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傑本來以為第二天顧孝成到了後就會再聯系一下他的,誰知并沒有。而直到這一年農歷年過完後方傑也一直沒有收到過來自于顧孝成的任何音訊,就跟他消失了一樣。方傑一度以為其實那個顧孝成根本就沒飛回來,或者說不定他那天晚上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睡過了頭,因而沒趕上飛機,所以索性就不飛回來了,繼續在那什麽鳥語國過他的逍遙日子。
方傑心中鮮少有想起他來的時候,但是偶爾沒事時還是會想上一想的。顧孝成就像所有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人一樣,經常做事情或是說事情只做到一半又或是只說到一半,卻并不為他做出的事或是說出的話收一個尾,讓人莫名其妙地等上一陣子後,就只能放棄。又或是因為方傑與顧孝成的關系并沒有那樣親近,如果親近,那肯定是要追問下去,逼對方給一下後續、一個答案,可正因為并不近,所以對方莫名其妙地不給出後續,那也不再追問了,直接放棄——那曾被釣起的隐約的一點點好奇心,想問他跟着到底怎麽了的好奇心,又因為太過于微弱,就很容易直接放下了,不再去管了。
方傑過年也放了八天假,他初五才恢複發貨的。之前他那一個年是回家裏去跟他爸一起過的,當然并不會住在家裏。因為他家裏兩個租出去的單人間就相當于是別人的了,他又不可能住到別人房間裏面去。而他又獨自住了這樣久,忽地要他和自己爸爸住在一個卧室裏,他還覺得不自由,住他家客廳他又嫌不方便,所以也只是回去忙忙年夜飯,父子倆聚在一起吃幾頓好的而已,吃完了飯,他還是回他那間小店二樓住的。
很多商家初四起就開始營業了,他讓自己多懶了一天。這一年的初五是二月七號。方傑開始營業後,他的左鄰也已開始開門做起生意來了,可是右舍還沒歸位。以方傑對右舍姑娘們的了解,估計她們得年後過三個星期才恢複上工。所以他能過上好幾個星期的安樂日子——雖然平時也沒什麽不安樂的。
到了二月八號初六這一天,方傑應付完了年後如“雪片”一樣的訂單——只是過年這段時期下的單統共積累起來顯得很多而已。他昨天一天發貨加今天一天發貨,還要應對買家的提問,他覺得自己快虛脫了,不過總算把這一個年節期間積累的訂單都發完了。
他大概九點三刻才洗了澡,跟着爬上了床。今天快遞小哥是八點多一點才來拿的貨。八點之後他就要整理自己一樓和二樓的存貨,除了清點還要整體重新歸着一遍。他算是個細致的人,也算是個愛幹淨的男人——比一般男人愛幹淨多了,比方說他二樓與一樓用的鞋都是不同的;比方說他每周都要把這小店裏上上下下的地拖一遍;還有他自己學了那個金蝶的家用理財軟件,就用那個會計軟件來記錄自己小店的收支與盤點庫存。
他的小生意不大,不過他也一步步盡量弄得有模有樣。他從小在學習上面一直處于很中游的位置可不代表他笨以及沒有長處,他小時候并沒有那麽多時間像別人一樣專心學習,他爸一會兒這個事,一會兒那個事,再加上他家的家務都得是他來做,哪裏能像別人那樣在家裏連只碗都不用洗,只管讀書的。
等他躺在了床上,他回想了一下,嗯,今年比去年的年後發貨要累不少,肯定是生意進步了。他腦中只有這樣一個籠統的概念,只是覺得今年比去年累不少,那生意應該是比去年好了的。可是還是得等他再過一兩個星期拿那個會計軟件做一筆賬出來,才能看得分明。
十點時,他已經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了。哪知手機又忘調靜音了,這時竟然手機振了起來。他坐了起來,爬到床的中央,再伸手朝窗臺前的那張寫字桌上一夠,将一直在振着的手機拿了過來。一看竟然是微信上的語音電話。
他看來電的人是顧孝成,就不打算接,想着等他一會兒挂斷之後,就趁着時機将手機調成靜音,到時候任他怎麽打都好。
哪裏知道這一通語音電話振了能有一分多鐘,時間長得方傑都奇怪怎麽會這麽久,一邊猶豫着要不要就這樣調靜音一邊又盯着手機屏幕看,想着那一頭到底是有什麽事非得往他手機上打電話。終于那一頭在一種仿佛是十分無奈的感覺之下挂斷了。方傑這才回過神,趕快将手機調靜音,就這麽又擺回了桌上去,他想着有什麽事都可以等明天天亮了再說,他現在只想睡覺。
他又躺回了床上。過了約有一刻鐘左右,他竟然慢慢變得有點清醒了,睡意就像是一只膩滞的輪子,之前慢慢地轉到下面,要将他帶入睡眠;可現在又在緩緩往上轉,讓他越來越清醒了似的。
他又坐了起來,去看手機,就是一種忽然有點想知道那人這麽晚打電話過來是要幹什麽的心情,他想着他會不會又有電話打過來,又或是留上一兩條信息。
拿起手機一看,竟然真地有兩條語音發過來。第一條,他一聽,是說“你現在在哪?”方傑心裏還在想:神經病。第二條他一聽,是說:“我腿斷了!你在哪!”
