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春的尾聲(2)

2.不想不念,相忘于江湖。

媽媽的喪禮舉行的很簡單。

舅舅一家很早就已經移民到加拿大,也不方便回國。

事實上,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仿佛陷入巨大的海溝之中,靜靜沉着,不知多久,還會多久。我很少哭,也很少跟周圍的人交流,總是一個人待在媽媽離開的那棟房子裏,食不下咽,漫漫長夜無心睡眠,看書看到想吐,音樂單曲循環的快瘋了,拿起電話,不知該打給誰,也不知道究竟想說點什麽。

疲憊到極致的時候就會陷入混亂的夢,醒來的時候不知身在何處。有時候能清晰的回憶起在醫院時的場景,會撕心裂肺的痛。有時候又什麽都記不起來,會下意識的問顧嘉言,暑假什麽時候結束,我什麽時候開學。

顧嘉言經常過來看我,有時候是陪我吃點東西,有時候會跟我讨論一些問題。

大部分的時候,我甚至都不願意跟他說話。

他從楊绛的《孟婆茶》開始跟我談論生與死,他說,那是一列通向死亡的火車,我們每個人終會登上它。我們每個人都會面臨和自己的清算,或早或晚。他讓我接受媽媽在春秋鼎盛之年離我而去的事實。他又跟我說起錢鐘書和錢媛的先後離世,說起“不要害怕死亡,在漫長的生命中,生和死會交換位置,死亡變輕了,而活着才是最沉重的事”。

那個時候,崇拜年輕的我總是把死亡想得很遙遠、很沉重、很避諱。

而活着,又怎麽可能變成一件沉重的事呢?

姜婉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致電約我見面。我覺得疲于應付,拒絕了她的要求,直接挂斷了她的電話。下午的時候,她卻出現在了我家門口。

當時,顧嘉言剛好過來,他并不清楚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于是便帶她進了門。

姜婉有些局促站在我面前,我蓬頭垢面的窩在沙發裏,連眼皮都懶得擡。

她絞着手指,直接開口跟我道歉:“微微,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樣。”

我默不作聲。

她繼續說:“我一直覺得很內疚,如果我能在得知這件事的第一時間告訴你,而不是去要挾陸子煜,或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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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無表情的聽着她繼續說:“微微,我要出國讀書了。或許以後我們再也見不到了,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曾經是我最讨厭的人。你各方面都比我好,我喜歡的男生都圍在你身邊,白少廷是這樣,陸子煜也是這樣。”

我直接打斷她,“說完了嗎?說完了就滾吧。”

姜婉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出聲,下意識的皺皺眉,沒有立刻離開,情緒卻突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失控,語速也加快了好幾倍,“你知道我最讨厭你什麽嗎?就是你永遠一副假惺惺的樣子,假裝替我解圍,卻跟白少廷在背後嘲笑我。假裝跟我關系好,卻不肯告訴我你早就認識陸子煜。還有你現在假裝自己沒事的樣子,你為什麽不哭呢,你這麽可憐,為什麽不哭呢……”

我慢慢站起來,正視她的目光,一字一句說的異常清晰:“你一直都把我當成你的假想敵,我卻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好朋友。你今天過來道歉也無非就是想求個心安,那麽我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白少廷也好,陸子煜也罷,他們只會比我更加厭惡你。”

姜婉有些受不了,“你憑什麽……”

她的話音未落,我就發洩似的抓起茶幾上的杯子用盡全身力氣砸在了地上,伴随着清脆的響聲迅速綻開一地碎片。

姜婉被我突然的舉動吓的捂着耳朵縮着腦袋尖叫了一聲。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顧嘉言從房間裏走出來查看情況。

姜婉直接走了。

顧嘉言看到這一片狼藉,也沒訓斥我,只是小心翼翼的委身替我穿好拖鞋,拉着我的手避開碎瓷片将我安置在卧室的床上。

我坐在床邊,再也忍不住,雙手抱着他的手臂哭出聲來。

我覺得委屈極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我哭着跟顧嘉言說:“哥,我也不想這樣,我也不想像個瘋子一樣,但是我覺得好難受,我什麽都做不了,連睡覺都會哭醒。”

