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自由是什麽?自由就是可以大聲說出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并且能夠用盡全力去得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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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砂怔怔地看着清瓷的背影,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很想找一個人将自己的想法說清楚,但誰也沒有能夠聽懂,或者說,誰都不願意仔細去聽。所有的人都認定她是暗星,只要她想,天下唾手可得。
“哈哈,我有那麽厲害麽?”
她苦笑一聲。天澄砂,十八歲,一個擁有些微靈異能力的普通人,連一流法師都不算的懶蟲。她要這天下來做什麽?做什麽?
這個念頭一起,她又聽見自己的嘴巴自動自覺地說道:“問問你的心,它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麽?為什麽要将自己渴望的東西壓下去呢?你不去想,不代表你不要。欺騙自己的人是最愚蠢的。”
她駭然地捂住嘴,又來了!心裏的另一個人開口說話!是怎麽回事?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現在不過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而已,等你開始強烈地想要一個東西的時候,我會幫你的……自由是什麽?自由就是可以大聲說出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并且能夠用盡全力去得到它!你高興也好,嫉妒也好都是你的事情!你是為了自己活,沒有任何可恥的!」
澄砂緊緊蓋住耳朵,不想再聽心底那個聲音。只要它一說話,自己便心馳神搖,無法抑制。
“別和我說話了……我想要的東西太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但只有天下,我不想要啊!”
她大聲說着,仿佛是為了對抗那個意識,她又道:“我從來也沒覺得為了自己活有什麽可恥的地方!你告訴我的東西都是習以為常的,為什麽你可以把它們說的那麽慷慨激昂?你很讨厭啊!”
話音一落,卻聽身旁那兩只銀虎開口說話,居然是白虎的聲音!
“澄砂,快出來吧。你還要在別人的身體裏賴到什麽時候?”
話語是含笑的,溫柔親切,她幾乎可以想象到他的琉璃眼微微眯起的模樣。她的心裏忽然一動,似乎有什麽東西醒了過來,悄悄告訴她:是他嗎?是他嗎?難道是他?聲音越來越大,如同洪水洶湧,劈頭蓋臉罩下來,竟然連反抗一下的氣力都沒有。
澄砂怔怔地走過去,手腳并用,騎上一只虎。摟緊它的脖子,她将臉貼上光滑冰冷的皮毛。心跳,久久不能平息,不知道為什麽,全身的血液突然澎湃起來。心裏有一個聲音問自己:是他麽?
或許是吧……
她疲憊地合上眼,只覺腳下生風,兩只銀虎騰空而起,竄向天崖,突破雲霧,離開這瘡痍的世界。
漸漸地,眼前越來越亮,黑暗被抛在後面。她微微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前方,有一個人,灰色的長發,寬大的袍子,琉璃眼。那人對她伸出手,柔聲道:“來我這裏吧,澄砂……”她忽然滿心感慨,不自覺地将手遞過去。
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确定某件事情了。十八年來第一次,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麽。
身體越來越輕,整個人高高地飄在風裏,仿佛被那人輕柔地撫摩,令她舒服地想蜷起腳趾。這種類型的幸福,她從未體驗過,那是無論她收服了多少個怨靈,吃了多少美味的東西都無法比較的感覺。
「那麽,現在你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嗎?」
那聲音問她。
她陡然睜開眼,大聲道:“是的!我當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不用你來提醒!”
結界中忽地暴發沖天的黑光,大地随之顫抖。結界外的衆人又驚又嘆地望過去,只見黑光漸漸收斂,聚合成一個纖細的身形。那人站在結界邊緣,滿頭淡金色的長發,穿着古怪單薄的衣裳,兩條修長的腿光光地露在外面,腳上還套着一雙極大的靴子,上面染了許多塵土。
她在低頭看自己的手,将手掌張合數次,然後一把抓起自己的頭發,放去眼前仔細看。她頭頂的結界漸漸裂開,發出輕微的聲響,瞬間便消散開去。她一擡頭,卻見一個尖尖的俏美下巴,雙眸清澈婉轉,即使沒有表情都自帶三分笑意。
白虎動了一下,剛想開口,卻見她對着自己笑了起來,揮了揮手,聲音嬌嫩:“喂!我得回自己的身體了!你不許賴帳,要請我喝酒的!”
