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七月之交在浯城, 酷夏天氣的第一波熱力襲來,方傑忙不疊換上短袖與五分褲。
他前兩天跟顧孝成小心“進言”,問他以後小號完能不能好歹進行一下身體某部位的“擦拭工作”,雖說這內褲又或是褲衩天天洗換,每次洗時內褲也并不怎麽髒,但方傑這人就是那種能多幹淨一分就多幹淨一分的人,于是就小心進言,讓顧孝成不要給他省衛生紙。
哪裏知道顧孝成聞言後整張臉呈現一種不可思議的驚訝,末了, 白了他一眼,十分不客氣地一口回絕了:“誰小號完還用衛生紙,我又不是女人……gay!”這個gay是“娘”的意思, 無奈那個剛剛才小心進言的方傑沒有聽懂,他以為就是基佬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剛才的提議被否決了, 并且還被一個真同志罵成是“基佬”。
他也翻了翻白眼,說:“你才是gay, 我不是!”顧孝成也算是服了他了,就問了他一句:“你到現在還說你不是?”哪裏知道方傑還死鴨子嘴硬似地頂了一句:“我反正不是,就不是!”
顧孝成對于方傑永遠拒絕承認他自己有同志傾向的這件事是十分感慨的,并且也十分地“欽佩”,因為一個人可以将“死不承認”這一件事做到如此地徹底也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
顧孝成除了對他死不承認的這個特性十分欽佩之外, 對他另一件事也是十分欽佩的,就是這哥們可以連着一個多月不做那種事情,也根本不想, 就好像是那種連欲望都沒有的樣子。這一點實在是太神奇了,顧孝成在六月裏就常想着這個事,在想方傑為什麽可以做到完全都不想,分析來,分析去,就覺得可能是因為這哥們始終“沒有飽暖”,所以也“根本無從思考X欲”。可是真地完全沒有那種欲望也實在太怪了,誰說非得飽暖也才會思X欲的,這天底下“窮心未盡色心已起”的男人可多了去了,怎麽偏偏他在這方面就是這麽地冷淡呢。每每想到這裏時,顧孝成都會暗自搖搖頭,心裏嘆着:唉,他到底是不是年輕人啊,怎麽沒有一個血氣方剛的身體呢……不對,或許應該問,他到底是不是人啊……
顧孝成在六月裏時,不止一次地想問問方傑:我八月多的時候就要回那邊去了,到時候會有一年的時間聚少離多,你難道就不想趁着我在這裏的時候來點什麽?
可是每每看到方傑用一張絕對禁欲系的臉吃着一盒十二塊的超值大排飯時,又或是看到方傑用一張完全禁欲系的臉打印快遞單、給買家裝箱封箱時,他就把那些想問出口的話給悄悄咽回去了。
七月二號這一天是星期六,方傑早上時照常到了點就将鐵卷門卷上去。因為天氣這樣熱,他一般在這時節就不将裏側的兩扇玻璃門開下來了,而是閉合着好開空調。太熱了,在浯城的夏天是一年比一年熱了,光是像他小時候那樣吹電風扇是頂不住的,或許可能中暑,所以必須開空調;而且如果他不開空調,那個顧孝成一定又要叫喚,說他省錢省過了頭。而在浯城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霧霾重了,方傑是記得他剛上高中那會兒還是沒有霧霾這種東西的,可是像是忽然在高二那一年冬天,電視新聞上就報道本地已有輕微霧霾現象的事情,提醒居民在冬日出門一定要戴口罩。
當時班上同學讨論說一定是因為浯城兩個開發區發展輕工業了,肯定那種霧霾又或是水污染的事情就要跟着來了,同學中還讨論說什麽家裏一定要有淨水器,出門一定要戴能防霧霾的口罩。
而就在那一年放完寒假,同學們都回學校,帶寒假作業過來進行第二學期報到,方傑發現坐在他後面的顧孝成沒來,他當時還在想這小子不會是因為平時“嬌生慣養”的,這富貴人就是經不起這種環境的變化,稍有一點污染或是不潔淨,就馬上要生病。那個時候他以為顧孝成病了,當然是暗自高興的,巴不得這哥們因為經歷了一整個霧霾的冬天,就一病不起,一整個學期都休病在家才好呢。
