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天晚上,他們兩人關燈縮在被子裏後。方傑本來是一直想着:明天就是星期一了。

而事實上,一周七天對于方傑這樣的工作性質來說是完全沒有任何差別的。別人的工作日他是那樣工作,別人的雙休日他也是那樣工作。說起來是工作時間自由,可是其實是有點被一直綁在上面的感覺。他這兩天有時間時還用那會計軟件做了一下賬,賺是賺得比上一年要多些了,可是仍然沒有什麽飛躍的感覺。有些月份錢賺得多點,有些月份錢賺得少點,可就算是錢多點的月份,那錢積在手裏也不敢亂用,生怕到了“貧瘠”的時日沒有錢在手救急,所以他一向自己的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

也不知道他聽哪個人說的,說做這樣子的網店,只要不賠,撐個兩年,都會突然飛躍。而他現在才撐到一年半左右,也就是還得再撐半年,那就突然飛躍了?要怎麽個飛躍法?突然生意變好,每月淨賺兩三萬?

別人口裏的那個“突然飛躍”在現在的方傑腦子裏只是一團概念模糊的東西,因為別的商家同行或是“過來人”說得都帶有一種特別神秘的感覺,所以他也不清楚到時會有一些怎樣的變化。反正他都不管,只要到時候錢真能增多就行。所以這段時間裏他就總在一種特別模糊的心情之中一天天數着日子地盼望那個“兩年之期”的時刻快點到來,好讓他跨越過去。他在他這小網店上捱日子的情形就像一個每月都痛經的女孩,人家告訴她“你結了婚後就不會痛經了。”她就問人家“為什麽結了婚後就不會痛了?是怎麽才不痛的?原理是什麽?”那些過來人在這些問題上面就答不上來了,于是只是跟她強調“反正結了後就不會痛了,你等結了就知道了。”于是她就在一種稀裏糊塗的等待之中盼望着她自己結婚的那一天。

方傑一想到了跟“工作”相關的事情,就忽然轉而想到躺他身邊那人。

他們這張一點二米的床算是介于單人床與雙人床之間的一種寬度的床。對于兩個一米六出頭的苗條女子來說算是正好,可對于他們的個頭來說就顯得有些局促,所以每晚他們在被子裏都算是挨得緊緊的。好在兩人睡相都還過得去。

方傑想到身邊那人了,就偏了頭去看他一眼。而他也沒睡,睜着一雙眼看天花板。他頭也沒偏,就問他:“看我幹嘛?”

方傑說:“我剛想到明天周一,正常人類都要去上班了。你……到現在了我也沒見你要做什麽正經事嗎?”顧孝成想了想,說:“有些事我做與不做都沒什麽區別。”頓了一下,又想解釋一下他自己剛才說的話,說:“我爸媽要退下來,估計再得有二十年。我二十年後頂上去就行了。他們平時也不管我,所以這二十年,随我是去放牛也好,賣菜也好,愛幹什麽幹什麽呗。”

隔了好一會兒,他見方傑也不接碴,就朝他那側偏了偏頭,問:“怎麽?我家裏不急,你急什麽?還一副要鞭撻我不出去工作的樣子?”

方傑嘴裏叽咕了幾句,顧孝成也沒聽清。方傑是想着,一個現代人,就算是一個富家子,能散誕成他這樣,也實在是不多見。他也懶得再說什麽了,反正感覺跟他真不是一個世界的,他的世界太輕松,太逍遙。輕松逍遙到他沒有辦法理解。

過了一會兒,他卻又開口問:“那你這麽長時間什麽事都不做嗎?”顧孝成想了想,仿佛在想着要不要跟他“交代”一下自己的“人生行程”,說:“要啊。我還是得考會計師證。大學讀了三年,學歷文憑讀了一年,再得進紐國那邊的會計師行或是會計師公會指定的會計公司做三年,把證考出來就行……還有些太複雜了,跟你也解釋不完全。我現在書念完了,可是不想進公司做,想等等……起碼也等到十七年後吧。”

方傑知道他肯定是說得誇張了的,不過聽他把自己說得那麽懶散,忽然笑出來,說:“你也真是懶出境界了。”

這時,顧孝成忽然把身體轉側了一下,朝向方傑這一面,還拿手肘把頭支了起來。方傑問他:“你幹嘛?”

