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港城大道限速80公裏,由南往北方向一輛祖母綠的mini沿着最左車道一路疾馳,時速在超速邊緣瘋狂試探。
車載電話頻頻響起,時檸快速瞥了一眼随即蹙起眉。
導航顯示還有兩公裏,她切斷電話沒幾秒,另一通電話又掐着點打進來。
和剛才不一樣,這通電話號碼沒保存,但依然眼熟,往前推半個小時,已經是第八次來電了。
“喂,您好。馬上就到,就在門口了,稍等一會兒。”
時檸眉梢緊蹙略顯不耐,還是對着電話那頭極力保持禮貌的語氣。
“都一個小時了!我下單一個多小時了!再稍等是要等到太陽下山劇組下班?你是在搞笑嗎?!你們店不會做生意就別做啊,什麽玩意兒!差評,這單絕對差評……”
電話那頭還在絮絮叨叨吐槽,時檸把音量撥到最小,鞋尖把油門踩到底慢悠悠出了口氣。
世界多麽美好,人生充滿樂趣,沒必要,犯不着。
忍——
一個多小時前,這位客人下了單,也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麽差錯,店裏并沒有收到訂單提示。
今天是周末,時檸店裏本來就忙。
半小時前,對方見訂單遲遲未送出網上找了電話就打過來,不聽店員解釋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但确實沒接到訂單是真。
沒辦法,只能插個隊給她做呗。
時檸那會兒剛回店裏,小竹哭喪着臉跟她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最重要的是都加急給客人做了單子,關鍵時刻外賣小哥掉了鏈子,等來等去不見人來取貨。
車鑰匙在指尖又甩了一圈,時檸了然:“行了,我開車送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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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期間對方開啓了電話狂轟濫炸模式,從店裏座機一路打到她工作號,幾乎保持十分鐘一通的頻率催單。
再好的脾氣都要被催爆了,何況時檸本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
只不過開店這一年,見過形形色色棘手的場面,脾氣一點點被磨平了棱角。
現在屁大點事已經點不燃她這顆爆竹。
聽着電話那頭的窸窣罵聲式微,時檸才把音量轉大,咬着聲音保持佛系心态:“是呢,打差評是您的權利,當然我們不太希望這樣。會另外送您一份提拉米蘇和白桃烏龍……”
“呵,我們的時間就這麽不值錢?在乎你一份小小的蛋糕?告訴你,東西我要,差評我也會打,沒得商量……”
對方一刻都沒打算停下言語轟炸,時檸瞥了一眼導航把聲音再次撥回最低,心裏開始盤算一個差評後面得聯系幾個當地美食號把宣傳做回來才合算。
這個電話比前面幾個都更堅持,即便沒聽到她的回應也一直保持未挂斷。
時檸熄了火,車載藍牙的聲音自動回到手機聽筒裏,那頭尖利的嗓音猝不及防又鑽了出來。
她保持最後一單耐心問道:“進了園區往右是個廠棚,我交給門口保安?”
“送進來啊,總不見得還要我出去拿吧?順路一直往裏,最裏面一排房間,左數第一個,送到VIP化妝師室來。”
“嘟嘟——”兩聲,下完命令後電話直接被掐斷。
時檸對着變暗的屏幕抽了下嘴角:“……老佛爺。”
***
像是一個在拍民國劇的劇組,時檸收回落在走廊上來往群演身上的目光,單手提着外賣紙袋一路穿梭,細高跟踩在地面上發出一串規律的尾音。
走廊盡頭左數第一間沒貼門牌,她心裏記着電話裏傳達的訊息,自然而然過去敲了敲門。
“請進。”
時檸聽到聲音推開門,裏邊陳設簡單但講究。
黑色真皮沙發上坐着的三人紛紛向她投來視線。
三個……男人?
剛才電話裏那個細尖嗓子呢?
“你找誰?”
