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聖弗朗西斯科接近伯克利市郊區的一條略陡的林蔭路上,伫立着一座由一圈棕黑色栅欄與一只信風箱圍着的房舍,塗着深紅色的磚瓦跟黃綠色随和風疊岩起伏的田苗交相輝映,遠處農場傳來脫粒機隆隆的聲響,與悅耳的雀鳴連成一片。這是一個華人家庭的住宅。
郵遞員騎着自行車高速地下坡,然後不是第一次地撞在栅欄旁的法國種大梧桐上。他為這同樣的失誤感到十分丢臉,忙蹲下來拾散落在地馬上要被風吹得更亂的信件。忽然,另一只手拾起一沓信遞還給他。
郵遞員木讷地接過信,不禁擡頭看了看,這是個可愛的孩子,深黑的頭發中帶有幾許赭紅,白晳的膚色。他笑嘻嘻地問:“先生,有我們家的信嗎?”
“有的,你父親的信。”郵遞員把信件找出來遞給他,“順便問一下,你們家可不可以把這該死的白桦拔掉?”
“這是梧桐,先生。”孩子認真地糾正道。
“好吧,不管它是松樹、橡樹還是別的什麽,在聖誕節之前你有理由拔掉它,否則我不敢走這條路!”郵差嚷着:“若你們需要聖誕樹可以到我家拿。今年冬天會冷的,你們還是把它劈了當柴燒吧。”
“我會告訴爸爸的,不過先生。”孩子指着梧桐道:“這棵樹是我們家用來晾衣服的,沒有它怎麽辦?”
“3美元的衣服架子,你們肯定買得起!”郵差扶起自行車,一瘸一拐地上了車。
孩子拿着信回到房子內,比他晚八天出生的弟弟正在玩父親剛買回的新電腦。當他正玩得起勁時,電腦忽然發出了極其刺耳的嗓音,屏幕上的畫面也轉變為單調的電波。
“噢,又是你!”弟弟轉過臉,抱怨道:“拜托你別搗蛋,鐘豪。你每次一靠近電腦,它就非得生病不可。上一臺就是因為你這可惡的特異功能才壞的。”
“叫我哥哥,你這調皮鬼!”鐘豪教訓道。
“吃飯了!”母親何蔭端來早點。早餐簡單又有營養:兩盤中餐風味的小吃,一碟西式糕點,還有幾片剛從電烤箱中取出的面包片,外加農場出産的新鮮牛奶。
“媽媽,給爸爸的信。”鐘豪把信遞給何蔭,何蔭不耐煩地驅趕道:“叫你爸回來吃飯!”
等鐘豪跑出去後,何蔭忙塞給小兒子鐘傑一只深灰色的麻雀。鐘傑驚喜極了。
“快拿去玩吧,在農場捉到的。小心別讓哥哥看見。”何蔭很清楚鐘豪,他若看見一定會放掉它的。
鐘豪奔到農場,大聲喊着:“爸爸!吃早飯了!”這一帶的居民不是很多,偌大的場地,一時間根本找不到父親。猛然,他感到有些頭痛,像針刺一般。這種病狀已經不是第一次發作了。何蔭知道他有這種症狀,但從不在乎,總說這只是小毛病。
“你不該吃太多的糖,鐘傑。”父親任卓捏着小兒子肉乎乎的胳膊,“都十五歲了,你一點兒肌肉也沒有。”
“爸爸,吃菜。”鐘豪起身笨拙地夾起一筷子菜給父親,任卓笑得合不攏嘴:“看哥哥多懂事!”
“我呢?你這小惡棍!”何蔭佯嗔怒地在他頭上用力敲了一下。
“噢對不起,媽媽。我上學去了!”鐘豪站了起來,将收拾好的書包背上。
“等着我,你這自私鬼!”鐘傑嘴裏嚼着肉排,含糊不清地說,“你總是這樣!”
“再不快點,就搭公車吧!”鐘豪邊跑邊喊。
任卓追上,把書包遞給鐘傑,鄭重地對正發動摩托的鐘豪說:“照顧好你弟弟。”
“當然,爸爸。”鐘豪瞧了瞧弟弟,充滿自豪地說:“他是我弟弟呀。”
望着摩托揚起的陣陣塵土,任卓頗有感觸地說:“你看到沒有,鐘豪又懂事又聽話,咱們可沒白養他。說不定他将來能成就一番大事業哩!”