顧孝成頓了一會兒,制造完這種疑惑氣氛,才說:“方傑,其實我最近忽然想到一下問題。”方傑不知道這人突然又發什麽瘋,就問:“什麽問題?”顧孝成說:“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晚上摔骨裂了,向你求救……打你電話,你還老說不方便說話。可我住進來後,沒覺得有什麽不方便說話的。你家又沒人特別早睡,你就自己一個人住,哪裏來的不方便?”

方傑忽然回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幸災樂禍的那副樣子,那天晚上不敢發語音,怕被電話那頭聽出些什麽線索。

他眼珠子轉了半圈,非常鎮定地往西側過身去,拿背朝着那個支起了半邊身體、仿佛要對這事進行深刻探究的人。顧孝成見他竟然要采取漠視手段,于是往他肩頭那部位靠了靠,非要把他掰過來。他把肩一擰,想把這人甩掉,可惜甩不掉。

顧孝成說:“怎麽?連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沒有?”方傑快速說:“沒有。”顧孝成也不再磨他了,只是就着這個方向朝他後腦勺上的幾绺垂直散落的黑短發看了幾眼,好像很少由這個角度看他的腦袋,總有種很陌生的感覺。顧孝成就知道方傑這小子在對着他時從來就不是一個襟懷坦白的人,他腿摔骨裂了的那天晚上,老實說,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裏覺得十分快意的。顧孝成忽然咧嘴笑了笑,就放任方傑那樣睡去了。

接下來日子又這樣看似毫無波瀾地過了兩個多星期,其間老方來做過幾回飯,還炖了大骨棒的湯讓小顧喝,喝湯時就只往小顧的碗裏舀了一小茶匙的醋,說這樣才補鈣。而他跟他兒子的碗裏則沒加醋,顧孝成皺着眉頭喝了一口,發現沒有什麽酸味,才全喝完了。

方傑這樣的日子似乎也過得有點習慣了,就是忽然有一天,他是頓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

他睡醒了後一擡眼就見到北面牆上挂着的一個桔紅網袋裏的一顆籃球,目光稍往右移,就見到門背後的勾子上挂着一件籃球服。目光再往右移,打一個彎,就見到寫字臺上他自己設計的桌面收納書架裏已有了一半的會計、精算類的書。

他面無表情,腦中又有一些恍惑,起床直直走向衣櫥,這天氣有點倒春寒,裏面穿一件中等厚度的毛衣,外面套一件單層的布夾克外套就行了。打開衣櫥後,卻發現好像半個衣櫥都已被顧孝成的衣服占滿了。

他怔了一下,朝身後一瞥,見到床上顧孝成還睡着。他又在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心情之中轉回了頭,将衣櫥下的抽屜一個個打開,發現裏面收納的全是顧孝成的內褲、襪子、秋衣秋褲。而在最上面一個抽屜裏,方傑自己的襪子與內褲全被逼進了那抽屜的一個小角落裏,仿佛正戰簌簌地仰着臉跟方傑抱怨它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了。更可氣的是,那個小角落裏竟然還放着那兩條純棉大褲衩——卷着豎放在裏面,看得出一條是藍灰格子的,一條是黑白條的,估計那條有着數排黃香蕉的正穿在顧孝成身上。這抽屜裏現在只屬于方傑的那個小角落裏竟然還有一部分內容物是被顧孝成平時穿用着的。

方傑出于一種沒來由的氣憤,又向身後床上瞥了一眼。

他又直起身,把要穿的衣服找出來穿上了身後,就走下樓去。上完廁所就刷牙,刷着刷着就忽然注意到,他這洗漱臺上多出來一個顧孝成的牙杯與一副牙膏牙刷,還有顧孝成的剃須刀與須後水,當然還有顧孝成的潔面皂與潤膚乳——前後全是英文字的,方傑也只是猜測那應該是潤膚乳。