邊上披着西裝外套穿着挺正式的男人率先開口,肩膀微微向內側,似乎只為了擋住他身後另一個男人。
“……忍者神龜?您的外賣。”
訂單上唯一顯示的ID就叫忍者神龜,時檸一下子只能簡單判斷出第一個開口的人不是電話裏雌雄不辨的細嗓子,硬着頭皮報出ID後把目光投向另外倆人。
窩在沙發上的男人扣着鴨舌帽,口罩半拉到鼻下,雙眸隐在帽檐下,只露出挺立的山根。細碎微卷的發梢貼着鴨舌帽邊緣細細碎碎鑽出來一點兒,看似随意不羁。
他悶聲笑了一聲,短促得讓時檸以為是錯覺。
因為這一聲意味不明的笑,她的目光多停留了兩秒,随即轉向唯一剩下沒開口的那位身上。
“沒開口”很快打破了時檸最後一點猜測,他站起身一臉警惕:“我們沒叫外賣啊,開玩笑現在都能靠送外賣混進來了嗎?小姐姐,你好歹搗拾一下自己吧?連衣裙細高跟開着mini送外賣?這我是不信的……”
時檸下意識用指尖擋住車鑰匙,不甚在意他話裏的冷嘲熱諷,只在意細尖嗓子确實不在這三人之間。
“行吧,可能走錯了。”
她微聳肩,順手帶上房門,把“沒開口”後半截防賊似的言論斷在了門內,變成“沒說完”。
邊上還有一間房,貼着VIP化妝室幾個字,但明明是左數第二間。
算了——
時檸轉身剛把手搭上門把,門刷得一下從裏邊被拉開。
她毫無防備和裏面的人目光相撞。
還沒開口,倒是來人眼神上下流轉把她打量了個遍,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送外賣的吧?可真是大架子,等你百八十年了,你算算時間,這還能吃麽?”
聲音又尖又細,光聽着就能體會到它主人的幾分尖酸刻薄。
想必“忍者神龜”本尊就是眼前這位。
時檸提着紙袋的手臂稍稍擡高,舉到她面前:“剛做完就送來了,是人就能吃。”
“是人就能吃?人和人之間也有區別你懂嗎?知道是誰吃?我們家心宜姐可嬌貴得很,你這個不新鮮了吃壞了肚子怎麽辦?”
刻薄的話剛說到一半,裏邊有人重重砸了下杯子,“哐啷”一聲清脆又響亮。
尖細嗓子咬住牙根立馬換上另一副讨好嘴臉:“心宜姐,是蛋糕來了。”
難怪叫忍者神龜,估計裏邊那位不好伺候,她在這兒忍着呢。
時檸不追星,也不關注娛樂圈,憑她嘴裏那兩句念叨也沒法把心宜兩個字和圈裏任何臉對上,但她不難從細枝末節猜出,能讓助理借着發洩的名頭特意到處宣傳她家藝人嬌貴難伺候的消息,兩人都不是善茬兒。
她也懶得進去,直接把紙袋遞過去示意。
偏偏尖細嗓子被罵也要拉個墊背的,非裝作看不見轉身就往裏走。
時檸服了這單難伺候的客人,跟着往裏走了兩步,就聽裏邊的聲音懶洋洋道:“送我這做什麽?你沒長腦子嗎?不知道我這段時間節食呢?既然是請劇組的,拿去分了就是。這點事兒都做不好,留你吃白食?”
“對不起,心宜姐。我以為……”
“不用找借口了。再說,我吃的東西都是專門定制的,這種來路不明的野雞店我會碰?嗤——”
忍——
忍你媽呢忍!
時檸一個利落地擡手,紙袋順着一道弧線精準落入不遠處的垃圾桶。
她揚起嘴角,面露不屑:“不好意思啊,我們店呢,也挺高貴的。像你這種來路不明的三百八十線野雞明星也不配嘗一口。客人審核不合格,只能獻給垃圾桶了。”
說完順勢甩上的門發出劇烈碰撞聲,臨時搭建的廠棚似乎都抖了幾抖。
隔着門板傳來一串兵荒馬亂的腳步聲和一道尖利的怒吼:“你說誰呢?!”