結果高興了沒兩天,就由同學口裏得知,顧孝成那混賬沒來報到是因為他家因為浯城這邊有霧霾了,緊忙地在海南買了一套房子,以供冬天到來時好跑到海南去度假。顧孝成他爸的朋友中有一個河南的,本來生意做到浯城來就是圖浯城環境好,他又是做消防栓和滅火器生意的,這個要靠和事業單位的關系做的,他又在浯城頗有點那種人脈,就漸漸把生意做在了浯城。哪知等發展得挺壯大了,結果連浯城這塊山靈水秀的潔淨地方也在冬天鬧起了霧霾,逼得他只能學他在河南的老鄉們一樣,跑去海南紮堆買房子。
他們河南是重工業的城市,霧霾這種事早有了,比浯城要厲害十多倍,所以河南老鄉紮堆地跑到海南去買房。就圖它是一個旅游城市,國家也禁止在裏面發展工業。海南那時的房價比現在還要便宜,三四十萬就能買到很好的。不過是為了度過一個冬天而已,其實也用不着買太好,可是像顧孝成他們家又或是顧孝成他爸的那個做消防栓滅火器生意的河南朋友家裏,就算是買來度過每年冬天的房子也不願意買得太差,所以他們是沒可能紮堆團購的,肯定要好好挑一挑。明知道戶籍不在那裏,買了房子也是沒有像土地證的這種大證的,也只能是屬于小産權,他們還是買了一百來萬一套的那種,純粹是要去享受的。
方傑那時一聽,原來是這樣,他自己那一個冬天過得苦死了,買了一只口罩,哪知品質也并不好,仿佛擋不住什麽霧霾,他也只能将就着戴了一個冬天。他那時的心思就是,如果再買一個好用的,那這一個肯定就要淘汰了,還沒戴一兩回就閑置的話,那買它的錢就白花了,肯定要好歹戴上一個冬天再說,到了下一個冬天,再擦亮眼睛買一只好的口罩吧。其實他後來買東西喜歡挑上半天、把錢攢了去買一個好的貨品、而不肯貪便宜老買無牌不保質的貨的心性就是由那個時候發起的。他受了一個冬天的罪,吸了一鼻子的灰,喉嚨裏老是有蟲子在爬的感覺,結果顧孝成跟家人跑到海南去度假去了,連報到都不來報,提前跟班主任打好招呼說不來了。
方傑那一次鼻子差點沒氣歪。他心中那時候就隐隐有一種要奮發向上的想法,想要以後也做起一門生意,也過上比較好的生活,不要一直緊巴巴的,手頭從來不活便。如果不是因為那時在心裏埋下了種子,他或許日後不會“铤而走險”地選擇做起韓風創意文具的小生意,而是會選擇規規矩矩地去公司裏給人打工。
只可惜,多年以來,他爸老方一直拖他的後腿。成天到晚的不是這個事情要他弄一下子,就是那個事情要他幫一下子,害得他書也沒辦法專心讀,考的學校也沒什麽好的。好在大學時還算學到了東西的,否則畢業時要是一技不支,那還拿什麽資本來做現在的這個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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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傑由高中那時起就想着奮發的,要努力地過上一種好日子。但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事情擺在他面前,會是要他靠顧孝成過上一種好日子,而不是單純地通過他自己的努力而過上一種好日子。這讓他一時之間反應不及,有一點沒辦法接受會是這樣的。
可又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原來還可以這樣?靠着他過嗎?真地要這樣嗎?
他沒有辦法回答他自己,顧孝成總是隐約地會跟他表達一下:不用這麽辛苦,你再努力賺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發跡,而我這麽大一個活人就在這裏,你難道不會用嗎?