方傑像機器一樣刷着牙,又朝身後一瞥,發現他身後晾毛巾、浴巾的杠子上像是在他不知道的一個時間點上悄悄地、默默地多出來了一條顧孝成的毛巾與一條顧孝成的大浴巾。那浴巾天生是一種全脂奶粉才有的那種帶着一些鵝黃色調的乳白色,而且上面有一顆巨大的紅心,方傑皺着眉在想着,顧孝成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怎麽将有那顆巨大紅心的一面折了朝外?因為他那浴巾就挂在方傑的浴巾旁邊,這樣四四方方又規整地将那心折在最外面,不知怎的,顯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暧昧。

方傑忽地由心底生起了一種恐慌,他覺得自己的家像是被一種不知名的奇怪又強悍的外來物種入侵了,就像那種入侵中國的巴西龜又或是入侵美國的中國鯉魚一樣,今年往河裏投入三四只又或是三四尾,明年就發現整條河裏全是它們。

方傑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陣恐慌,想着:完了完了,外來物種入侵了,地球要毀滅了……家園要保不住了……

他腦子也在恐慌中變得糊塗了,想出來的話也是那樣地前言不搭後語,甚至顯得十分滑稽。他又猛地一轉頭,看了一眼顧孝成浴巾上那個十分風騷且豐豔的紅心,他就覺得自己的整個胸腔裏頭像是刮了一陣很強勁的龍卷風,而他的心髒就變成了一個在強風裏被松松扣上的鐵皮門,訇訇作聲,不停前後與門框拍打着。

他快速地把口中白沫吐掉,用水漱了漱口,再随意用水抹了把臉,轉身在他毛巾上擦幹了後,就洶洶地上樓去了。他忽然有一種想找那人理論的沖動,可又不知道要理論些什麽,所以在房門外,他又剎住了腳,仿佛在猶豫着自己要以一種什麽姿态走進房門去。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這肯定是日增月益的一個變化,房裏那有着小媳婦臉的賤人一定是趁着他忙工作的時候,将他家裏那點東西都運了過來,還趁着他不注意時把它們一點一點收納擺放好。

方傑怪自己怎麽這麽不小心,一直沒注意着這些生活上的細節,倒像是倏地一下變出了戲法兒似的,他自己生活的地盤就這麽被侵占了。而事實上是,照理再過一個多星期,等到了三月二十二號那一天,房裏那小媳婦臉賤人就該去拆石膏了,而拆完了後他就該生活自理了。再接下來的一個半月,雖說他不能做什麽劇烈運動,可是正常走動是完全不應該有問題的。這就意味着,再過一個多星期,那人就該搬回他自己家的,可現在他卻像螞蟻搬家似地往他這裏搬運來這麽多東西又是怎麽回事?

方傑現在在房門外雖說依舊臉色不善,可是卻放下了一點氣勢,不像剛剛像踩了兩只風火輪似地一路沖上樓時的樣子了。

他擰開那只銀色的球形門鎖,開了門進去,卻發現那人還在睡着。就在床上轉側了一下,側着身子閉着眼,也不知是睡死了還是半醒的。

方傑忽然感到一陣的無奈。這種無奈就絕對像中國公園管理人園面對巴西龜、美國環衛人士面對中國鯉魚、日本漁民面對巨形水母時的無奈,是如出一轍的,就是: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是殺之滅之,還是聽之任之?

方傑看了他的側身一眼,繞過床頭,走到他床西面的那個收納櫃前。

方傑這間房裏的家私擺設十分奇怪,那張床是用最便宜的實物制成的木板床,色澤是極淺的原木色——接近那種最淺的白楓木色,上面油的漆是環保清漆,床頭板與邊框、床腿都是平整的,直直地下來,除了木頭本身剖面的紋路之外就一點雕刻紋樣都沒有了。就像那種三星級的民宿裏頭的床一樣。

而他那張寫字臺卻是栗子木色的,是一種很深的棕色。

可再到他房間裏這個床頭櫃,卻又是人家那種擺在辦公室裏的儲藏櫃,材料是灰白色的冷紮鋼板,倒是夠長夠寬,由上至下一溜六個大抽屜,用來放東西倒是很夠用的。就是這樣子的櫃子擺在卧室裏面太怪。是他老去拿貨的一家廠裏不要了、最後給他的。剛拿回來時,抽屜上的右上角還貼有一些已被撕去卻仍有殘留的标簽,他給裏裏外外抹了一遍,還用酒精消毒片将那些白貼紙與黑膠的殘留都摳掉了。