“大事業?哼。的确,他的自理能力不錯。”何蔭冷冷地反駁道,“可就學習成績來看,鐘傑要比他強得多。再說鐘豪并不是我的親生孩子,如果将來有一天被他知道,他就會不顧我們養育他十五年,離開我們去找他的親生父母了。”
“我們誰都別對他講,他自然也就不會知道。”任卓淡然說道,“你以後對他要好一點,別說是呼來喚去的。你瞧他們兄弟倆,感情多好呀。你總這樣明顯地偏愛,他遲早也會發覺的。”
路上沒見到一個同學甚至一個同齡人,不用說又遲到了。兩人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走到教室門口,聽到老師在裏面發卷子。
“喂,我們還是離開吧,逃學一天不算什麽,不然我們又要在牆根罰站了……”鐘傑小聲對哥哥嘀咕。
“嗯,我也沒考好。”
“你們兩個在幹什麽?還不快進來?”老師早已發現了他們,從講評中抽出時間來招呼二人。兩兄弟只有垂頭喪氣地走進來了。
“任鐘傑,你的成績還算不錯。不過你似乎把法國大革命與北美獨立戰争的性質給搞混了。北美獨立戰争除了是資本主義革命外,還有反抗外來侵略,争取民族獨立的一面。但總體來說,你對題目的論述還可以。”
任鐘傑松了口氣,接過考卷,得意地轉身向哥哥扮了個鬼臉。
“任鐘豪,你的歷史成績可謂史無前例。你的錯誤就在于極不嚴肅地把歷史改寫了。假如你立志要做一個偉人,那我堅決予以支持,可是你讓馬丁路德率領紅軍進行莫斯科保衛戰,麥哲倫發表《物種起源》,是否表示了你對中美兩種風俗習慣造成的語言對話與思維方式的差異不滿?你不遵守校規遲到,我可以抄一張校規300條給你,順便發給你這張37大分的卷子。你可以坐下來了,午飯之前我希望這張卷子會被改好放到我辦公桌上,或許我可以幫你發表。除了把今天的事說明以外,另外還請你談談對英法百年戰争的評價。”
任鐘豪拿着這張令他迷惑不清的卷子,低頭回到位置上去。
“好吧,現在我們開始正式的內容,首先是最簡單的問題,基沙的大金字塔是誰造的?”歷史老師目光一轉,立即報複道,“任鐘豪就由你來回答吧,除了你可能要說的‘勞動人民’之類的答案以外,還能不能對課本的原話有點兒印象?”
“胡夫……”鐘傑在旁邊悄悄提醒道。
“什麽?”鐘豪側過身,向弟弟的座位傾了傾。
“什麽?你還倒反過來問我了?”歷史老師為了洩憤不惜無來由地發怒,“記住,它不是為你造的!主持建造的是法老胡夫。”
鐘豪遲疑了一下,反駁道:“不對!”
“不對?書上清清楚楚這麽寫着的,怎麽可能不對?你少在這裏胡攪蠻纏無禮取鬧!”歷史老師充滿譏诮地說,“你說得那麽肯定,那你一定認為金字塔的主人另有其人吧?那麽請告訴我是達芬奇還是加裏波弟?”
任鐘豪不疾不徐地回答:“您要我引經據典嗎?有許多充分說服力的證據可以把這些古板的答案徹底駁倒。目前世界上有許多科學家都開始懷疑我們現在傳統認定‘大金字塔是胡夫造的’這一愚蠢論斷大概只有埃及本土的學者才會堅持,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是想保住代表他們偉大文明在世界歷史上崇高地位的遺産所屬權,僅此而已。”不論從建築學,物理學或其它學問來看,金字塔都是絕對無法通過人力勞動建造的。就算是現在,也未必能造出那樣的建築,書上說造它共花費20年,至少有10萬人參加建築工程,那絕不可能。因為人們不可能從年頭幹到年尾,而不去耕田養家。而且當時全世界不過才2000萬人,這不是很明顯的不可思議嗎?還有構成金字塔的基石平均每塊重2.5噸,共用230萬噸堆積。平均每分鐘四塊,這連起重機或吊車也做不來呀,更不能提金字塔本身具有的價值和意義,絕不單單是帝王墳墓那麽簡單。按金字塔的年限來看,至少也在公元前10450—2450年之間,大金塔剛好坐落于北緯30度線上,且是北半球1/43200的縮體,換句話說,塔高等于北極到赤道半徑長的1/43200縮尺,而三大金字塔在地面的配置與公元前10450年的天空中獵戶星座地三顆星完全一致。古代埃及人可能掌握這種技術嗎?顯然不是可能的,再如公元前2450年第五王朝的薩胡雷法老所建的金字塔已化為廢墟。後代反到比古代建築水平還低?越來越落後了,這可能嗎?再如……”
正當同學們聽得呆怔入迷時,歷史老師憤怒地打斷:“住口!我知道你看過一些所謂的考古學著作,但無論他們說得如何冠冕堂皇,都不能随便相信。人為了利益什麽謊言編不出來?我們現在使用的歷史教科書才是正統的,由衆多教育界的知名權威人士編寫的。而這些歪理邪說對你的學業是沒有好處的。最少在歷史課本沒有更改之前,這種變态的想法是不會得分的!”
