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來了,請坐。”雲墨戴了副金絲邊的眼鏡,略仰起臉,目光從鏡片後面望過來。眼中含笑,依舊令人如沐春風,不像會情敵。

但他昨晚的郵件中不是這樣的——郵件,他居然用這麽正式的方式約我。他在郵件中的态度尖銳而挑釁。

“希望你能來面對我,我們之間把問題解決掉,不要讓他為難。”

“他”,當然是宴宗羨。

如果郵件的目的意在挑動我的情緒,那麽不得不說他還挺成功的。

整封郵件中,他先是陳述了自己對宴宗羨多年的深情厚意,說不明白為什麽會分手,自己哪裏不好,三年來一直自責、自省、忘不掉。然後講自己“石破天驚的發現”,并表示被那個發現苦苦折磨了幾個月,實在無法不怨恨我,也放不下過去,現在已經和宴宗羨舊情複燃,“有必要做個清楚的歸屬劃分”。

無論是他陳述的事件,還是措辭跟态度,都在我閱讀郵件的過程裏,令我顫栗過。

這很正常不是嗎?裏面那麽多屬實的指責,和我分不清是否屬實的事,我怎麽能冷靜讀完?所以,我讀到一半的時候,就找了宴宗羨。

最終,郵件是我們兩個一起讀完的。

讀完,宴宗羨就在那邊笑了:“早知道雲墨對你這麽有效,我就該用他刺激你的。”

我不搭腔,既對他戲谑的态度感到惱火,又因此放下心。他沒對雲墨郵件裏說的事情——尤其是“舊情複燃”——有什麽反應,就說明它們十有九虛。

這就夠了。

“我很欣慰。”他感慨地深嘆一聲,輕道,“終于感覺你有一點在關心我。”

聞言,我一愣:“怎麽說話呢,我怎麽會不關心你?”

“是嗎,你關心嗎?”他似有落寞。

我着急起來,下意識争辯:“當然關心!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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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那随便問一題。我這次出差是幹嘛來了?”

“你知道宗羨這次去北京,是做什麽嗎?”

什麽?我驚訝地擡眼朝雲墨望去,一時間有些恍惚,還以為這話是個人終端那頭的宴宗羨問的,接着我馬上聽到藍牙耳機裏宴宗羨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聲。

——正巧,我們昨天晚上的通話就止步于這個話題。

當時因為一點小小的打岔,我們中斷了通話。等我這邊忙完他已經有別的事,便沒再繼續聊。可能我是真的不夠關心他吧,從那會兒到此時此刻,我居然真的沒有再去追究過這點,只當小問題過去了。

現在,我有一種小問題要變成大問題的預感。由于我不經意的忽視。

于是我十分虛心地向雲墨讨教:“是去做什麽?”話是問雲墨,态度是給終端那頭的人。

只聽我話音剛落,宴宗羨就輕哼了一聲。

假如他現在在我面前,必定還配套一個故意不搭理我的表情。得誇張,得情緒十足,其中要意是眼睛絕不看我。非要我又認錯又哄,他才能施舍一般表現出原諒的樣子來。唉,能跟一個孩子氣上頭的男人計較什麽呢?

我腦子裏生動地想象着宴宗羨的樣子,臉上對雲墨擺好了從容應戰的姿态——他已經摘了眼鏡,那張精致漂亮的臉上挂起哀怨譴責的表情。

“宴雀你知道嗎?我第一次感覺宗羨和你不對勁兒,就是因為他抱怨你不關心他。你看,你連他的電影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電影可是他的命,你一點也不關心他的命。”

如果他這話譴責的不是我本人,我簡直都要為他鼓掌了。角度、切入點、語氣、用辭,處處紮心。

“發生了什麽事?”而我确實有些揪緊了心,“很嚴重嗎?”

“不嚴重。”宴宗羨在藍牙耳機裏回答,“最近文化審核風向變化太快,《樂園》被提前下檔了,我過來就是正确一下複映。”

同時,雲墨道:“他的電影上映時間沒過半就被撤了,成本都不一定收得回來,等于毀了。這是他第一部 長篇電影,你想想這個結果對他打擊有多大。”

“也沒多大,能争取争取,不能争取拉倒。”像是安慰我,宴宗羨前一句話剛囫囵說完,就接了雲墨這句。

我頓了頓,沒理他,問雲墨:“什麽時候的事?之前路演不都很順利嗎?”