衆人嘩然,白虎微微一笑,走過去将袖子一卷,彎腰行了一個恭敬的大禮,一邊朗聲道:“印星城四方之神恭迎暗星大人!”
澄砂一呆,急道:“什麽暗星啊?!你想賴帳?還是故意氣我!?”
白虎又道:“對大人仰慕已久,今幸得眷顧,實乃印星城之福。望大人不吝指教,暫時移駕前往正殿,商讨共同對付麝香山事宜。”
澄砂臉色白了又白,頓了半晌才咬牙道:“……好,我看你玩什麽花樣!去就去!”
白虎展開袖子,“擺駕正殿!”
立即有數十個星宿在前引路,白虎在前,澄砂在中,青龍殿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正殿走去。才走不到兩步,卻聽玄武厲聲道:“給我站住!白虎!”
白虎還沒來得及回頭,領口便被人狠狠提了起來!玄武臉色慘白,恨道:“你對清瓷做了什麽?!她根本沒有醒過來!你未免太卑鄙了!”
白虎淡然道:“她不醒過來,難道是我的問題麽?我只說幫你将暗星的魂魄從她身上取出來,然後還一個完好無損的她給你。我沒有食言,你用什麽理由指責我?”
“你……!”
玄武怒極,眸中的四瞳立即詭異地旋轉了起來,殺機頓起!一旁的奎宿與參宿立即沖過來,連聲道:“玄武大人!請息怒!”話沒說完,便被玄武一揮,兩人狠狠跌去老遠,半天都爬不起來。
白虎看了他們一眼,挑起眉毛,卻不懼,輕道:“你這是打算殺了我洩憤?她不醒過來只能證明她對世間沒有留戀,與我何幹?她既不留戀你,你殺了我又有何用?好一個出塵絕世的冰雪玄武!你除了莽撞地喊打喊殺之外,還會什麽?!”
玄武怒到極點,再不說話,掌心銀光吞吐,立即就要将這卑鄙小人斃于掌下!
眼看他的手掌就要觸到白虎的頭頂,手腕卻忽然被人架住了!玄武一驚,忽聽耳邊一個人冷冷地說道:“你敢殺他?!”他只覺肩頭有什麽東西一重,壓得他幾乎無法站穩,背後有一股霸道之極的氣,讓人毛骨悚然。
玄武心頭一冷,他居然忘了暗星的存在!背後被人猛地一推,他整個人幾乎飛了出去,如同地下冰城那次一樣,對暗星,他們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玄武勉強穩住腳步,定睛一看,卻見澄砂護在白虎身前,雙眸隐隐泛出暗金的色澤,神色肅殺。
“我見過清瓷,她寧願待在自己的世界裏,不想出來。你若真想她,就去求她,她能聽見的!你要是再敢對白虎做出什麽威脅行為,小心我不客氣!”
玄武也不說話,飛快地抽出腰間的玄武劍,捏一個劍訣,森然道:“你讓開!我不與女人計較!此事歸根結底都是他所為!若不殺他,怎消我心頭之恨?!白虎!今日就要用你的血來祭玄武劍!”
他将劍飛快地舞起來,虎虎生風,交織成一片銀光,恍若一條游走在周身的銀龍。
“疾!”
他大喝一聲,劍尖一挑,一條矯健的銀龍猛然從中竄出,須發俱張,咆哮着撲向白虎!
澄砂大急,卻不知該如何對抗這樣一條巨龍,正焦灼時,卻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白虎在耳邊輕道:“澄砂,用手去擋。是你的話,什麽都傷不了你!”
她本能地擡手擋在身前,那條龍呼嘯着飛下,卻陡然停在她身前三尺的地方,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前進一點!玄武劍尖一揮,厲聲道:“躲在女人身後麽?!小人!”他将劍畫了個十字,從十字正中立時争先恐後地竄出無數條銀龍,從四面八方撲下來!
“你不要太過分!”
澄砂怒極,瞳仁迅速染上血色,周身陡然揚起漆黑的光芒,身後的影子暴長,忽地立了起來!卻是一只巨大的獸的影子!
“還給你!”
