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寄北一個人坐在長桌前吃飯。盤子裏是淋了肉醬的意面,他用叉子卷起一些塞到嘴裏,他克制着咀嚼聲,但有意無意地還是能聽到。大概是家裏太空,沒人陪他吃飯的緣故。
“王嫂,我吃飽了。”盤子裏還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周寄北卻已經沒了胃口。他扯過紙巾擦了擦嘴,剛想喝口水,門開了。
周寄北聞聲看去,竟然是季瓊宇。他裹着一身冷氣進門,激得周寄北也吃了冷風。可周寄北不在乎,他的眼睛驀地一亮,像寒夜裏蹭然被點亮的火柴棒子,亮閃又熾熱。他剛想開口喊一聲季瓊宇,半個音都已經脫口而出,喉嚨口忽然被利爪抵住,氣管一剎被剖開,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
姚轶跟在季瓊宇後面也進了屋。他彎腰脫了鞋,熟練地拉開鞋櫃翻出自己的拖鞋換上,接着再回身将自己的鞋同季瓊宇的并排擺放好。
“貝貝,剛吃完晚飯嗎?”季瓊宇邊解領帶邊在餐桌邊坐下,王嫂見了姚轶客氣地稱他姚先生。姚轶笑着答應,他同王嫂撒嬌說,想念她做得叉燒飯,王嫂掩嘴一笑說馬上就去準備,轉身就進了廚房。
“貝貝,瓊宇說你喜歡吃這家的蛋糕,我碰巧路過,給你買了幾塊。”姚轶将紙袋遞到周寄北面前,周寄北正低着頭撕扯着手上的小傷口。聞言他擡起了頭,眼尾不屑地剜了眼紙袋,聲音平平。
“我不喜歡吃。”
“........”
“上禮拜不還吃過嗎?”季瓊宇把手伸進紙袋,将蛋糕盒取了出來。他掀開包裝盒将蛋糕往中間一推。
周寄北卻連看都不看,他垂眼,一心只關心自己手上的口子還能擠出多少血珠子。他的食指用力地擠着傷口邊緣,血珠像缺了氧的魚,一開一合地張着嘴,拼命湧至,等快漫出邊緣,他又松開手。翻來覆去幾次,他像得到了樂趣,嘴角的笑越勾越深。
“上禮拜喜歡,這禮拜不喜歡了。”周寄北終于放下了手,他将些許血漬往褲子上随意一蹭,布料立刻髒了一塊。
“你們吃,我回房了。”周寄北剛才還剩了半碗面沒吃完,事實上他也已經飽得連半口都塞不下了。可輪椅剛推出幾步路,他又折了回來,身體微微向前,将桌上的盤子抱到懷裏。
姚轶擰着眉看他,眼神裏透露着嫌棄同敵意。這樣的眼神,周寄北每天都會受一遍。區別在于人都不盡相同,但他們都喜歡用這樣的眼神,從頭到腳地打量自己。雖然他們都不說話,但周寄北知道——他們都看不起自己是個殘疾。
那麽季瓊宇呢,也看不起他嗎。
周寄北轉動輪椅的速度變快了,指腹更大力地蹭過鋼絲,傷口便愈深。
“........” 周寄北把盤子放到書桌上,他開了盞小燈,燈光昏黃,只能照清他盤子裏的面。他拿起叉子又卷了口面,剛放進嘴裏,胃就突生嘔吐感,叉子從指間掉落,周寄北下意識地捂住嘴,他雙眼一瞪,惡心感像電鑽擊穿他的脾胃,他再也忍不住,抓着拐杖就沖進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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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個人蜷縮在冰冷地磚上,右手抱着馬桶使勁地吐着。電鑽似乎加足了馬力在剜他的胃,五髒六腑都能從喉嚨口嘔出來。冷汗一瞬浸沒後背,太陽穴突突地跳。
周寄北閉着眼伸手去摸索沖洗鈕,他的五指抖得嚴重,以至于他按了好幾次才聽到水聲。殘羹膽汁皆随着水沖進了下水道,周寄北擡起手肘擦了擦額頭,他想撐着地站起來,可右腿無力地蜷縮,像是睡着了一樣。
六年了,他還是時常忘記自己殘廢了。總還以為自己能走路,總是以為。
滴答,滴答。水晶球裏雪花滿天飛,小人跟着追。周寄北手捧着水晶球,都快将眼睛貼上去了。剛才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從盥洗室爬出來,直到鼻腔吸到空氣了,他身上的冷汗才蒸發掉些。可還沒好一會,他又拄着拐杖往二樓走去。他揣着季瓊宇以前送給他的水晶球一同上了樓。他盡可能地放輕動作,等好不容易走到季瓊宇的房門口,他才松了力氣,身體貼着門板緩緩下滑。
房裏有聲音。聲似有若無地起,隔着一扇門減少了殺傷力,但周寄北還是被殺得片甲不留。
他打開水晶球的開關,雪花又開始肆無忌憚地飛。周寄北追着那雪花的痕跡,盯到眼睛發酸。透明玻璃罩放大了他的手指,密密麻麻的小口子顯得可怖瘆人。
聲音似乎漸平,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那聲音周寄北閉着眼睛都能分辨。周寄北調大了雪花飛揚的速度,雪花如被碾碎的紙片,細細碎碎以狂速無亂地飛,就像拽着周寄北的心,從胸腔拉出體外,狠狠幾爪,撕裂成片。
小人也有轉累的時候,漸漸地轉速越來越慢,雪花也像沒了電,黏在玻璃罩上戛然而止。周寄北眼底的光咻然一暗。
而與此同時,隔着一扇門,姚轶正陷在季瓊宇懷裏,他裸着上/身,手指撥弄着季瓊宇下巴處的細碎胡茬,他的臉還呈緋紅,氣息未勻。
“周寄北......對我敵意挺大的。”
季瓊宇扣着姚轶的腰,左手去擰他的臉。
“貝貝性格就那樣,小孩嘛。”姚轶捉住季瓊宇的手握在手裏,他低頭摩挲着季瓊宇的無名指,沉默片刻忽然說:“十八了,不是小孩了。”
“不就沒給你面子吃那蛋糕嘛,較真了?”季瓊宇嗤笑一聲,語帶戲谑,手又不安分起來。
“我和他較什麽真。季瓊宇,我什麽時候搬過來?”