顧嘉言心疼的不得了。

他安撫似的拍着我的後背,不停的重複跟我說,“微微,微微,沒關系的,沒事的,有我在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迷迷糊糊的蜷縮在床上睡着的時候,聽到顧嘉言在一邊撥電話,“連老師,是我。關于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件事情,我想跟你約個時間,帶微微去一次你的診所。”

他刻意壓低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擔心:“她最近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他挂電話:“好的,我知道了。”

次日下午,顧嘉言帶我出門。

山城的早秋,已經褪去了盛夏的燥熱,仰起頭就能看到天邊層層疊疊的大朵厚重的積雨雲和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灰藍色天幕。等紅燈的間隙,我趴在副駕駛的窗邊神色淡漠的看路上的人來人往,迎面感受霧都潮濕柔軟的風。

這座城,承載了我所有成長的歡欣和苦痛。

顧嘉言不忘給我打預防針,“微微,連教授是我的導師,一會兒他問你什麽你就回答什麽,就算不想回答,也不準發脾氣。”

我點點頭,輕聲“嗯”了下,算是應了。

他看我的情緒不虞,沒有繼續說下去。

連教授是個很溫和的人。

我知道自己生病了,盡管我并不願意承認。

我按照連教授的指示放松了身體在他對面的躺椅沙發上半躺了下來。我閉上眼睛,眼前滑過寬大的落地窗外随風飄舞的黃綠色銀杏樹葉的畫面。我漸漸陷入一場痛楚的夢境之中。我曾經自以為是的,肝膽相照的友情,用情至深的愛情,完美無缺的親情,最終都成為一場虛空的泡影。

我模模糊糊的聽到連教授和顧嘉言在交談。

他們似乎并不避諱我。

連教授的聲線平緩,“基本可以确診,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我初步做了一份治療方案。這是一個長期的恢複過程,微微目前最需要的是信任的人的陪伴。你的角色就顯得尤為重要。”

顧嘉言沉默片刻,問道:“我注意到,她有時候會暫時性的忘記一些事情,那個時候她整個人都會輕松許多,會好好吃飯,也能跟我正常交流。”

連教授說:“其實,這一類病人在遭受巨大打擊時,選擇性忘記也是對自身肌體的一種自發性保護機制。微微這種情況,忘記了肯定會比記着的時候更放松。”

顧嘉言問:“那……能否讓她全部忘記?”

連教授不同意:“從臨床上來說,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就算她暫時忘記了,只要她再見到那個人,找到打開她記憶之門的那把鑰匙,她都會一點一滴的想起來。”

顧嘉言說:“只要她能完全脫離相關的人和事件發生的環境,就有成功的機會?”

連教授沉吟片刻,“從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甚至不用完全脫離,只要找到關鍵的症結就足夠了。”

所有事件的關鍵症結就是陸子煜。

我不知道顧嘉言跟陸子煜說了些什麽,我最後一次見到陸子煜,是兩天後的傍晚,在我家樓下郁郁蔥茏的銀杏樹下。我似乎暫時忘記了很多事情,面對着他的時候,我的情緒出奇的平靜,甚至心底竟然會有隐約的歡欣。

我第一反應就是反問自己,我們為什麽會這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

陸子煜穿一件雪白的亞麻棉襯衣,因為水洗的關系,有些明顯褶皺的痕跡,依舊是極其瘦削清癯的樣子。

我問他,“你這些天去哪裏了?”