方傑聽完後,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還以為他自己聽錯了,于是他又點開來聽了三遍,說的就是“我腿斷了!你在哪!”
方傑起先是盯着手機屏幕那麽木然地看了十秒,然後忽地“哈哈哈哈”笑了出來——他今年看春晚小品時都沒笑過,他覺得自己這種“歷盡滄桑”的人已經很難被無聊的東西逗樂了,就像美國成年人看到迪士尼都覺得像一坨X一樣,結果現在看到這個東西也未免太搞笑。
又過了幾秒,他忽然意識到他自己笑得像個缺心眼似的。這甚至有一點像是女人的那種擺不上臺面的心理,就比方說一個女人妒忌另一個,卻又沒辦法“弄倒”她,所以通常聽到那女人身上發生了什麽不幸,就會暗暗地心裏特別高興——特別特別高興。方傑想了幾秒,怎麽自己跟個女人似地也對同性幸災樂鍋起來了,雖說這種心理男人也會有,可是畢竟男人在這方面的心态普遍是要比女人端正許多的。
方傑想着自己雖然不爽了顧孝成這麽多年,雖然也并不完全是因為顧孝成那人富貴逍遙得讓人嫉妒,雖然自己窮了一輩子了,可是也不能真淪落得跟網上那些跟女人心态差不多的X絲、憤青似的。
這人嘛,還是得活得稍微有點姿态的。
于是他認真盯着屏幕又看了十來秒,試圖讓自己平靜一些,因為他得回複顧孝成,如果到時候那個語氣一聽就是帶了幾絲幸災樂禍的,那就不好了。他試圖讓自己再冷靜一點之後,再發語音過去的。可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雖說在這會兒是不會像剛剛那樣“快樂”地笑出聲了,可是依舊還是有點事不關己的幸災樂禍的。
于是他放棄了發語音過去,轉而發了文字,他怕被人聽出破綻,他發去:你怎麽了?要不要我幫你叫救護車?
結果他文字信息剛發了出去,那一頭就仿佛是定位到了他似地一下“捉”住他,又往他手機上打語音電話。
可方傑沒辦法在這時候接起來,因為他那種幸災樂禍的心還是沒有完全平複下來,人的聲音語氣就跟人的表情一樣會透露出太多太多的訊息,一定是有破綻的。
他偏沒接。
他劃了“拒絕”之後,就發了文字過去:我不方便說話,太晚了。我幫你打幺二零吧。
那頭似乎也放棄了與他直接語音電話的打算,發了一條語音過來:“你能來我家一下嗎?我們家附近這一帶最近也整修,浯城又沒輕便型的救護車,大的那種很難鑽進來。你叫個計程車過來,送我去醫院挂一下急診行嗎?否則就得是大型的救護車停在外面,還要把我擡出去,太難看了。”
方傑心想:煩死了。
這種事情沒多少人喜歡做。這種事情一般只有兩類人才肯做:一種是正在追求心儀女生的男生在夜半聽聞那女孩要自己送她去醫院;一種則是十分仗義的朋友,關系十分鐵的那種。
可惜方傑與任何這一類都不沾邊,只覺得大半夜了,自己都累了一天了,還要被別人這樣麻煩。這人怎麽開得了這個口?
