接通向我住的單元的。

這兩套房子各自附帶一個四十平米左右的超大露臺,他用玻璃全封半邊形成一個全透明采光且私密性良好的空中書房,海量的書籍分門別類的擺滿了兩面通頂的書架。紋理厚重的木質書桌上有兩個銀白色的顯示器,另外一邊攤開了幾張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圖稿。

看得出來,陸子煜應該經常在這裏工作。

露臺另外半邊支起兩盞造型別致的花園燈,是露天燒烤聚會的好場所。

這種奇特又帶有盲點的空間分割簡直滿足了我對于室內設計的所有想象。

陸子煜進門之後,安排我随便看,自己進去換衣服。

我從露臺重新走回室內。

室內家居物品主色調還是白色和原木色,簡約大方又質感明快,是戴致遠的風格,他的作品總是既溫柔又舒适,住在裏面會讓人産生與世隔絕的強烈共鳴。

情歸于家,是戴致遠秉持的設計理念。

我曾經不止一次跟周圍的人表達過對戴致遠的崇拜之情,這種感覺美好又微妙,我們素不相識,卻好像與他神交已久。但是,他最近幾年已經漸漸淡出圈子,獨自避居在臺南的大屋,平時輕易不肯接受采訪,也不知道陸子煜用了什麽辦法才讓他出山親自操刀。

我在客廳一側綠色絲絨沙發旁駐足,吸引我的是靠近樓梯的牆上挂着一幅抽象畫——

之所以會稱之為抽象畫,是因為在我看來,這幅畫的技巧和構圖方面都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周圍的環境倒不至于與之格格不入,但如果非要說意境,可能就是畫面中那大片的蘑菇頂形狀的房子重合成交錯的色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瞬而逝的童趣。

我沒有戴眼鏡,湊近仔細看了被裱框遮住大半的右下角,那裏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笑臉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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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發覺,那是我慣常用的簽名,微笑的臉龐——沈微。

北島在《青燈》裏寫——

記憶有如迷宮,打開一道門就會出現另一道門。

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我在大學時候的畫面——

我是在重慶大學的沙坪壩校區念的書,跟其他高校相同,考試周前那裏的自習室經常會不夠用,很多學生都會出去尋找秘密基地。學校北門外有一聯排的小型咖啡館,目标群體都是學生情侶,消費不算高。

尤其在陰冷潮濕的冬天,因為那裏有溫暖的空調,生意火爆到不行。

我想起——

我早起為他買早餐,風風火火的往回趕,手中的糍粑和茶葉蛋都仿佛是接受了神聖的使命,我就像是一個愛的鬥士,披荊斬棘只為他感動就好。

我想起我們攜手走過校園內長長的鋪滿落葉的林間柏油大道,去校外的咖啡館上自習。

他在看書,我趴在桌子上正在胡亂畫圖,畫面就是牆上這幅一朵又一朵的蘑菇頂的房子。

我想起他認真的側臉,想起我們咬耳朵的私語和桌子下的小動作。我想起他被迫充當定時鬧鐘把我溫柔的喚醒,甚至還有我沒掩蓋好的笑聲引來周圍同學的側目和白眼。

我想起那些小店裏的音響傳出的熟悉音樂旋律。

十年與浮誇,紅玫瑰與白玫瑰,好久不見和愛情轉移。

那個詞人的長短句都深情深到心痛,痛苦苦到領悟。那個男人總是歌唱唱到聲嘶,嘶吼吼到力竭,聲音自帶着滄桑,似乎想要訴盡成熟的代價。

偶爾我們有默契的同時開口跟唱,我惡俗纏着他要一起去聽他的演唱會——

那些畫面真真切切的一遍又一遍在我眼前重放。

微微。

我聽到他在叫我,我沉浸在那些碎片化的回憶之中,有種從高處自上而下的墜落感,額頭上不斷冒冷汗,幾乎分不清楚現實。

微微,微微,你怎麽了?

陸子煜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一連叫了好幾遍我的名字。

我雙手捂上自己的臉頰,用力搓了好幾遍才完全清醒過來。我緩和片刻,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我直接問他,“你高考結束那年,是不是被美國那所傳說中世界上最難進的深泉學院錄取了?”

陸子煜一愣,點點頭,“嗯。”

我心中一緊,顧嘉言并沒有騙我——

甚至現在還能在網上搜索到當年跟陸子煜相關的新聞。

陸子煜眉間神色平和,又接着說道,“但是,我最後并沒有去成。我後來還是決定留在國內讀書,我在重慶大學讀的本科。”

我唯恐不讨人嫌棄似的,繼續咄咄逼人的追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放棄了那麽多人夢寐以求都得不到的機會?”

陸子煜擰了眉,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問道:“微微,你怎麽了?”

我神色不自然的掩飾,尴尬的咳嗽了一聲,“我的意思是,深泉學院畢竟是很多優秀學生的烏托邦,你怎麽……就那麽輕易放棄了呢。”

我雙手交握在一起,長出一口氣,“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

陸子煜那樣聰明通透的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能想通我反常的原因,但是他卻沒有跟我确認。

陰天,客廳裏亮了燈。

溫暖的橘黃色光影裏,陸子煜的神色柔和輕松,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質問,他說:“微微,如果你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将會有一千萬個理由支持着你,如果你不做,同樣也會有一千萬個理由佐證你。人的一生總是會面臨很多的選擇,從而出現不同的結果。我只是做出了當時我認為最好的選擇。”

我沉默半晌,問他:“那你有對自己曾經的決定後悔過嗎?”