包括剛才明顯有一瞬暗爽的小助理在內,幾個人扶着中間的角兒氣勢洶洶出現在門口,還欲破口大罵。
邊上第一個房門忽然打開,走廊上陸續經過的員工也望了過來。
被稱為心宜姐的那位估計還得凹人設,變臉和她助理一樣快,一個個字磨着牙根洩了出來:“那辛苦你送一趟了呢。下次請客還點你家的。”
時檸轉着車鑰匙笑得無害,故意戳她痛點:“你們喜歡就好啊。”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左手第一間房門才從裏邊被帶上,看了半天好戲的男人單手扣起西裝扣笑得特欠抽:“寧心宜這變臉的演技要是放在演戲上還真不賴,她難道不知道這兒隔音賊差麽。不過剛才那小姐姐還真是……”
“美又飒!”年紀最小的補充完又看向仍然窩在沙發上看劇本的男人,“你覺得呢,沈老師。”
沈元白往後翻了一頁劇本,這才漫不經心地回應:“嗯,你安排就行。”
“……”
這話出來,另外兩人不約而同互看了一眼,表情稍顯無奈。
行吧,他又沒聽。
***
時檸怼完寧心宜神清氣爽,信號燈也很配合一路綠燈回程。
等到了店裏,店員小竹又苦着臉迎了上來:“老板,剛給你打電話都沒接,那個客人後來又往咱們店打了十幾通電話催命。看來還是送晚了,你看多了個差評。說咱們‘味道不如喂狗,态度堪比櫃姐,老板娘既老又醜。’前面也就算了,最後一點我可忍不了啊。”
“多大事兒。”她面無表情地聽完,評價道:“倒還挺押韻。”
時檸換下外套往後廚走,路過玻璃櫥窗扭頭看了一眼。
裏邊倒映出的女人五官精致,身段修長,天生一副美人骨。
皮相這種東西,擁有着的人從來就不會過于在意,她随意把長發挽起繼續往裏間走,再次盤算明天先約哪家美食號寫軟文,一擡眼剛巧看到頭頂電視機放着那張十幾分鐘前自己剛怼完的熟悉嘴臉。
“這人誰啊。”時檸問道。
小竹跟在身後碎碎念:“哦,是最近挺火的一個小花,演技一般不過聽說派頭和背景都挺大,就是花瓶呗。”
派頭挺大時檸算是見識過了。
她走到裏間半掩上門,朝小竹揮手:“好了,時老師創作時間到,閉關了。”
“啊……又不讓看啊。”
一層門板加一道鎖,把小竹的聲音隔絕在外。
時檸閉上眼,靜坐了幾分鐘才有所動作起身淨手。
閉關一下午,她終于打開門招呼小竹進去:“外面沒客人吧?進來嘗嘗新款。”
瓷白色小餐盤上托着琺琅彩不知什麽紋花口瓶的縮小版,小竹湊近細看,手裏空舉着叉子無處下口。
“老板,怎麽吃?”
“用嘴吃。”
小竹有些為難地戳了個瓶墩含入口中。
綿軟不膩的奶油,像是混合了青草汁,一口下去清新之意炸滿口腔,往下一層層滲透進香氣撲鼻的蛋糕胚,細細碎碎綴滿堅果仁,柔軟和堅硬的碰撞。
一口吃完意猶未盡,口有餘香。
“哇,好吃!”小竹忍不住又伸出爪子,臨到跟前“咦”了一聲,“老板,你是嫌普通作品已經不夠挑戰了嗎?還這麽麻煩用巧克力醬勾花紋,看着像……碎了的?這叫什麽?冰裂紋?”
“總算在吃完前看出來了?”
時檸倚着高腳凳,鞋跟有一下沒一下漫無目的地敲擊地面,話裏意味深長:“晦澀難嚼,沒點真材實料就是容易碎,這不就是花瓶麽。”
小竹驚愕地聽着自己老板突如其來的有感而發,心想明明好吃得要命,怎麽老板不太滿意的樣子?
她捏着叉子停在半空,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吃。
就看時檸伸着懶腰往外走,“都吃了,別給我剩下。”
高跟鞋聲漸行漸遠,後半句飄散在空氣中不甚清晰。
“……爽多了,臭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