她的手猛然一揮,只見那影子裏的獸跟着舉起巨爪,一揮而下,無數條銀龍幾乎是一眨眼就全部碎裂開,化成了銀色的粉末!玄武只覺一股氣壓下來,胸口大痛,再也無法站立,往後退了幾步,搖晃着跪了下去,口角流血。
“白虎……!”
他聲嘶力竭地叫着這個讓他恨到極點的名字,腹中忽然一陣氣血翻湧,終于忍不住噴出血來。眼前的景色開始搖晃,他覺得腦袋越來越沉,努力望向白虎那裏,卻見他唇角含笑,琉璃眼裏一片冰冷,漠然地看着他。
玄武覺得身體裏有一把火,生生将他焚燒,痛入了骨髓。他一把抛下玄武劍,雙手拈式,嘶聲道:“白虎,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你當真要逼我?!”他眼中的四瞳越轉越快,周身彌漫出冰冷的氣息,臉色鐵青。
白虎捂住唇,輕輕咳了幾聲,有些意外地說道:“要現原身麽,玄武?為了一個清瓷,你打算與四方決裂了嗎?”
玄武不答,将身體一縱,整個人化做一道白光,旋風一般竄去半空!忽地,那道白光頓了一頓,竟從空中生生栽了下來!他落地一滾,光芒褪盡,露出一身冰雪的鱗片與額上半透明的犄角,是一只美麗高雅的麒麟獸。但此刻他身上纏着一條漆黑的巨蛇,那蛇盤得極緊,玄武顯然動都不能動一下。
“墨雪!你也要反我?!”
玄武陰冷地問着,被那蛇盤了住,他只能半跪在地上,用犄角頂着地面好讓自己不要跌下去。
墨雪沒有說話,身體扭了幾下,忽地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牙上粘膩金黃,是毒液。她一口咬上玄武的脖子,毫無回轉餘地。玄武抽搐了幾下,登時癱在地上再動彈不得!
她迅速從玄武身上游下來,在地上一盤,恢複人形。她神色悲戚,走上前兩步,忽地半跪下來,聲音虛弱:“白虎大人,暗星大人!請求你們放過玄武!他不過一時急怒攻心,并非不顧四方大業!現我已将他制服,希望白虎大人您可以念着以前的情誼不要懲罰他!他已受了重傷,請暗星大人放過他吧!”
玄武大怒,厲聲道:“胡說!誰要你替我求情?!我玄武何須對他低頭?!”
白虎微微一笑,柔聲道:“墨雪,你何苦如此?我一向顧及四方情誼,但今日先撕破臉皮的是他吧?印星城的規矩,你忘了嗎?”
墨雪咬唇喃喃道:“沒忘……若不聽教誨,現原身試圖傷害四方之長,死無赦……”
白虎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何擅自替我做決定?要如何處罰他是我的事情,你為什麽逾越?何況,我有說要殺他麽?你這樣做,不是讓他更加恨我麽。墨雪,你太讓我失望了。”
墨雪臉色慘白,嗫嚅着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再想不到反被白虎将了一軍,此刻再說什麽都已無意義。她後悔極了。
白虎嘆一聲,“玄武一再以下犯上,不聽教誨,棄大業于不顧,今日實在饒他不得。念在四方的情誼,我留他一個全屍。奎宿,參宿,将人押去大牢,今夜子時處以雷刑!”
此話一出,衆人皆嘩然,一直在旁忍耐着不說話的青龍終于沖上來急道:“雷刑?!你瘋了嗎?!他又沒傷到你什麽!我早知你一直在找機會除了玄武,但想不到你居然用這種爛借口!白虎,你到底想做什麽?”
白虎冷下臉色,森然道:“注意你的措辭!青龍!難道印星城沒有王法了嗎?以下犯上的事情他做過多少件,我又忍讓了他多少次,你難道不知道麽?!今日如你所見,他是想殺了我,難道你覺得我被他殺了才叫合理?!你也想反我?!”