“你這是迷信權威,踐踏真理!”鐘豪毫不示弱,“你們的思想太腐朽了,豈止是跟不上時代,你們分明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封建時代已經過去幾千年了,美國向來只有民主傳統,可你卻依舊保持這種腐朽的思想,真難以想象你這種思維屬于一個研究歷史的人。你不覺得這樣很可悲嗎?書本上的知識難道就該一味地全面接受而不假思索?這與你們平素對我們的要有探索精神的教育大想徑庭。照我看……”
歷史老師正要暴怒發作,鐘傑手中小盒的麻雀不知怎麽突然飛出去了,他一着急無暇多想地沖出座位,別的孩子也都紛紛行動起來,嚷着“攔住它!”“關上窗和門!”“別讓它跑了!”之類的話,到處亂撲,教室裏亂成了一團。
“你們都瘋了?”這回任憑老師怎麽喊,也都控制不住此刻的局勢了。孩子們的尖叫聲與麻雀翅膀的振動連響成一片。任鐘豪忽然跑到窗前,想打開窗,另一個孩子死抓牢窗框。鐘豪急中生智,抓起一只文具盒,把窗玻璃砸開一個洞,麻雀趁機飛了出去。孩子們立即怒視着他,可他不以為然,坦然自若。
“你們鬧夠了?都給我坐下,午飯前每人交一份檢讨,還有任仲豪,補上幫麻雀開門的錢!”
“你的長篇大論在哪兒學到的?”鐘傑瞠目結舌。
“四頻道,八點半,程科教授的講座,我每天都看。”
午飯時分,任鐘豪拿着餐卡去領飯,鐘傑跟在他後面;“喂!親愛的哥哥,你可真夠絕的,幹嗎放走那只鳥?媽媽用了四把麥子才把它騙到咱家的!”
“如果你是它,你就會感激我。”哥哥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明知道我不是它。”
“對,你不是它。但生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是人,它是鳥,只是存在的形式不同罷了。”
鐘傑忙不疊地反駁:“你先別忙說大道理。它在農場淨幹壞事,偷吃莊稼。”
“它需要生存,若你要求它不吃莊稼,那你以後就別吃牛肉了。”
“我快被你氣瘋了──我也吃菜啊!”
“是呀,沒錯。麻雀的主食還是害蟲嘛。”鐘豪看着弟弟漲成豬肝色的臉,從容不迫地回答。
“你……我真服了你。”鐘傑忍住了,他平時雖與哥哥争吵,但決不真的動氣,因為他知道哥哥是疼他的。他又說:“不過那塊玻璃我們可得賠──先說好了,要從你的零用錢裏扣。”
鐘豪打完了飯,端着盤子從食堂走出來,猛地盤子被打翻了,塗着厚厚一層番茄醬的意大利面條如同人血人肉般濺散開來。他揚起頭,看到的是以艾迪為首的一樣小痞子,他們在學校裏稱王稱霸,成天無所事事,只幹些搶錢打架的勾當。
“今天你為什麽把麻雀放走?”艾迪很客氣地問他。
“因為它需要幫助。”鐘豪淡淡地回答。
艾迪裝腔作勢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要做麻雀的監護人或是律師是吧?”臉色一沉,指着地上的面條:“吃了它,哎,等等。”接着又用腳碾了碾,吐了幾口痰。“對了對了,再給你加工加工。”同夥們也嬉笑着一人吐了一口。
“你混蛋!”鐘豪罵道,艾迪巴不得他發怒,衆人圍了上來,對他拳打腳踢。他身體孱弱當然挺不住,一會兒就被打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限你明天上午再捉回一只麻雀,不然我就代表學校開除你。”艾迪戲谑地說,“今天整整一下午有的是時間,回你爸的農場當個麥田裏的守望者吧。”
鐘豪顫抖着用手捂住鼻血,勉強支起身體,向教室方向移去。鐘傑偶然瞥見,又氣又無奈:“怎麽,又給艾迪打了?”