方傑沒有想到事情擺在現在的他面前會是這樣的。世間的常态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而如果這個裏面牽涉到一個人的天性與自尊的話,就難說了,讓一個一向懶惰的人去努力工作是一件難事,那讓一個一向勤勉的人去忽然靠接受別人的饋贈而活,也同樣是一件難事。就比方說這個方傑,讓他現在就靠着顧孝成而活,他怕他以後照鏡子的時候都沒有辦法直視他自己的眼晴。
所以顧孝成每每那麽隐約地向他暗示那一層時,讓他不用那麽努力工作,只需好好想想怎麽“讨好”他的時候,他都當成是東風過耳,耳邊風一樣,聽到也當成沒聽過的一樣,又或是三兩句就把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
而且他對于和顧孝成在一起的這種關系仍然是有疑惑的。他承認他有過心動——因為顧孝成那一次突然捉着他的手說要把他辦到他那一國去。他固然是喜歡自己國家的,況且江南這裏物寶天華,城市發展得也好,可是他也想體驗一下別樣的生活,是一種很自然地去體驗和去別國走走看看,就像浯城這一區的外國人這麽多,人家也是來中國體驗的,很正常的一件事,也不是說去別的國家就是崇洋媚外了。很多加拿大或澳洲的小地方的白人來到了浯城已經覺得這是一個大城市了,因為他們家鄉也不見得多有錢,跑到中國來看一個二線城市都有一種“驚為天人”的慨嘆,很難想象他們要是跑到北京上海去會不會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地土。
方傑也承認他們之間是有過激情——那幾次要是不叫激情的話,那他也不知道什麽樣魚水之歡才能稱得上是一種激情了。
可是,他還是存有猶豫的。他完全地接受了顧孝成的話,就意味着他自己走進了一扇門,進入了一個同志的圈子,而在身後親手将異性戀的那扇大門關上了,可能是永遠的關上了。第一次的情^欲體驗是和男人在一起的,這種身體的感受不知會不會帶來一種慣性與羁絆,假如和顧孝成之間的關系無果,那結束後,他或許會因為這種慣性而主動去尋找下一男人,而不是就此與同志世界作一個了斷,轉投女人的懷抱。他可以不因為肉體關系而對某個男人産生愛意,可是他或許将來逃不開這種身體上已經形成的習慣。
就因為他現在處于這樣的非常時期,他這幾個月裏作出的選擇會有那樣長遠的影響,他不能不說是得慎重的。顧孝成會永遠都想要和他在一起嗎?顧孝成不是牧羊座的人,應該不是單純地只是想享受把人追到手的刺激感。顧孝成家裏又怎麽說?要永遠和他這樣不見天日地保持着這種關系嗎?顧孝成心中思量過這個問題嗎?還是他自己也根本沒想過那種問題,只是一味地胡來,想着跟他過一天算一天的?
這些問題,方傑不得不想想。
但他也不是總是愁雲慘淡似地想着這些問題的,畢竟是一個男人,成天“兒女情長”的多丢臉!反正他是這麽認為的。
他這時候正坐在小店裏,處理着一些售後問題。顧孝成人一晃,又拿了張椅子坐到他身後了。
看他在電腦上回複一個給差評的近乎于謾罵的評語:親,給您添麻煩了我們十分抱歉。這邊客服已經将問題反應到廠裏去了,一定盡快跟進。
顧孝成擡眼看了看,先問了一句:“不是差評師吧。”
方傑頭都沒擡,說:“就算是差評師也得這麽回。我一看到有問題的評語都這麽回,統一的。一句都不能吵,吵一個字的話,就算是你有道理,讓別的買家看到了也十分難看,就覺得你是一個手工作坊裏的,生意做不大,你哪怕說得再有道理,有理有據,人家看的都是你的笑話,你就分分鐘變成一個潑婦罵街的形象,就像是那種往地上一坐,跟來往的人說‘各位客官你們給我評評理啊’,我才不要那樣呢。還不如像我這樣統一這麽回評,然後周一再給人打電話跟進。”
顧孝成看了他兩眼,說:“沒想到你還有些心計嘛……”方傑回過頭來瞥他一眼:“是啊,我能沒有心計啊?你不是還跟我爸暗指我拜金嗎?什麽沒個三五百萬連碰都不讓碰一下子,——哪個拜金的人是沒有心計的?嗯?”