陸子煜怔愣片刻,低聲說:“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他走過來牽住我的手,笑的山水溫柔。

我沒有拒絕他,我們沿着人行道一路往港口走。

其實,也沒有明确的目的性可言。

從四港聯動大道轉出去就是十六車道的寬闊馬路,兩邊是一間挨着一間的店鋪。半道,陸子煜停下來給我買了一份蜂蜜芋圓涼糕,我握在手裏,沒有立刻吃,鼻尖萦繞的都是熟悉的、香甜的、如幸福一般的味道。中間經過一片老城區,幾步之外就是繁華的商業中心,我們沿着階梯爬上半山,那間古舊的寺廟牆壁有經過許多年煙熏雨漬留下灰黑的印記,布滿了塵灰的香爐上零星燃着幾根香燭。

一路上,我們都很少交談。

我漸漸平靜下來。

從半山下來之後,我們最終到達人聲鼎沸的熱鬧商圈。

電影院售票處排的最短的隊伍那裏是老電影重映。陸子煜買了兩張票,他還是像之前每一次跟我逛街的時候一樣,牽着我的手入場。他沒有半分目的性,又或者只是想打發掉這空白的時間。但是,那天上映的竟然是王家衛的《東邪西毒》。

王家衛的電影都是同一種虛無缥缈如夢似幻的調調。

我以前不懂,但是卻在黃藥師念出這段對白的時候默聲哭了起來。

他說:“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送給我一壇酒,她說叫醉生夢死。喝了之後,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情。我很奇怪,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酒。她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麽都可以忘了,以後的每一天,都會是新的開始。那你說多開心。”

醉生夢死,終歸塵土。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陸子煜一直緊緊攥着我的手。

我總算明白,一段感情的伊始,注定會逼近,會吸引,而後會斥退,會逃離,最終如行屍走肉一般的活着。這有限的人生,不光是生命的長度,其他所有的東西都是有額度限制的。人不能過早的就透支掉自己的感情和精力,更不能太過專注的将一個人、一段感情當成生活的全部。

否則,路到盡頭,無路可走。

我知道,我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陸子煜将我送回去的時候,已經完全降臨的夜幕開始洋洋灑灑的落雨。

我的心境是天地初開一般的萬籁俱靜,周遭只有淅淅瀝瀝的風聲吹動銀杏樹葉在路燈的照射下擺動的斑駁影子。

我沉默的與他告別。

陸子煜最終緊緊擁抱了我,他的力氣非常大,兩只手臂完全攏住我的肩膀,恨不得将我的身體揉進他的骨血中一樣。我聽到他略微帶着哭腔壓抑着痛楚的聲音,他不停重複念着我的名字,“微微,微微,微微……”

那樣的凄惶無助,好像失去了此生最深刻的愛的野獸的呼嘯。

我再也忍不住應聲安慰他,“我在,我在的,我一直都在。”

他沒有再說別的任何話。

他放松身體,腦袋垂在我的左肩,我漸漸感覺到襯衣被一點點的濡濕。

我知道,那不是雨水,而是陸子煜的眼淚。

大雨滂沱。

陸子煜牽着我的手執意讓我站在單元樓的階梯前的廊下躲雨。

他就站在我對面瓢潑的雨水之中,渾身都濕透。他沉默了很久,最終倒退着步伐,笑着揮手與我作別,然後轉身消失在綿密的雨幕之中,我望着他瘦削颀長的背影,時間、圖像、心境就此定格。

在成長過程所付出的代價裏,我丢失了幾乎所有。

我不再表露真情,亦不再需要感情。

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

我開始定期去連教授的心理診所接受催眠治療。

我從媽媽離世的那棟房子裏搬了出來,最開始的時候,我在姑姑家裏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在學校辦理了轉專業,之後就換了新的學生宿舍,周圍漸漸聚攏起新朋友。

聖誕節的時候,我又一次去做治療。

我順從的按照連教授的指示進行。我總是會陷入一場又一場的沉悶悠長的夢境之中。他的聲音距離我越來越遠。我穿紅白條紋和米子格顏色的過膝鴛鴦襪及白色運動衫沉默的站在運動場上,面前飛速掠過的熒光黃的網球跌落在場地上,所有的吶喊聲、助威聲、噪雜聲都消失殆盡,只剩下空曠無比的場地和獨自一人的我。

我始終無法看清那個背對着我的,漸漸離我遠去的,穿灰色運動服的男生的臉。

他颀長清瘦的背影最終消失在我的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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