“你想搬明天也能搬啊。”季瓊宇擡起指尖從姚轶的肩頭游離到他的手臂,指尖像在彈鋼琴般,每每擡起落下,他便輕笑一聲說:“春慈路到站了......紫藤園到站了......”
“那周寄北呢......他還住這兒?” 季瓊宇一聽這話,臉色頓時僵了。他一把将姚轶掀翻,只手扣其下颚,逼近道:“我說了,我不可能不要他。”
姚轶也毫不客氣地怒視他,伸手一把扯起季瓊宇的睡袍,他不甘示弱地反諷:“你都養了他六年了,還準備養幾年?他都十八歲了,你該盡的責任也該到頭了.....”季瓊宇被戳了死穴,臉色便更加難堪。他下了床,趿着鞋冷冷地說:“你回去吧。”
“........季瓊宇!”
季瓊宇一下子把門拉開,腳還來不及踏出去,整個人都像石塊僵在原地。周寄北還抱着水晶球坐在地上,他本靠着門板,卻又因一瞬間沒了支撐,整個人摔到一旁。
“貝貝!”季瓊宇手忙腳亂地把他扶起來,周寄北嗅到他身上粘着的氣味,忽然伸手推了一把。
“.......”周寄北扯過拐棍迫使自己重新站起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掉頭往下走,右腿無力地蜷在地上,像是拖着一尾累贅。
“貝貝!”季瓊宇想去扶他,卻不得空。周寄北拼了命地往下走,季瓊宇想碰又不敢碰,只得跟在他身後,一雙手時刻虛扶着,以防他跌倒。
周寄北下了樓又是一身地汗,季瓊宇跟着他進了客房,想要說些什麽,但又覺得沒必要解釋。他咬了咬嘴唇,一時之間竟也無言。
周寄北撐着床沿坐下,他用雙手抱起右腿,喉底同時發出刺痛的哀嚎。季瓊宇心一顫,連忙蹲了下來,他滿臉心疼,直接撸起周寄北的褲腿,替他揉起傷腿。
周寄北眼皮微垂,就着這個坐姿,他能看見季瓊宇的發頂。膝蓋處漸漸傳來熱度,溫熱化解着疼痛,治愈表面的傷。
“你想要我走嗎?”周寄北忽而開口,叫季瓊宇猝不及防地擡起了頭。他滿臉的驚慌失措,讓周寄北一度産生了錯覺,錯覺以為季瓊宇舍不得他。
“不會,貝貝你怎麽這麽想.....我.....”
“那你愛姚轶嗎?”
“......貝貝.....”
“愛嗎?”周寄北似乎不依不饒,每一字一頓的攻擊性都極強。季瓊宇抿了抿嘴唇說:“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了。”
“在一起不代表愛。”周寄北彎**直盯季瓊宇的眼睛,目光之外的壓迫性更像是在***,他抵住季瓊宇的額頭,不予他退路。
“......”季瓊宇一下子扣住周寄北的後頸,使着蠻勁把他拉開,周寄北始料未及,想要擡手去抓季瓊宇的手,卻沒了機會。
“睡吧,很晚了。”
“你總是逃避問題。”周寄北瞪着季瓊宇的背,聲音冷然。
季瓊宇本要按下門把手的動作一滞,他的喉結不由地一滾,仿佛吞下了燙油一桶。他回過頭望向周寄北,聲音比平日更顯冷淡。
“你想知道什麽?”
周寄北的眼睛一瞬不瞬,眼中仿佛射出張網,直取季瓊宇,将他裹住、收斂、再紮緊獨占。
“你愛我嗎?”
作者有話說:
行。出來混都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