說完就回頭了。顧孝成一聽,忙賠了笑臉,一臉犯賤地把胳膊都搭到他肩膀上去了,說:“哦呦,我那回不是說了嗎,是說想引你說兩句話,你怎麽還記到今天呢?”方傑頭也沒回,拿筆記了點東西,一邊說:“我就是懶得跟你在嘴皮子上面計較……你每回還老是得寸進尺的。”
顧孝成右胳膊搭着方傑的右肩,整個人趴到了方傑的左肩上,點點頭,問:“哎?方傑啊,你剛剛說的道理倒是那麽個道理,只是,這個……你有客服嗎?你有廠嗎?弄了半天你網店裏的客服就你一個,一人分飾幾角,而且那些加工廠又不是你的,你卻說得像是你這芝麻大的小店有多大規模似的,——我就問你丢不丢人……”
方傑本想動怒,而後一想,一旦動怒,就中了顧孝成這成天吃飽了沒事幹就幹會磨磨嘴皮子的賤人的奸計了,于是,他神色動也沒動,就撇撇嘴,沒有要接碴的意思。顧孝成見諷嘲他竟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應,于是還動了動右胳膊,非得要方傑對他有所回應。
方傑被煩到了,一回頭,說:“我丢我的人,關你啥事!”說完,右手放下筆,往上一舉,把顧孝成的右胳膊往後一丢。
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忽然門口傳來敲門聲。外面日頭酷烈,方傑向此時正緊閉着的門扉一看,光線恍惚中,竟看不清是誰在敲門。方傑倒是第一反應坐得離顧孝成遠了一點,再将手擺在眉毛那兒,擋去了一些光,看清了門外的是他爸的房客小秦。
他起來去開門,要把小秦讓進屋,小秦則站在門口不肯進去,說他是要去上課的,正好經過這裏,看見他坐在裏面,就在門口打聲招呼。
方傑問他去上什麽課,他說就在寶石廣場有一家英語補習中心,他最近“下血本”報了一年的英語補習課程,要兩萬呢,不過他分期付。方傑則問他不是在日企上班嗎?怎麽還要補英語。他則說這年頭在日企也得要有英語溝通能力了,平時不補習就只能等着以後被淘汰。
方傑點點頭。兩人又聊了幾句,那小秦就去上課了。
方傑關上門,走回桌邊,一邊往下坐,一邊問顧孝成:“剛剛他沒看見吧?剛剛那個是我爸房客小秦。”顧孝成聳聳肩,說:“能看見什麽?不就是勾肩搭背,又不是什麽誇張的舉動。”方傑也聳了一下肩,說:“唉,不管了,應該沒事。”
顧孝成聽見他們剛剛的談話了,湊近了一點,問方傑:“哎?對了,你過一段時間問問他上得好不好,要是好,你也報名去那個英語學校算了。上一年,把口語練練。”
方傑無動于衷:“把口語練練?我現在書面的都困難,你還讓我練口語……”顧孝成則說:“總得練吧……才兩萬塊錢,我給你出了!”
說得如此之“義薄雲天”,第二天他去那學校先打探了一下情況,看到一堆如花似玉的美女英文老師,都是二十三四的年紀。他就又灰溜溜地回去了,跟方傑說:“我跟你說,那個什麽英語補習的地方不要去,都是騙人的,我在外面聽了聽,一個個發音要多不标準有多不标準,聽得我尴尬癌都犯了,還教人呢!這不是騙人嗎?別去花那個冤枉錢,你到時候每天上線,我單獨教你!”