這一只冷紮鋼板的櫃子放在他卧房裏已經夠顯得滑稽了,可更滑稽的是,他竟然這時才注意到它上面現在已被擺上了一個相框,相框裏放的是顧孝成的畢業照。相框旁邊是一只小企鵝,好像是用那種水晶短毛絨做的外皮,裏面填充的應該是三維PP棉——他做文具這一行的,對材料什麽的還算是懂的。方傑将那企鵝拿在手裏,摸了摸又捏了捏,覺得軟軟的,同時又脹鼓鼓的。他将這企鵝公仔倒過來,湊近一看它平滑的白色底座,上面形成一個圓環狀地寫着什麽什麽UNIVERSITY,前面的他沒看懂,就認識一個“大學”的那個英文詞,他估計這應該是顧孝成的畢業紀念品。

他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将這充了PP棉的飽滿結實的企鵝塞到顧孝成嘴巴裏面去。他不是很明白這人就過來住這麽幾天,為什麽連畢業照和畢業紀念品都一并挪來了他家裏,還放在他這一側的這只床頭櫃上。

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入侵!

他拿拇指與食指形成了一個環,正好“掐”住了那企鵝的脖子,然後旋身一坐,就那樣有點頹然地坐在了西邊床邊上,又是那樣地整個身體往下一挫,肩膀往下一坍。仿佛有一種對現狀的難以理解。

這時在東邊睡着的顧孝成轉了一下身,徹底地翻到了西面來。仿佛是這時他才注意到方傑正坐在床邊上,再看仔細了一點,就看到方傑右手裏好像正“掐”着他那只企鵝。

他有些茫然似地将眼睛睜開了些,依舊是惺忪的樣子,問方傑:“幾點了?”方傑像根木頭似地說:“可能都六點半了吧。”顧孝成應了一聲:“哦。”接着他又問:“你早上衣服都洗好啦?對了今天晚上別忘了買一盒牛奶。今天早上熱牛奶的時間別太長,昨天牛奶上都浮了一層奶皮了,今天有點出氣泡就收火。”

方傑之前是想着,等他一醒過來就要問他回家拿東西時幹嘛要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像是畢業照、籃球服等等都“夾帶”過來。可等他真醒了,開始了一連串的“吩咐”之後,方傑忽然有一種無力感,覺得質問也問不出什麽東西來。可他心中又暗自悔恨當時他在家拿東西裝袋裝包時,自己為什麽不留心看着。可是這種事情誰會留心,人家是在人家家裏拿東西,難不成還怕他夾帶私逃嗎?可事實證明,就算人家拿的是人家自己的財物,也是得留一個心眼的,因為人家會拿了自己的財物跑到他家裏面來,全擺放上,繼而侵占他的地盤。

方傑已在想象之前這些日子裏當他在樓下工作,用Corel Draw那個其實很複雜、會用得人頭昏眼花、比Photoshop複雜得多的軟件設計一些樣板時,這賤人一定臉上帶着一種神秘的微笑,在樓上把他用來裝東西搬運的包與袋子裏的東西——那些埋在包底的“神秘”物品一樣樣掏出來,再一樣樣地在他房間裏歸着好。

方傑此刻心中有東西在打架,一方面是想将企鵝一下塞進那個正“吩咐”他事情的人的嘴裏,然後旋身站起來,大聲質問他“你就住這麽幾天,把你這些零零散散的無關東西全搬進來幹什麽?”一方面又想着不如忍得這一時,然後到了一個半月之期,就将這個到時已拆了石膏的人與這些零散東西一并扔到外面大街上去。而到時候,他是不會幫他再把這些東西搬回去的。

他又想到這些日子裏,他晚上九點多陪着他回家一趟一趟地往這邊搬東西,拎東西——因為他總說有些東西只有他自己的他才用得慣,哪裏知道其實都是這些東西。簡直是幫助他來入侵自己的地方。反正到時候一并給扔出去——連人帶物給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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