鐘豪吐了一口混着牙龈血液的濃痰,代替了回答。
“你明知這群人不好惹,還去自讨苦吃。”
“他們先動手。”
“我真搞不懂,大家都是一個媽生的,怎麽我這麽聰明,你就這麽蠢呢?他們是些什麽東西,先動手很正常啊。對這群人根本沒法講理。”鐘傑扶起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忍,你向他們道歉,或者離他們遠一點,不就沒事了?”
“你這是……膽小怕事。我憑什麽……憑什麽讓他們欺負我?憑什麽任他們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因為這裏是美國。”鐘傑俨然一本正經地解釋,“美國是個法律國家,因為強大就是法律。我們是外來人,咱們中國人還有句俗話哩:‘怕小人不算無能’。”
“去,林肯,把我二樓卧室的皮鞋送來。”鐘傑在訓練自己的小愛犬。狗立即“汪汪”叫喊着,沿着階梯向上奔去。
“你怎麽給狗起了這麽個名字?他可是美國人心目中最優秀的總統了!”
“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把它用來稱呼我的乖狗。”
“我還是更喜歡貓,尤其是黑色的更好。”鐘豪有些惆悵地喃喃自語。
“你明知道那是美國人最憎惡最害怕的動物,象征巫婆。”鐘傑自己聊賴地搖頭晃腦,“你真是個怪人,什麽都和別人不一樣。”
狗跑了下來,不過嘴裏叼的不是鞋,而是一張舊式唱片,上面印着發黃的中文,只是上面的少女明眸皓齒,笑得很甜美。不知怎地,鐘豪心中湧來一般難以言喻的暖流,似乎在眼前而同時又遙不可及,透露出一種淡淡的憂傷。
鐘傑沒注意到一旁母親略顯發慌的神情,兀自吃力地辯認着殘缺不全的字體:“纖惠…首張個人專輯……什麽……少男殺手震憾北京青春樂壇……《BLOODANCER》……‘血舞伊人’……”
“十五年前的中國老唱片了。”何蔭似乎漫不經心地說,“是你爸爸買的。”為了不令兒子起疑心,又補充道:“我們那個年代,都很崇拜她。”
“聽聽看,”鐘豪把唱片放進音響裏。音響像是正在考試的學生,先沉默地思索一番,這才放出音樂。起初的節奏十分是快,動感十足,但歌的聲單傳出時,卻有一種一轉幽咽的悲涼,仿佛在為生命之花的枯萎與凋謝而哀傷。這聲音讓鐘豪倍感親切,
有一種微風撫過波光粼粼的湖面那種感覺,說不出的惬意。
“很好聽,媽媽。”鐘豪愉悅地說,“也許我要學學啦。”
“我也覺得真不錯。”弟弟表示同感。
“是……嗎?”何蔭有些不知所措,“它早就過時了。……那個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她突然換了嚴肅的口吻,擡高聲音:“明天不是有物理考試嗎?鐘豪你的理科那麽差,還不快回屋溫習去?”
兄弟倆悻悻地進了卧室。鐘傑雖然比較貪玩,但他很聰明,考試馬馬虎虎還能應付過去。鐘豪的物理太差,差到上課根本聽不懂。現在他胡亂翻着課本與筆記,腦了裏卻想着其它事情。
“我們家怎麽會買到中國北京的唱片?爸媽祖輩世世代代都定居在舊金山,哪能弄到這種國內原裝唱片呢?”鐘豪頗為不解。
“你現在還有閑工夫去考慮這些事情嗎?你的物理可算是那裏最糟的了。”
鐘豪不以為然地繼續自顧自地說:“人為什麽要學習呢……?”