他頓了一會兒,沒辦法,只好回複:“你在家裏等着。”這回是用語音回複的了,因為之前心裏的那種幸災樂禍的心态已被覺得這人煩的心情取代了。而他介意被那人聽出他幸災樂禍,卻不介意讓那人知道他嫌他煩。因為前者顯得他像個沒出息的X絲,而後者卻是因為他确實煩到他了,他也不認為自己理所應當被他大半夜的這樣攪擾。
他套上了衣服,往樓下走。一路上問:“你家地址?”跟着,他坐在倒數第二層梯級上往腳上套球鞋。那人這時把地址發了過來。
他出了門,在他家小店門前的人行道上往南走了一段,過了馬路到另一頭去攔了計程車。上了車後跟出租車師傅說了地址,出租車就往顧孝成家那邊開去了。
顧孝成的家在老城區的近東南邊緣地帶,他家門前那一帶确實在道路整修,到處都有隔板,地面也不平整。浯城的計程車師傅絕對是世界級別的高手,可能開慣了浯城本地的各種小街小巷,再加上人都有種精益求精的态度——今天開得進一條小巷,明天就會試圖要開進更窄的一條小巷,于是長期的“磨砺”之下,他們的那輛計程車仿佛就成了他們的身體,他們也只以他們自己的身體去丈量寬度,仿佛只要是他們身體能擠進的地方,那他們的那輛小車也一定擠得進去。于是乎他們仿佛就是什麽樣的窄小地方都能鑽得進去——簡直神乎其技。
方傑心中“贊嘆”完之後,看了一下計價器,正要掏出浯城交通卡刷卡付費,忽然一想,等會兒出來攔車怕是不方便,還是得讓人家師傅等一等。于是他跟人說:“師傅麻煩你在這等一下好吧?我進去扶個人出來,等會兒麻煩你送一下我們去三院。”那師傅一看計價器已經摁下了,看身邊那小子也沒有現在付錢的意思,他也不能非讓人現在付,到時人家以為他一轉頭為了趕時間就先開走了。也只得等,還關照了一句:“你這個、快點噢!”
方傑知道人家只是包了這輛車晚上的這八^九個小時,每分鐘都是錢。就說:“好的,要是時間久了,等下我付你候車的錢。”他想着反正也得是顧孝成付,所以說得比較大方。
顧孝成住的這個老城區在方傑住的開發區的東面。這城地勢平坦,不像有些“山城”城市,這城裏沒什麽深山長谷,只在整體城市周邊有兩座較矮的山,城中還有一座更矮的,估計應該稱為山丘,雖然在山麓看時覺得這山還是有一定高度的,可是和別的一些名岳比起來,真是個十足的矮子。
不過依山傍水的地方通常是風水寶地,很聚財,顧孝成家的小型私家園林就地處那矮山的山麓西北面。
方傑站在他家園林門前,給他發了一條語音,說:“我到了。”
他面前是一道方型拱門,像一個倒扣過來的方型回雲紋的銅環,就像是古代那種銅壺兩側的那種回雲紋的銅環又或是古時候藥房裏的木格子上的那個回雲紋把手,只不過是把那個銅環倒了過來,立在地上,變成了一道拱門,還是一個方形的。
那拱門中還是有朱漆刷的笨重的銅門的。他們家這是私家園林,也沒可能給裝個公寓房的那種防盜門,那也太煞風景了。
過了一會兒,方傑聽見那銅門中“扣”的一聲,仿佛是什麽栓子開了的那種聲音,那銅門往牆裏收了進去。原來是滑動式的移門,不是那種純中式的推開的大門。方傑看着,倒覺得有點新鮮。
他本來還等着那門全收進牆裏去,哪知那門就收到一半就定住了。方傑閃身進入園中後,就轉過身去,想看着那門關合上,他怕會有什麽賊跟着自己進來。
忽然他手機振,他拿起一看,是顧孝成發來的語音,他點開一聽,是說:“你往裏走吧,我這兒有監控,沒人溜得進來。”
方傑一想自己跟個土包子似地站在人家門前面,還等着人家門閉合上,人家這麽一個私家園林又怎麽可能沒監控。他臉在夜色中還微微漲紅了一下子,跟着就轉頭往裏走了。
這畢竟還沒開春呢,天氣還是寒冷的,況且也夜半了,這一個園子裏竟然沒将路燈開下來。方傑借着夜色,看清了左手邊是兩個毗連的水塘,水塘上有耷拉着的棕黃的荷葉葉片,應該是枯了但還沒被清理掉的。
忽然一陣冷風吹來,水面上還晃了幾下。方傑抖了兩抖,又繼續往裏走,經過了右手邊的一個不知是畫堂還是茶室的地方,裏頭依稀見着一個側着的雕漆半身鏡在爍爍地向另一個并不正對着方傑的方向反着月光,而那間屋子北面與東面牆上挂了四季景與書法的屏條,一共八幅。
這時又一陣風吹起,方傑好像看見那雕漆鏡上的光與那牆上的屏條應風晃了晃。方傑心裏:我X,這是大半夜的拉我來這兒拍鬼片哪!
他坑着個頭在這游廊上走,直到又進了一道倒扣的方型回雲紋式的小拱門之後,才覺得有點現代氣息了。方傑是想着顧孝成這哥們兒住的這宅子前頭那塊地方太吓人了。
正想着呢,手機振,收到顧孝成的語音說:“你找你右手邊亮着燈的那個客廳。整面前牆都是玻璃拉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