“昨天的通知。”雲墨看着我,準确地說,是瞪着我,“網上到處都是相關讨論,你沒看到嗎?還是你都不在乎的?”

我沒心情搭理他的挑釁,調出個人終端來搜索這件事。

果然,網絡上正議論紛紛。電影提前下檔,官方沒有正式聲明發出,下檔原因處于衆說紛纭的階段。其中主要的聲音,是認為影片中包含明确的婚姻平權傾向,有諷刺剛剛頒布的新婚姻政策的嫌疑。

“太可笑了,明明在一年前還理所當然的東西,現在就變成政治諷刺大逆不道了。”

“醒醒吧大家,沒有人反抗,明年你們連發牢騷都有罪了!”

“一部文藝軟科幻下檔而已,不用反應這麽大吧?”

“票房太差,惡意炒作?”

“投票:《樂園》複映,你支持嗎?”

“……”

我浏覽了幾屏,便把全息屏收了,問:“複映的可能性大嗎?”

宴宗羨道:“盡人事。”

雲墨冷然一笑:“這些事,你問了也沒辦法幫忙,我只是看你一無所知的樣子有點氣不過,順便告訴你了。你能理解嗎?我真的看不得別人這麽怠慢宗羨。”

我抿唇不語。

宴宗羨輕輕喊我,像撓一只小貓,我也沒理。

“宴雀啊,”雲墨将雙手搭在桌上,正視着我,凝眸肅然道,“從發現你們的事到現在,我也觀察幾個月了,看得出你對你小叔是怎麽回事兒。聽我說,你不是真的愛他,你只是習慣性依賴他,錯把這種感情當成愛。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這是在亂-倫——你會害了他的!”

這些問題我都想過千百遍了,我以為它們已經不會再讓我動容。可是這畢竟是它們第一次被別人甩到我臉上,這巴掌多少打得有點令人臉頰發辣。

我不能開口應答,我怕一出聲就會洩露心虛。

雲墨聽去了倒沒關系,宴宗羨不能聽到那種心虛。我再也不能讓他以為我仍有退意,讓他一個人捍衛這份關系。

“我和你小叔的故事,你都知道。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人,無論是生活還是事業,都能互相幫襯。這次的事情,我用點力,多半能促使電影複映。你也已經不小了,工作小半年了吧,一定知道在事業上有人支持是多麽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

他笑笑,眼中揚起一絲刻意的豁然:“我不在乎你們這一段,反正宴宗羨——你知道的,他那個人事兒多了去了,多一段不多少一段不少。我相信,只要你們擺正心态和位置,他很快就會收心了,你也會好的。”

“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再也沒有過別人。”宴宗羨在那邊賣乖地接話。

我一邊聽着耳中宴宗羨的反駁,一邊反問雲墨:“你真的不在乎嗎?那為什麽要把我約出來?你要是真的認為我只是他所有亂七八糟的關系中的一段,何必對我格外忌憚。我們還是亂倫呢,光都見不得,你怕什麽?”

“你怎麽能這樣說!”他驟然發怒,臉上寫着給臉不要臉,怒斥道,“難道我就這樣放任你插足我們的感情嗎?宴雀你搞搞清楚,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永遠賴着宴宗羨,他遲早都要和別人結婚成家的!”

“和誰?和你嗎?”

“呵呵,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像個吃不到糖惱羞成怒的孩子!”

“和你嗎?”我重複問,“你配嗎?”

“你!”

“雀兒?”耳機裏,宴宗羨發出疑問。

我摒了摒息,努力讓自己狂跳的心靜一靜,強作鎮定。一狠心,把心裏那一絲猶豫抛開。

“你說得對,我是依賴宴宗羨,不想他和別人好。可是他十七歲就開始談戀愛了,往後每一個對象我都知道,可為什麽我單單在你們好的時候勾引他?為什麽只插足你們倆?你不疑惑嗎?”

“你什麽意思?”聽了這話,雲墨面露警惕。

宴宗羨幾乎與他同時發問:“什麽意思?”

心髒的跳動根本壓不下去,我感覺自己連皮膚都在跳,應該是起雞皮疙瘩了,胃也在犯惡心。因為他們此刻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真的難以啓齒。有時候我很煩自己的運氣,怎麽好像所有難看的事情都被我發現。

“告訴我,雀兒。”可能是我沉默得太久了,宴宗羨變得凝重了。

雲墨的緊張和他不相上下:“你說明白,我們今天就是要把問題解決清楚!”