“這種問題你也提得出口?人為了生存而學習嘛。不學習我們的思想和技術就會停滞,繼而被時代愈來愈快的更新速度所唾棄。物理學是人類千百年來長期依賴的不可缺少的知識,當然得不斷地學習它。”
“可是物理學真的僅僅是書上的內容嗎?”
“當然不啦。我們學習的很淺易。不過物理學的根基與廣度早已奠定好,往下只是發展深度而已。”
“也許漏掉了某些東西,”鐘豪蹙起眉頭,“我敢肯定。你可以回想一下我在歷史課上說的……”
“可我根本沒聽……”
“那你現在聽也不遲。”鐘豪扳着手指,“一分鐘要搬運四塊重達2.5噸的巨石,這是杠杆、滑輪都辦不到的。況且那時的古埃及還不會使用這些機械。”
“于是你又得出了新結論?”摸透了哥哥脾氣的鐘傑反問道。
鐘豪點點頭:“不錯,正是這樣。我認為,古代建造金字塔的人必定掌握了某種複雜的機械手段來達到建築如此龐大規模工程的目的。”
“他們有什麽?難道有起重機,吊車或混凝土?不,他們什麽也沒有。”
鐘豪說道:“因為他們的工作機械與起重機、吊車完全無關。這是一種大膽的設計,而且由于古埃及的人們無法掌握這一技術,因而未能使其流傳下來,以致于金字塔的建築問題成了千古之謎。又或者是另一種更難想象但更合理的可能:是外星智慧生物運用不受重力影響的先進設備制造的。”
“這些問題等我們考上舊金山的高級學府再悠閑地談論吧。”鐘傑看了看表,催促着。
“可我已經有了思路,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哦,既然這樣就來鑽研一下129頁那道更嚴肅的問題吧,很有可能考到的,物理老師會用它在明天的考場上殺了你。”鐘傑攤開複習資料,兩人開始分析起來。
“這次一定又遲到了!”鐘傑抱怨道。他們的摩托車不知為何失靈(估計是艾迪搞的鬼),而又正逢交通阻塞。
“這句話從出家門到現在已經快有20遍了,我們就推說塞車,老師們也不會拿咱倆怎樣。”
“沒有辦法的辦法,但事實如此,的确是塞車嘛。我的良心完全過得去,上帝、佛祖與真主保佑。”
鐘豪咯咯地笑個不停:“原來我們家除了無神論者,還有一位綜合性教徒。”
“開個玩笑而已,我也知道同時信三種宗教是不會靈的。”
“這其實無所謂的,”鐘豪說,“宗教本來就是一種你信它就有,不信就沒有的東西,只是一種病态的精神寄托。”
待到來到校門口,裏面圍滿了一圈厚厚的人層,隐約浮動着一股不詳的暗流。
“瞧好了,這次決不僅僅是罰站牆根。”弟弟沮喪地說。
鐘豪比他心細,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麽事,忙拴好車進了去。沒有教師講課的嗓音,也沒有沸沸揚揚的背書聲,而只是低沉凄婉的哭泣。
“什麽事?喂,借光。”鐘豪的腦袋穿過了三層人群的腰部,向裏面探去,給給實實地吓了一大跳,若不是周圍都是人,他早就站不穩了。
現場中央躺着一個肥得出奇的男孩,已經死了一個晚上了。給大家的第一個錯誤印象便是以為肥胖導致了他的死亡,但肥胖不致于胖到像氣球炸開,而他的身體盡是些聚滿幹血塊的窟窿。
鐘傑認出了他,是鄰班的學生,成績挺差,還向自己借了好幾回資料。他頭一回見到死屍,心跳得如同兩頭交配期野鹿頂撞的角。
大多數人沒有作聲,只有死者的家屬在大哭大叫着嚎喪,吵得整個校園不得安寧。高壓電線上的麻雀可能是被鐘豪放走的那一只,它在高處遠遠冷視這一悲慘的景象。校長對死者家屬勸慰了幾句,結果換來了打鳴般的尖叫與痛罵。警察們打算把屍體??到法醫那裏去。
“老師,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兄弟倆問班主任。
“泰瑞歐班納是住校留宿生,昨天他還好好的,今天一來就變成這樣了。”班主任嘆着氣說着廢話,誰死前不是好好的。鐘豪追問道:“找到兇手了?”