青龍一時哽住,竟說不出話來。白虎揮了揮手,“把人帶下去!誰還想再求情,便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奎宿與參宿立即走過去,試圖将動彈不得的麒麟獸抱起。澄砂見玄武口角流了一大灘血,不由有些不忍,想張口求情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畢竟是她将那人傷成那樣的。回頭再見白虎陰冷的神色,她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只好呆在那裏。
麒麟獸被奎宿一碰,忽然劇烈地跳了起來,将他吓了一跳。玄武吃力地站着,顫聲道:“別……別碰我……!白虎,你若想殺我,現在就殺!否則……我寧可自斷也不會任你擺布的!”
白虎冷笑一聲,昂然走過去,冷道:“很好!死在我手上你也別怨!”
他從袖子裏抽出那付黑色的手套,緩緩套在手上,一面說道:“我留你全屍,你的魂魄就交給我吧,我替你保管。”
玄武恨恨地看着他,再沒有說話,眼看他的手抓過來,立即就要插入胸口。
半空忽地有人幽幽一嘆,聲音悲涼:“冤孽!冤孽!玄武,你何苦逼我如此……?”
白虎一愣,轉頭一看,卻見法陣裏原本躺在麒麟血石上的清瓷忽然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的動作登時慢了下來。下一個剎那,他只覺手腕被一雙玉涼的手握住,清瓷清冷的聲音在腦後響起:“你打算當着我的面殺他麽?白虎,我在沉睡的時候,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很清楚。”
白虎慢慢回頭,立即見到清瓷,她額上此刻布滿了心魔印,一雙眼澄若秋水,冷冷地看着自己。他怔了一會,不懼反笑了起來,柔聲道:“原來你一直醒着,我倒被你騙過去了。如果今日我不殺玄武,你恐怕也沒打算出來吧?想一直暗暗看好戲麽?”
清瓷将他的手輕輕推開,淡道:“不錯,我本不打算再涉身世事。但這也不代表我開心看到一個笨蛋為了我死。算了,多說無意義,你放手吧,玄武我要定了。”
白虎放開了手,後退數步,才輕聲道:“你說要便給你,未免太看輕四方。你憑什麽保他?倘若我一定要他死,你能如何?”
清瓷哼了一聲,“有意思,四方是什麽?死了朱雀,傷了玄武,剩下的青龍似乎并沒有與我作對的意思,那麽只剩你一個,你以為你能阻止我?哦,還有暗星大人。”
她忽地轉頭望向澄砂,目光如冰。澄砂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又來了!這種感覺!她的眼睛簡直讓人麻痹!
“你要出手對付我麽,暗星大人?”
她問着,緩緩撫着袖子,卻不再看澄砂。
澄砂嗫嚅了半晌,才道:“不……你将他救走吧……方才是我不好……将他傷了……”這是什麽感覺呢?面對清瓷的時候,連心髒都在顫抖,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恐懼?她是在恐懼她麽……?
清瓷微微一笑,淡然道:“既然如此,白虎,你還要阻止我将人救走麽?你若不服,大可出招,我一定奉陪。”
白虎勾起一抹虛幻的笑,聲音溫柔綿軟,“清瓷,我一向很佩服你。……也罷,人就交給你。但你們一定要立即離開印星城,算我将玄武逐出四方罷了。我不希望日後再看到你們。”
清瓷沒有說話,轉身彎腰将動彈不得的玄武輕輕抱了起來,他法力被封,一時無法恢複人形,中了毒,也沒辦法再開口說話。但那雙詭異的四瞳眼卻一直癡癡地看着她,裏面充滿了淚水,他強忍着沒讓它們落下來。
清瓷輕輕撫上他的眼,輕聲道:“哭什麽?值得嗎?今日如此狼狽,昔日在麝香山的風采去了哪裏?我熟悉的那個冰雪之神呢?”
玄武說不出話,只能勉強用犄角碰碰她,淚水滑了出來,從她指縫中流下。
“那麽我們走吧,去為你療傷。”
她将玄武抱在懷裏,轉身就走,沒有往四周看上一眼。
衆人讓去一邊,眼睜睜看着她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印星城大門處。良久,一陣壓抑的哽咽聲打破了這奇異的安靜。
澄砂回頭望去,卻見墨雪捂住唇,眼淚如同泉湧,神色凄苦。她不由覺得心酸,忍不住感慨起來,本能地望向白虎。他面無表情,琉璃眼裏是她從未見過的冷酷神色,令人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