“你……”我還是有些退卻了,面對雲墨,艱難地斟酌用詞,“你有沒有你表現的這麽癡情,自己應該最清楚吧?如果沒有我插足,你們之間就幹幹淨淨嗎?你不覺得比起我勾引他,你勾引的人更惡心嗎?”

這樣就好了吧,宴宗羨只要知道雲墨當初對他沒有那麽幹淨就好了。

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對雲墨厲聲道:“我話就說到這裏了,不管我和宴宗羨怎麽樣,你都不配和他在一起,省省吧!”

說完,我轉身而去。

宴宗羨還在耳機裏問:“雀兒,你那時候發現他背叛了我?”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我一邊疾步離開剛才的桌子,一邊注意雲墨的動态。他正在收拾東西,匆匆付了咖啡館的賬,就要追上來了。

我忙打發宴宗羨:“好啦,我都和他見完面了,現在要去公司了,可以挂通話了吧?”

“不行,你得告訴我他和誰背叛我,別說你不知道你一定知道而且掌握證據,不然你才不會拿這個質問他……”

“別問了,我挂了。”

“你敢挂我馬上跟全家出櫃!”

“……”

“宴雀——”雲墨跑得比我想象中快,已經撲到我面前來了,抓着我的手腕,用力壓低聲音問, “你發現了什麽?”

還沒等我開口,他又急切道:“不管你發現了什麽,你都不能告訴宴宗羨!”眼前這雙眼睛已經失去淡然時的和煦,春風皺了,一團淩亂,“我們互相替對方保護秘密,只要你以後不再那樣纏着他,你們的事我會永遠在你們家保密。你也一樣,行嗎?”

我……

我的手按在藍牙耳機上。

現在,只要我把手指挪一下,和宴宗羨的通話就能挂斷了,之後雲墨再和我吵什麽,宴宗羨都不會再聽到。哪怕他回來以後逼問我,我也能把他糊弄過去。

可為什麽,我沒辦法挪動那根手指?我是不是,本來就想把那個難看的秘密抖給他?

——我不僅記恨雲墨那個故意拍出來刺激、惡心我的視頻,更不能忍受他和宴宗羨躺在我挑選的床上,哪怕并沒有發生什麽。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忌憚他,怕極了他将來再和宴宗羨有什麽。我實在有的是理由抖出他最致命的過錯。

所以,其實今天從答應宴宗羨開着通話來赴約開始,我就存了對雲墨趕盡殺絕的心。我是個瘋逼,是個壞蛋,一招制勝的機會就在面前,怎麽能放棄。

好吧。

我緊緊盯着雲墨的眼睛,問耳機裏的宴宗羨:“你真的想知道是誰嗎?”

宴宗羨意識到我在問他,立即回道:“說吧說吧,讓我綠得明明白白——”

“是你自己要聽的。”

這一瞬間,愧疚和興奮同時踩着我的神經,我都不太清楚自己組織了怎樣的語言,依稀聽見自己說,“你還記得嗎,你明明只帶雲墨回過我們家一次,爺爺就對他贊不絕口,總是勸你跟他定下來。”

這時,雲墨猛然反應過來,臉色倉惶大變:“你在和誰說話?!你不要說了!”

怎麽可能?我是必然要說完的啊:“你不覺得,爺爺對他的熱情太高漲了點嗎?你們分手以後他簡直有點失魂落魄,你都不奇怪嗎?宗羨,你現在還要我我說下去嗎?”

一瞬間,空氣仿佛靜止了。

我的耳朵好像只得聽見自己的心跳,喉嚨甚至喘不過氣來,而腦子裏有個意識反複地給我剛剛的行為下評斷:你在傷害宴宗羨,你在傷害宴宗羨,你把最要命最惡心的刀子插在宴宗羨的心裏……

“宴宗羨,你聽我解釋,那時候的情況不是你想的那樣——”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重新接收到外界的聲音。

正是雲墨在沖我痛苦地低吼、辯解,試圖奪過我的藍牙耳機。但我聽見耳中的通話已經中斷,宴宗羨纏了我一早上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對不起。”我很輕很輕地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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