“哪有這麽快。美國的犯罪率這麽高,能完全偵破的案件還不足全部案件的1%,尤其是校園兇殺案就更難說。我看我們只有把他葬掉了。至于我們自己以後引以為戒,小心點兒就是了。”
法醫費力地拔着死者緊貼地面的臉,但仍然有一根橡皮筋似的白筋連接的眼球和一灘薄薄的臉皮賴在瀝青路上不肯移開,最終只好用剪刀像剪斷臍帶般弄斷它。圍觀者無不毛骨悚然,從心底泛起一般陰寒入髓的恐懼。
“那不成!”鐘豪有些憤怒,“一定要找出兇手才行。”
“是啊,這是我們的權利。”弟弟認為兄長的話總沒錯。
班主任搖搖頭,苦笑道:“有什麽用?警察和專業的偵察人員都對這種渾身血洞的奇案無能為力,我們外行人又還能有什麽辦法?目前要做的就是将物理考試考好。我可不想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悲劇把你們的情緒壓得低落了。”
“我想去看看泰瑞。”鐘傑低着頭怯怯地說。鐘豪跟在弟弟後面。
法醫開始闡述結果:“這孩子是被人用利器殺害的。你們看這裏。”他把裹屍布一掀,在場的所有人都禁不住嘔吐起來,只有鐘豪對屍體的氣味不太敏感。
“腰部連中三刀,刀在腹腔中不停攪動,剜成洞狀,腸子被絞得稀爛,胸部下方又中一刀,腰也中了兩刀。其實這幾刀都是在搏鬥中刺的,都未命中要害,但刀入體太深,嚴重破壞了內髒器官,加之失血過多,造成了死亡。”
“你說得不對,法醫先生。”鐘豪打破寂靜。全場所有人包括得意洋洋的法醫都吃了一驚。
“你在說什麽?”弟弟忙扯他的衣角。
法醫似乎根本不屑于理會這話,但還是瞥了鐘豪一眼:“你……你這孩子……這種案子我見得多了。別妨礙公務好嗎?”
“可是破綻百出。”鐘豪自信地說:“你說他腰部連中三刀,根據這把刀留下的傷口,我們來判斷一下刀的長度。結論是:這是一把長約0.25米的刀,因此這把刀刺入就必須拔出。按照一個成人的正常腕力,這麽短的刀是不可能在腰部深處絞動的。而你也說過雙方曾展開過激烈的搏鬥,那兇手更要快速地插刀收刀了。再來看胸部,”他指着泰瑞的胸口說:“按你剛才的說法,刀是先入腹,再刺向胸部的。可是胸部的那把‘刀’似乎口徑大了點兒,而且長度更長。至于腰部那兩刀,刀口反倒比前兩把還要小。試想在如此短暫,如此激烈的搏鬥中,兇手為殺害一個孩子而連續用三把不同的刀的做法是否合理呢?顯然存在謬誤。”
“也許有三個兇手,他們持有不同的刀。”法醫理直氣壯地反駁道。
“兇手只有一個,先生。”鐘豪自信地笑着說。
“哦,對啊,我明白了。”鐘傑立即明白了哥哥的意思,人們紛紛催促他快講。
“大家仔細想一想,”鐘傑像個小偵探般趾高氣揚地說道:“這三處的血已凝固成了血塊,根據血塊的顏色可以判斷刀是同時進出的。因為只這樣,血才會同時大量流出,直至達人體總血量的1/3,乃至喪命。而且依據屍體還很新鮮以及上面的屍斑來看,死亡時間并不太久。”
“并不全面。難道殺一個孩子還需要三人這樣勞師動衆大費周章嗎?”鐘豪解釋說,“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漏洞。這三把刀同時插入泰瑞的正面,胸、腹、腰,而後腦、背部、臂部卻沒有傷口,這說明了什麽?泰瑞只受到了正面攻擊,若兇手不止一個甚至有三個就會從不同方向下手。”
“兇手持三把刀同時插入死者胸、腹、腰三個部位?”法醫不還好意地誘導着。
“不錯,而這與你剛才的分析大相枘鑿。除非你由于某種原因——不可告人的原因而不願說出真相或是……”鐘豪頓了一下,冷笑道:“我不願講出難聽的話來,或是你的水平太低了。”
“嘿嘿……真是太可笑了。一個兇手怎麽可能持三把刀呢?就算有一只手拿兩把,有可能同時插入相距甚遠的部位這樣深嗎?”法醫在一片哄笑中報複着這個小對手:“難道他有三只手或是赤腳持刀?他是個雜技演員?”