陸子煜笑了笑,就如同樹上的玉蘭綻放,他引着我坐在窗邊的餐桌旁,坐在我的對面低聲說:“如果你單指這件事情,我倒還不至于會後悔。但是,我确實做錯過一件事,甚至至今仍舊耿耿于懷。”

我挑挑眉,表示疑問。

他繼續說:“在美國的時候,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睡眠很不好,經常一整夜一整夜的毫無睡意,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就是無法入睡。我只好不斷的給自己找事情做,好像只有不斷的忙碌,才能填補我心中的那塊因為缺憾而造成的空白。”

我們沒有再就這個話題進行深入的探讨。

他帶我去參觀閣樓上的音樂房。

整套的專業立體聲道黑色音響合理布局在房頂的四個角落,滿牆滿架的CD盒和老式磁帶,最上層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整齊重重疊疊的黑膠唱片。

角落裏擺放着一只陳舊的木質吉他。

我們坐在鋪滿大半個木質平臺的矮榻上,從弧度傾斜的玻璃天窗向外看,能看到細雨朦胧下灰暗的天空,可以想象放晴的夜晚可以看到怎樣的繁星勝景。

陸子煜打開音響,碰巧就是我的記憶中很熟悉的《十年》。

之後我們就一直在談論十年。

我跟他說起十年之前的自己,猜測十年之後的自己,我跟他說起我的高中讀書的時光,高考,以及早自習,說那個時候讀到《項脊軒志》自己會哭。

說我一直記得那句,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還有蘇轼,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不思量,自難忘。

這句詞多麽的悲涼啊。

說到後來,我恍惚之中模模糊糊的趴在一邊睡着。

朦胧之中,我感覺到有人在輕撫我的長發,遇到一個發結,他小心替我解開。他拿起清涼消腫的藥膏小心翼翼的用棉簽把我耳廓下邊的刮傷都上了一遍藥。以至于我醒過來的時候,空間中依舊漂浮着一層淺淺的薄荷膏的味道,陸子煜不知去向。

我走下樓來,找到自己的包和手機。

距離非常近的餐桌上有外賣的紙袋,白粥裝在保溫盒裏,我擰開蓋子,表面有一層時間擱置久才形成的粥皮。

陸子煜留了紙條給我——

微微,我有些事要出去一下。你醒來吃點東西再回去。當然,如果你願意留在這裏玩,我也會很高興。

其實,現在回憶也許對我來說是很殘忍的一件事。

當我持着這些碎片面對現實時,總是會無端的感覺到混亂和彷徨,我所能記起的不過是在一些物品刺激下的細小瑣碎的事情。我無法找出方法把這些混亂堵住,又不能并刀剪斷,只好由着它肆意地慢慢溢出、渲染、傾瀉、洶湧澎湃。

記憶有如迷宮,打開一道門就會出現另一道門——

十年。

十年之前,我是在顧嘉言住院的病房認識的陸子煜。

當時,姑父剛去世沒多久,而顧嘉言也是在那個時候确診的心髒病。一時之間,他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在醫院住了有小半年之久。

我有時候放學會過去找他,但是也沒有很經常。

那個時候的我,年紀太小,性子又燥。十分熱衷于外面的花花世界,甚至覺得耽誤每周一集的動畫片的時間去陪伴顧嘉言是很難以忍受的一件事。

媽媽告訴我,如果我能多說一些開心的事情給顧嘉言聽,他就會快一點好起來。

于是,我總是帶着蹩腳的笑話像個跳梁小醜一樣站在他面前手舞足蹈。我每次都會跟他講我看過的動畫片和臺灣偶像劇的情節,聒噪無比。現在想起來,倒是難為一向好靜的顧嘉言,能笑着忍受我那麽久的時間了。

陸子煜來探望顧嘉言的那天。

我正盤腿坐在他的床尾,眉飛色舞的講到,如果我是《棒球英豪》裏的淺倉南,我一定會喜歡和也,因為我不喜歡達也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這時,陸子煜走進來笑着說,但是,上杉和也很快就會死掉了啊。

那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陸子煜那天剛剛代表學校參加完市裏的英語辯論大賽,所以還穿着比賽時候的白襯衫和藍色西裝,長身玉立的模樣,整個人都散發着碧玉清輝。

顧嘉言原本也是他們團隊的一員,卻因為身體狀況的關系缺席了最後一輪的比賽。

或許,陸子煜當時只是想開個善意的玩笑。

但是,他這個劇透對當時的我而言猶如□□爆炸一般,沖擊力實在太大。

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弦,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指着他吼道,不可能,你騙人,和也不會死的,和也怎麽會死,你一定是騙我的。

在我心裏,和也是我最喜歡的人,是我生活的主角。

帶着主角光環的上杉和也怎麽會死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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