“不是三把,是六把。三種型號。而且或許也并不是刀,因為許多非金屬的利器也能達到這種效果。”
“你分明是在信口雌黃,小子,”法醫不耐煩地想要驅趕他,“一個人怎麽可能同時持六把刀殺人呢?你說話為什麽前後矛盾?”
“并不矛盾啊。我什麽時候告訴你兇手是個人?”鐘豪冷靜地反問。現場的人都被這個反問震驚了。
“怎麽?愈說愈離譜了,這所學校離動物園和森林都很遠,獅子老虎或熊莫非是從你的童話書中鑽出來的?”
“都不是。而是一種龐大的,兇惡殘忍的怪物。”
一陣莫名其妙的沉寂之事,人群中發出代表嘲弄與無聊的稀稀拉拉幾聲譏笑,笑聲如屍體般在空氣中發了黴,令人窒息,久久揮之不散。
“你的推理竟把兇手推向了一個怪獸的位置?看來學校真的不該這樣教育孩子,幻想和現實都分不開!我看你該修修腦子啦。”法醫轉身上了車。
鐘傑在哥哥身後直發愕:“純理論的推理結果竟然能演到這個地步,連我也相信啦。”
“我是對的。”鐘豪堅定地回答,他感到不久的将來未知的世界将會悄然醞釀一場史無前例的思想風暴。
物理考試結束後,鐘傑心有餘悸地問哥哥:“怎麽樣?考得還行吧?有一道題我發誓見過,在……”
“我胡亂應付的。”鐘豪無精打采地說:“我上課一直在想那件兇殺案。”
“你可別把這事鬧大了,兇手知道也許會殺你滅口。”
“兇手是只動物,它不會知道的。”
“這次可是你的思想不開闊。”鐘傑對他說,“按你的說法,兇手是只怪物,也就是說,是一種你從沒見過的稀有動物。誰可以向你保證它沒有像人那樣的智慧呢?”
“哎?對呀!”鐘豪有些興奮了,“我們不如一起調查一下這件案子吧?”
“那不是我們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況且明天還有一節化學考試呢。我們的前途更重要,對吧?”
哥哥懇摯地說:“只有你能補充我思維中的漏洞。我應承你,我們共同努力考上同一所重點高中,同一所名牌大學,将來也在一家公司工作……”
四日後的早晨,兩兄弟終于按時趕到了學校,可這一次人更多了毋須多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又一個人死在走廊玄關旁。這是一個有波蘭血統的胖姑娘,她瞠目結舌,面孔抽搐,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死法與上次一樣,但這一次共中七“刀”。
“兇手看來不止六條腿。”鐘傑看着哥哥。
“本來就不止。它需要腿在地面上支撐身體。而且這次既然中了七刀,也就是說兇手至少有八條腿。”
“八條腿的只有蜘蛛和螃蟹,”鐘傑不分場合地調侃道:“按螃蟹的速度從舊金山碼頭爬到這兒,晚上恐怕來不及趁漲潮前趕回海裏去。”
“不論怎麽說,它晝伏夜出,連殺了兩位同學,這事已經不能不管了。”鐘豪嚴肅地說,“今晚我要留下來住宿,捉到兇手。”
“你瘋了吧?這不是去送死嗎?”鐘傑頗為吃驚,“再說學校也不允許了呀。”
“我們偷偷留下,他們又怎麽會知道?”
“明天早上他們就會知道了。像這家夥。”鐘傑朝原本屍體停放的地方輕輕踢了一塊小石子。
“你害怕就算了吧。不過我需要點兒東西,你在這兒人緣好,幫我借一點兒。”
“不……不行。你這樣做,爸媽會擔心死的。”
“別管他們怎麽想。我不是要出風頭,而是為了伸張正義。去幫我借一把水果刀,還有……”鐘豪吩咐道,“最好能借來一支槍。”
“我們沒有持槍證,這麽做是違法的。……只有偷爸爸的獵槍了。我看算了吧!”
“你回去吧,但別跟爸媽說我在這兒。”
“不,我不放心。你這個笨蛋!……我也得留下來!”
鐘豪輕輕笑了一下:“我們立即去準備。”
鐘豪清點了一下東西六發散彈,一把雙筒獵槍,一把水果刀,一條繩索,一個從工藝店買來的林肯蠟像,一支手電,兩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